50岁阿姨自驾游改编成电影: 当代人为何选择在路上?
2024/10/25 | 作者 孙普 | 编辑 孙杨
当50岁的“中年阿姨”苏敏决定抛开生活中的痛苦,独自一个人自驾旅行时,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电影角色的原型。
由尹丽川导演、尹丽川和阿美编剧、咏梅主演的电影《出走的决心》,在中秋假期上映,在豆瓣获得8.6分的好评。它改编自真人真事——2020年7月,苏敏以“五十岁阿姨自驾游”为名创建了自己的B站账号。2020年9月23日上午,她开着自己打工赚钱买来的大众白色POLO,从河南郑州出发,独自一人踏上了旅途,先后游历西安、成都、云南……至今已行驶超十七万公里。
一位五十来岁的普通中年女性以自驾游博主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互联网,比起视频里展示的自驾游经历,让苏敏受到关注的更多的是她对过往生活的讲述。她在视频里提到了自己压抑的家庭生活、名存实亡的婚姻,这些充满苦痛的经历正是她选择上路的原因。在一期视频里,在提及“我为什么开车旅行?”这个问题时,苏敏感叹,“在家里的生活实在太令人沮丧了”。
这也正是电影试图讲述的,去呈现这个像万千中国女性一样的普通人在经历家庭与婚姻生活多年的束缚后,如何通过一种在常人眼中看似出格的方式找回自我。在电影里,咏梅饰演的角色李红在家遭受丈夫颐指气使,稍不如意就会换来话语和肢体上的暴力,一度让她患上抑郁症,而就在李红制定外出计划的同时,她又要为了照顾女儿和外孙一次次将计划搁置。
最终,在留下一句“我等不了了”后,李红将行李塞进汽车,在夜色中驾车离开了家。这一幕让人想起三十多年前的经典公路电影《末路狂花》,同样出走的家庭主妇塞尔玛与友人踏上旅途,不惜为此付出生命。在传统观念里,向来与书写男性荷尔蒙挂钩的公路电影,因为有了塞尔玛和李红这样的女性角色变得不一样,她们的“出走”也为“在路上”这个追求自由实现梦想的口号增添了一层现实底色。而在“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正成为爆发式增长的户外活动新口号的当下,逃离、解压、享受、疗愈……李红与苏敏的故事也只是这场基于不同缘由上演的“集体出走”中的段落之一。
在路上寻找存在的意义
公路电影的概念最早诞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1969年,由丹尼斯·霍珀导演的《逍遥骑士》在美国上映,影片讲述两名机车党骑着摩托车去参加狂欢节,在路上遭遇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逍遥骑士》的卖座促生出了这种名为公路电影的新类型片,它也被认为是第一部公路电影。
事实上,无论是这部影片对角色的塑造,还是呈现出来的故事情节,都能在早些年的美国文学里找到身影。1957年,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出版了小说《在路上》,小说里,一群年轻人搭车穿越美国前往墨西哥,一路上狂欢作乐。这部被誉为“垮掉的一代”经典代表作的小说呈现了二战之后美国年轻一代反叛虚无的精神状态,它的内核同样延续到《逍遥骑士》里。可以说,公路电影的诞生本身就带有反叛的特质,寓意着对传统生活方式的破坏,转而去创造一种新的生活,也难免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到迷茫和虚无。
在国内,公路电影的发展并不算长,第一部商业化的国产公路电影一般被认为是施润玖完成于2001年的《走到底》,讲述了一女两男在路上你追我赶的爱恨纠葛,其中又融入了犯罪和黑色幽默等元素。此后的20余年里,国内院线诞生了一批更知名、影响力更广的公路电影,其中有张杨的《落叶归根》、宁浩的《心花路放》、韩寒的《后会无期》、彭三源的《失孤》、徐峥的“囧”系列等等。
《后会无期》剧照
《失孤》剧照
