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赞郁,一个韩国电影导演的转型
2024/02/25 | 作者 韩璇 | 编辑 孙杨
多年前,为完成女儿“猫蛋”的暑假作业,韩国导演朴赞郁和她共同创作了一个故事,叫《不成对的》。
故事并不复杂,讲的是住在首尔的小女孩瑞贞和妈妈一起到地下商场买鞋。货架上放着非常漂亮的一红一黑的皮鞋,可惜都是单只。瑞贞并不在意,这让她想起秋天在巨济岛奶奶家见到的被雨淋成黑色的柿子树,挂在树上的朱红色柿子,和坐在树上吃柿子的喜鹊。
瑞贞将这双皮鞋穿去了学校,遭到同学的嘲笑、老师的劝阻,但她不为所动。久而久之,不成对的鞋倒流行起来。对瑞贞而言,这件事已经让她提不起兴趣了,因为所有人都穿起了不成对的鞋子。她决定穿回成对的鞋子。
有趣的是,故事里小瑞贞身上那股执拗劲,与高呼“个性高于一切”的朴赞郁有着似曾相识的重叠。
年轻的时候,接连两部电影皆铩羽而归的朴赞郁常与一班自称“无业游民”的新导演相聚小酒馆,一醉方休,做梦都想在遥遥无期的下一部作品里大获成功。他棱角分明,会直截了当地吐槽千篇一律的记者提问,哀叹“采访会侵蚀我的灵魂”,也会在受邀撰写的自传卷首语里强调“这里没有一个字是我想写的”。这种棱角折射到电影中则是如泼墨入画般的极致,他又凭借在细节与构图处理上无与伦比的独到眼光,赋予充斥暴力的镜头摄人心魄的力量。
这位以暗黑诡异风格著称的韩国名导,在执导被外界视为“复仇三部曲”的电影系列(《我要复仇》、《老男孩》、《亲切的金子》)享誉国际多年后,陡然掉转方向,轻盈地抖落一身标签,收敛起早期的大胆生猛、大开大阖,决定拍一个从韩国老歌《雾》里生长出来的爱情悲剧,一对仿佛被人生之雾锁住的男女,内里汹涌、暧昧错位。它沉稳但不阴郁,悬疑不忘优雅。以此呈现的《分手的决心》让朴赞郁在第75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捧回最佳导演奖杯,并入围第95届奥斯卡国际最佳影片。
2023年12月,在位于香港西九文化区的M+为朴赞郁举办了一场题为“细思极恐”的回顾展,以此为契机,朴赞郁受邀访港举行“大师班”,并出席演员汤唯的新书《分手的决心——分镜本》签名会活动。此行匆匆,记者便是在讲座前夕M+影院内见到了朴赞郁。
他沿着台阶缓步而下,走到昏黄的灯光下,慢条斯理地逐一取下背包、眼镜、口罩,一头银发工整地向后梳。他眼里含着笑意,内敛十足,但对每个问题都有直截了当的态度。
这场采访固然由《分手的决心》谈起,话题却并未在这一“半新”作品久留,而是在一个又一个记忆节点看似无逻辑地跳跃——童年跟父亲逛过的画廊、周末陪母亲看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电影,以及在压抑弥漫的韩国独裁时代成长起来的漫长岁月。但朴赞郁很清楚,这些时常萦回脑际的细微之事,经过长久的飘荡、流淌和贮藏,构成了后来他影像世界里的一切。
月色很美不是吗?
从风格上看,《分手的决心》跟朴赞郁以往的作品大相径庭。
这部被他形容为“100%的悬疑剧情片和100%的爱情片”的电影,讲述一名性格正直的已婚刑警海俊(朴海日饰)在调查一宗死亡案件时,虽对死者的妻子宋瑞莱(汤唯饰)产生了怀疑,却又不自觉地被她的美貌、举止和神秘感所吸引。
朴赞郁避开了一直以来外界凝视他的“性、暴力、血腥”等视角,借用“山与海”的隐喻,以微妙、优雅又幽默的方式展现一段有些古典、纯净但也不可避免走向荒芜的爱情,刑侦片的元素又在层层叙述和细节里逐一显露。
回溯创作初衷,这样的避开并非刻意,而是为故事让步的结果。“创作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故事,其次是角色,之后才是决定用什么风格呈现出来。”朴赞郁一直想拍一部“成年人的电影”,“当我说这是一部成人电影时,我的意思是它实际上是关于成熟的人际关系。这是为那些失去了某人或不得不放弃某人的人准备的,也是为那些了解拥有一段微妙的、难以定义的浪漫关系体验的人准备的——这是这一生中发生在你身上的非常复杂的心理变化。”他说。
拨开影片“迷宫般复杂、钟表般精确”的视觉冲击和“蕉叶覆鹿”式的故事结构,不难发现,朴赞郁仍在一以贯之的创作焦点里深耕,即“人的存在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
朴赞郁曾在一则采访中坦言,自己的创作思想和风格受到多位作家的影响,尤其是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里斯。古希腊悲剧总是透过人在命运旋涡里爆发出的原始欲望和激情,来凸显人性的张扬,激扬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深沉而又强烈的生命意蕴和人文精神。
相较于单一的快乐,朴赞郁也更倾向将人物放入苦难的旋涡,对人性的欲望、黑暗给予富有想象力的描绘,毫笔挥洒仇恨,任其沉浮挣扎。但以爱的执念贯穿,往往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提炼出人性的可贵之处,幽暗且令人动容。在他的电影里,有多少执迷,就有多少消解,有悲恨就会看到重生,有复仇就会看到良心。
《分手的决心》同样如此,只是当爱情发生在两个成人身上,克制成为故事的内核。相传日本文豪夏目漱石在担任英文老师时,曾教导学生把“I love you”翻译为“月色很美不是吗”。朴赞郁追崇的正是这种极致的东方婉约派浪漫,“海俊是一名责任感和自尊心很强的刑警,但当这样的刑警却因为瑞莱采取了可能破坏调查的行动。当她知道的时候,她就明白这个人是爱我的,这是比说100遍‘我爱你’更强烈的爱意表达。我认为不使用露骨语言表达爱的心态,是一种东方特有的思维方式。”精雕细琢的台词、独具风格的色彩与诗意的构图都在延续这种含蓄美感。
这要归功于身为建筑系教授和诗人的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后来在那间面朝街道、仅够摆放一张桌椅的狭窄工作室创作剧本时,朴赞郁对于这一点有愈发深刻的感触。即便如今步入霜发覆额的年龄,那些童年黄昏时分餐桌上关于建筑线条、诗歌与电影的讨论,经年不朽,依旧如一道明媚春光,在他心中萦绕不去。
“我爸爸是一个建筑师,所以顺理成章地,我很快对建筑,特别是色彩,产生浓厚兴趣。我爸爸喜爱象征主义的画作,我也会跟着他一起逛画廊。”朴赞郁电影里油画质感的画面,大量建筑空间俯视镜头下光影交叠,不对称构图突出人物情绪,早年文艺薰陶的痕迹俯拾皆是。
那些年,朴赞郁家里订了晚报,每次读报,母亲都会叫他读节目表,看看周六日电视会播什么经典电影。“当时我正读小学,会用我认识的字去读出来。妈妈听到,会告诉我这是谁谁谁的电影,也会等周末一起看。今天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是非常愉快的。”
艺术家庭成长起来的朴家三个孩子里,只有唯一的女儿没有走上艺术道路。朴赞郁想过和艺术家弟弟共同创作,成为韩国的“科恩兄弟”,两人曾合作用iPhone 4拍摄电影《夜钓》,并获柏林影展短片金熊奖。尽管这样的联合创作未能延续下去,但朴赞郁觉得至少这次尝试向怀抱电影梦却苦于没资金的新手导演证明,创作不再受设备所限,重要的是行动起来。
毕竟他想象中理想的电影世界,一边是手举数码摄像机的十字头年轻人的世界,另一边是人们收起了导演椅,制作人、编剧、摄影、导演、演员等聚集在一起制作属于自己的电影。
朴赞郁凭借电影《分手的决心》,获得2022年第75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只要有机会,我可以震惊世界
朴赞郁从小志向变过几次,他沉迷摄影,曾办过摄影展,长大后想过在大学教艺术,后来选择进入西江大学念哲学系。这些志向里,唯独没有成为一名导演。
“电影导演要很有能力、很有勇气,不怕别人挑战。我认为导演是这么一种人的工作,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而他内敛、敏感。朴赞郁正是因为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才选择了在那时看来更恰当的方向。他遮掩起对电影的热爱,以及人们从他身上早早看到的那道称得上天赋的光芒。