公路电影——这一西方舶来品身上自带的反叛特质也在国内本土化的过程中不断被消解和重塑,“在路上”不再围绕着毫无目的的狂欢展开,也不再是意气风发、将油门踩到底的年轻群体的专属。
张杨的《落叶归根》里,赵本山饰演的中年农民工上路的原因是为了将死去的工友带回家乡安葬,他的旅途是对“入土为安,落叶归根”这一中国传统观念的呈现,沿途所见各色人物也勾画出平民阶层对待生活和死亡不同的态度。
而在彭三源的《失孤》里,十五年如一日骑着摩托在中国大地奔走的农民雷泽宽并不是为了体验在路上的快感,他无意关心沿途的风景,只是为了找到自己失踪多年的孩子。
类似的人物和故事还有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张艺谋的《千里走单骑》,这些人物在路上的目的往往为了解决生活中的某个具体问题,他们以“出走”完成对自身生活的延续和回归。
当然,也有一些国产公路电影表达了类似“垮掉的一代”的反叛特质。以叛逆的成长经历被熟知的作家韩寒曾创作过据称是国内首个“公路小说”概念的作品《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在历经作家、歌手、赛车手等多重身份的演变后,韩寒在2014年转型导演后拍出自己的第一部公路电影《后会无期》,讲述了三个从东极岛出发的青年要完成一场抵达中国西部的旅程的故事。
虽说在电影里,三人上路是为了将其中一人送去西部任职,但随着影片的进行,这个目的逐渐被消解,电影转而呈现的是三个不被多余身份和执念左右的青年在失去故土后的漂泊之旅。他们有过罗曼蒂克式的偶遇,在对过往经历的追溯中,也遇到了另一个自己——钟汉良饰演的摩托车手阿吕,渴望像旅行者一样游历世界。只是所有在路途上产生的对爱情、青春、理想的感悟都如短暂的泡沫,在影片最后随着几人的分别而消失。
《后会无期》像韩寒对凯鲁亚克“在路上”的一次戏仿,角色们并不依附也不关注具体的生活,似乎只是在有意与无意间寻找一丝存在的意义,就连“后会无期”这个片名也透露出虚无的意味。
在路上寻找丢失的勇气
不同人物出于不同的目的上路,或者干脆不带着目的上路,以上提到的这些国产公路电影里少有作为主角的女性的身影,恰如《出走的决心》里大部分画面呈现的,像李红一样的女性们似乎还处在犹豫上路、为上路做准备的阶段。
《出走的决心》剧照
2011年,秦海璐主演了电影《到阜阳六百里》,她饰演的安徽女人曹俐为了摆脱破碎的婚姻和失败的生意来到上海打工。临近春节,她跟人搭伙弄来一辆旧大巴,打算把车票卖给回家的同乡,借此赚一笔钱。这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公路电影,片中的曹俐看似完成了跟李红一样的“出走”,她离开了伤心地,但又陷入了新的困境,在上海跟人合租在简陋的房子里,为了赚钱想尽办法,临近春节却不敢跟同乡一样踏上六百里的返乡路。
影片的结尾有这样一处细节,送同乡上车后的曹俐回到出租屋,独自坐在床上,随后她站起来,推开了屋里唯一的天窗,站在窗下朝外看。她从一个困境跳出到另一个困境,始终仰望着窗外的另一个世界,依稀期望着在那里会有一片彻底解脱的新天地。曹俐在结尾这幕的举动让人联想到《出走的决心》里,早年的李红为了照顾家庭放弃学业,在她抱着摆脱家庭束缚的念头与孙大勇结婚后,却发现自己又被这段婚姻困住数十年。而在虚构的故事之外,互联网走红后终于经济独立的苏敏,为了跟丈夫离婚彻底独立,不得不给丈夫16万的赔偿买回这份自由。
真实也好,虚构也罢,这些故事再次指明复杂的现实世界对女性来说是如此的具体可感,它存在于每一个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曹俐丢掉的钱,李红没让丈夫满意的一顿饭,也正是在跟这些不公的经历日复一日的碰撞中,她们隐忍、痛苦、不甘……最终磨炼出一份出走的勇气。在真正上路之前,只是站在路口可能就耗费了她们所有的努力。