然而,敏锐的触觉和漫无边际的想象力从未真正远离过他,所有山岳和星斗,所有平稳挪移的阴云,被压抑的愤怒与恐惧,以及生活里的黑色幽默,都隐藏于他体内某个角落,并在对抗生活之贫瘠的呐喊中逐一闪烁。
大学哲学系呆板的学术气氛令朴赞郁感到失望,只觉得满纸字句像铁栅栏一样困住他,左冲右突而不得出,转而回头在电影世界里寻找平衡点,写影评,创作剧本,和同学成立“西江电影联合会”。
彼时的韩国尚未形成成熟的电影文化,连电影学院都寥寥无几,更遑论什么可供加入的小众圈子,能获取到资源的只有盗版外国电影录像,“如果在美国或法国,上电影学院意味着要赏析并学习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可是在韩国,我无法接触到系统的教育,只能东拼西凑,学习一些零星知识。这或许就是我的电影形式比较奇怪的原因,就像大杂烩一样。”
那段著名的轶事便是发生在此时:无意间看到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执导的电影《迷魂记》后,他终于醒悟自己志在何方。
还有韩国导演金绮泳、法国导演克劳德·夏布洛尔,朴赞郁补充了这两个名字。“这几位导演的拍摄手法、场面调度等各有不同,但对艺术都有严谨的追求,例如特写到底要多远,镜头怎么摆放,尽量希望达到完美境界,他们都影响了我。”他会在脑中回放每一个镜头,思考导演如何通过构图、打光和剪辑来叙事,亦开始构思自己的电影。回想起来,那是一段愉快的往事,他仿佛在星辰间遨游,探手即是光芒。
但与电影的蜜月期似乎也就仅限于此了,往后皆是生计与心之所向间的苦闷搏斗。朴赞郁并非那类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主义者,他会坦率地承认从没懈怠过电影商业化方面的努力,认定“如果一位导演不顾票房,只顾追求自己的艺术境界,那么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甚至在时至今日的采访里,他仍会沉吟道,每次拍戏拍得太辛苦都会想一想,有没有后悔入这一行,“有时我会羡慕上班族有固定收入,但我没有。”
1980年代末,朴赞郁向妻子求婚时,曾向未来的岳母谎称,自己会像当建筑师的父亲一样,努力当一名教授。尽管这一诺言未曾兑现,三十而立的朴赞郁还是为撑起家庭辞去了助理导演的职务,安心地做起了拿月薪的公司职员。
那是一家进口廉价外国电影的小公司,为了保住这个饭碗,朴赞郁身兼多职,时而翻译字幕,时而制作报道材料,时而拜访影院经理,时而编写广告词。“我很想把那段经历比喻成贫穷的诗人为糊口身兼出版社编辑的情况,但也心知肚明根本不是一回事。因为诗人下班后还可以写一下诗,可我下班后是绝对拍不了电影的。”
在无戏可拍的时候,朴赞郁就给杂志和报纸写影评,还出演电视节目,鹦鹉学舌一样照本宣科地读节目作者写好的台词,“那感觉如同噩梦,所以我一回到家就会疯狂地写剧本,好忘掉这场噩梦。”有接近十年时间,朴赞郁就像在黑暗且深不见底的洞穴中行走,感受着阵阵阴风,渴望回声带来前方分岔的转机。
可贵的是,耽搁的这许多时日,甚至是两部电影接连受挫后陷入的无涯幽暗,都没有真正动摇过他。他依然年轻而野心勃勃,矢志要从“日子的废墟”中制造出持续而永恒的东西,也相信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
“我一直在写剧本,虽然没有公司感兴趣。但我有那种如果能拍第三部电影就一定会成功的自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头来看,确实有些神奇,那是一种很特别的自信。看别人拍的电影时,我会有那种‘如果是我拍,会拍得更好’的自信。我觉得只要有机会,我会震惊世界的。”这时,距离《共同警备区》的出现不足两年。
这部以朝鲜半岛南北关系为背景的电影,于2000年在韩国上映后,票房打破了当时的韩国影史纪录,并入围第5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主竞赛单元。因此,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朴赞郁真正的电影生命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之后,不论是确立其黑暗风格的“复仇三部曲”、具超现实怪诞美感的浪漫电影《机器人之恋》、崭露进军国际野心的英文片《斯托克》及《女鼓手》,还是另一里程碑之作《小姐》,朴赞郁都显得愈发得心应手,叙事能力逐渐超越了题材与形式,创作路径变得难以捉摸,不可归类。
在自传《朴赞郁的蒙太奇》里,朴赞郁回忆那段不尽如人意的岁月,穿插了一件给女儿立家训的趣事。家训是“不行就算了”:“人要有闯劲儿,不管什么事,先做了再说,如果结果不尽如人意,就酷酷地来一句‘不行就算了’。”他曾做梦都想追随大师的脚步,拍出惊世之作,票房丰收,但始终绕着周而复始的原路转。他想通了,世上单凭意志能改变的事情少之又少,在万事都标榜竞争的社会里,真正弥足珍贵的是放弃的哲学、断念的哲学。
《分手的决心》剧照
艺术有什么作用?
采访翌日,仍是同一影厅,座无虚席,静寂中混杂着紧张、兴奋,所有人的目光倏而汇聚到一处——朴赞郁大师班正式开讲。为回应提问,他巨细靡遗地回忆了抛头颅洒热血的青春暗黑时期。他承认从那个年代走来的经历,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想象力。
朴赞郁生于1963年,正是朴正熙开始其漫长执政的时期。至1979年,朴正熙遇刺身亡,全斗焕上台,继续实施高压政策。“我高中至大学时期跟今天的韩国截然不同。”在那个无力的时代,年少的朴赞郁一边愤怒、自责,一边寻找遣怀的出口,于是一头钻入影像世界。
“怎样去生活才是正确的?我应该要做什么?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他常问自己:其实艺术有什么作用?
至少在有多部足以被影史铭记的经典之作傍身的此刻,朴赞郁可以有底气地说,电影的价值在于凝视深渊,并在这凝视里找到勇气、良善,以及最终的救赎,借以谅解、填补年少胆怯在暴力丛生下的退缩,与之泰然共处。
所以我们不难看到,朴赞郁的角色都愿意以他们认为是正义的名义做任何事,复仇被视作救赎的象征,通过对控制的僭越、对压迫的反抗来完成。那些长久承受着强者虐待的弱者,以古怪的外表、极端的暴力震撼观众的同时,强烈的人性基质更激荡起同情和共鸣——向观众展示着即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们仍然是人。在一天结束时,他们只是在努力应对他们被赋予的生活。
“所有艺术家都想去了解人类的存在,而当我去探讨人类的存在,我更想聚焦在他们如何经历苦难、黑暗的部分,我们需要直视这种暗闭的、不为人知的欲望和感情,才能明白痛苦为何物。”他的语调一直很平稳,有股从容坚定的力量,偶尔低头思索该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时的眼光,闪烁着知性的光芒,他的敏锐让人心生敬畏。
先一步访港、与之多次合作的韩国演员宋康昊,评价他是一位“严谨、认真、不会在现场改剧本的导演”。电影开机前,朴赞郁必先将每幕的场景道具、对白情绪、影机运动以精准无比的分镜图绘画下来。
譬如,《分手的决心》的分镜图就描绘了从死者的眼珠、刑警的侦讯室、嫌疑人的家居,到国境边缘的海岸……每幕都精密极致,每个诡谲细节都让人有阅读一流漫画和小说的感受。“从演员角度看,看分镜就如同导演在一场一场地和我讲戏。”汤唯觉得分镜剧本像交流的工具,能够帮助参与拍摄的所有人提前了解导演的想法。在片场,虽然导演只是静静坐着,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那种状态是她很少遇到的,非常舒服、安心。
这或许离不开大学时期想象力的自我训练,朴赞郁不只一次地强调拍摄的精准度,“我希望自己能尽量精准,拍戏前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然后实现它,在拍摄现场有效率地执行自己的想法。”
有时,他意识到构思过于精密,便会刻意释放自主空间予演员,试图去聆听他们的心声。甚至在拍摄《共同警备区》期间,朴赞郁不仅组织剧本诵读会,还跟演员们分享笔记,和他们成为了朋友,“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会一直拍摄到深夜,然后喝一夜的酒,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第二天醒来继续工作。”这部电影大获成功,也印证了朴赞郁对这种合作模式的认同,并将其延续下去。
在重要场口,他会先问演员:“这样拍你觉得怎样?”他期待他们将自己的理解表演出来,给他一些惊喜和感动。他最享受在“Action”和“Cut”之间,当整个宇宙都集中在演员脸上的那一瞬间迸发出的灵光。
这也正是近年崛起的韩国电影发展现状——“很多制作人、导演、演员一起努力,扩充着韩国电影在世界影坛的版图。”这是他曾热切渴望的韩国电影文化的胜利,如今,这种文化已经与他一道成长壮大。
这当中最具决定性意义的莫过于电影《寄生虫》和剧集《鱿鱼游戏》,“感谢两位导演奉俊昊和黄东赫(均为朴赞郁后辈)做了‘开荒牛’,那我就默默坐享其成了。”朴赞郁正色谦虚道。
看面前的记者奋笔疾书,他眼里添了一丝狡黠的笑意,打趣道:“我开玩笑的。”
《老男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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