回望100年前,鲁迅在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准备的演讲稿《娜拉走后怎样》中提到,因为当时的社会不会为女性提供一个公平的生存环境,出走后的娜拉“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娜拉,这个出自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名作《玩偶之家》的女性角色,因为认清了自己在丈夫身边如玩偶一般的地位,毅然出走,她对丈夫说,“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自20世纪初《玩偶之家》引入中国,娜拉已然成为女性解放、自我觉醒的代名词,她的形象鼓励了无数中国女性追求自由和独立。时至今日,在逐渐进步的社会环境下,娜拉出走后的结局未必会像百年前鲁迅断言的堕落或回来,在成为像丈夫一样的人之外,站在十字路口的娜拉们不再需要以男性作为标杆,甚至无需满足社会对她们的要求,她们开始有机会去实现想要的人生。红裙、鲜花、花瓶,这些在《出走的决心》里象征李红对美好生活期许的物件,终于在她离家上路后来到了她的身边。电影未能呈现的也是我们对未来所期待的——看到娜拉们上路后的纯粹旅途,走得更长、更远。
在路上寻找生活的旷野
回到更广阔的互联网世界,“出走”的并不只有苏敏。
正如苏敏曾在看到其他博主发布的自驾游视频后,激发了自己上路的念头,在近几年,随着短视频和小红书等社交平台的兴起,自驾游、背包游、露营骑行等户外活动逐渐增长。户外,这个十多年前还是少数爱好者的游戏,已然在当下成为一种备受追捧的生活方式。
在小红书发布的《2023户外生活趋势报告》显示,跟户外相关的笔记累计发布量近700万篇。根据欧睿咨询的统计,2023年国内户外鞋服市场规模在450亿元左右,近3年的复合增速近20%,远超2019年以前5-6年10%出头的行业增长水平。如此迅猛的势头也让体育总局、文化和旅游部等八部门制定的《户外运动产业发展规划(2022—2025年)》预测,到2025年,户外运动产业总规模将超过3万亿元。
其实大可不必罗列这些庞大的数据,线上线下随处可见的冲锋衣就足以说明一切,再搭配墨镜、耳机、鸭舌帽、下半身的伞兵裤或冲锋裤、一双看上去笨重的登山鞋,背景是草甸和雪山,一个标准的户外人就此诞生。这是属于这个群体的“社交货币”,在各类平台上比比皆是。随照片一同出现的还有类似的标签:旷野人生、逃离城市、做自己等等。
一种生活方式的兴起自然会招致争议,尤其是作为这场“集体户外出逃”主力军的年轻人,时常被当作矛头的靶向,他们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盲目跟风,只为追求刺激而不顾生命危险,又或者是被消费主义洗脑,成为昂贵的户外品牌的钱包收割机。这些批评的话术听上去如此熟悉。在《出走的决心》里,在李红准备自驾游时,丈夫孙大勇同样指责她年纪一大把瞎折腾、不明事理也不守本分。
孙大勇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李红的内在需求,这些批评其实也未曾留心包括年轻人在内的户外爱好者的感受。在当下快节奏、高压力的社会环境中,他们不过是在寻找一种有效的解压方式,一次徒步或自驾游,在露营中跟自然亲近,短暂地给予自己放松疗愈的机会,思考自己的内心需求。
而旷野人生、做自己的口号或许更能表达他们对当下生活的理解,疲于日复一日的做牛马,不再愿意遵循上班、赚钱、养家的单行道,转而追求拥有更多可能性的人生,户外只是他们在尝试中践行这种理解的方式之一。那些继续在职场拼搏,选择辞职用积蓄求学、开店,又或者干脆回老家休息……这样的人生也未尝不是在路上?
或许,所谓“在路上”并不一定是车轮、脚步和风景,而是在任何时刻都有抉择人生的勇气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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