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三部曲”与国产电影中的生死观
2024/03/25 | 作者 孙普 | 编辑 孙杨
80.16亿,这是2024年电影“春节档”创造的新票房纪录。但是这份喜人的成绩背后,并不是每部影片都能心满意足地分得一杯羹。“与喜庆的节日气氛不符”而票房不佳的电影《我们一起摇太阳》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2024年“春节档”第一部宣布撤档的电影,《我们一起摇太阳》将于3月30日“清明档”前期,重新上映。这部由韩延导演的电影,口碑并不差。影片讲述了两名身患重症的年轻人达成了一场带有交易性质的“生死约定”,在履行约定的过程中意外爱上彼此,最终依靠爱的力量重获活下去的希望,治愈了对死亡的恐惧。
也许在春节这个传统意义上象征团圆和喜庆的节日,谈论生死如此沉重的话题对观众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接受,《我们一起摇太阳》撤档的部分原因或许可以归结为自身题材与上映时机之间的冲突。
这也不免让人联想到,在把谈论疾病和死亡视为某种禁忌的社会文化传统下,生死这一主题是如何在国产电影里呈现的?在《我们一起摇太阳》之前,讨论生死的影片们又都产生了怎样的反响?
“生命三部曲”中的爱与死
在导演韩延的电影序列里,《我们一起摇太阳》并不是第一部讨论生死的电影。2015年的《滚蛋吧!肿瘤君》和2020年的《送你一朵小红花》,三部时间跨度近十年的电影共同组成了韩延的“生命三部曲”。
如今回看三部曲的初章《滚蛋吧!肿瘤君》,它改编自已故漫画家熊顿的真实经历。年近30岁的熊顿在大城市打拼,她天性乐观,喜欢幻想,在接连遭遇丢掉工作、男友出轨等打击后,又患上了淋巴瘤。电影着重表现了熊顿患病期间,在家人朋友的关护、与主治医师暧昧的情愫下积极对抗病魔并走向生命终点的经历。影片之外,原型人物熊顿早在2012年就病故了。
韩延以类型喜剧的外壳讲述了一个女孩生命流逝的过程,调和了泪点和笑点,既不沉重,也不轻浮,在2015年那个被《捉妖记》和《终结者:创世纪》夹击的暑期档,《滚蛋吧!肿瘤君》无疑是当年的院线黑马之一。
《滚蛋吧!肿瘤君》的成功也为后来的“生命三部曲”留下了一些创作基调。在《送你一朵小红花》里,患有脑肿瘤的少年韦一航总是对生活提不起兴趣,直到他遇见了跟自己有同样患病经历的少女马小远,后者身上的古灵精怪逐渐感染了他。
《我们一起摇太阳》由新生代演员彭昱畅和李庚希主演。患有尿毒症的凌敏小心翼翼地活着,为了尽早匹配到适合自己的肾源,她想出了与肿瘤患者结婚,在对方离世后,以照顾对方的父母为条件换取肾源的办法,看上去精神不正常,自称“没头脑”,其实患有脑肿瘤的吕途便是她意外结识的“结婚对象”。
无论是少女马小远,还是“没头脑男孩”吕途,都像是熊顿的化身。他们天性乐观,身患重病却能时刻感受当下,并未完全将身体的缺陷视为生活的重担。当熊顿遭遇困境时,她总是发挥幻想的天赋,向观众展示一段想象中自己击败“肿瘤君”的画面;因为身体原因不能远行,马小远就将冷库假想成南极,将小土坡当作撒哈拉沙漠,带领韦一航在“世界各地”冒险;吕途的世界里有一个名叫“母星”的异世界,他把每次因病昏迷都看作是母星召唤走了自己的思维,被母星修复好的思维重回身体的那刻便代表他会再次醒来。
时刻与死亡较量的癌症患者群体用精神上的浪漫疗愈自我和他人,如果说这是韩延的“生命三部曲”赋予主角由内而外、自发般的特别光环,那么与家庭和友人的连结便构成了这种光环的底色。
在《滚蛋吧!肿瘤君》里,熊顿身处病房,她的身边总是环绕着一群无条件帮助她的朋友。在熊顿化疗时陪她一起剃光头,在熊顿离世后帮她安排后事。到了《送你一朵小红花》和《我们一起摇太阳》,故事的发生地更多地来到家庭,父母和亲人成为病患主角们强有力的支撑。
此外,男女主角之间从无到有的爱情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在与吕途相识相恋后,凌敏不再将吕途看作是交易的对象,转而与吕途互相鼓励,为了彼此和家人共同接受治疗,一起活下去。
可以说,韩延这三部电影基本都在用类似的人物和故事传达一个共同的信念:乐观的精神状态,来自家庭和友人的情感支持,是一个人在面对生死时即便无法逆天改命但也能够坦荡走完最后一程的解药。对于真正的现实来说,这已经算是一种理想状态。在韩延的电影里,至少病患们在看病所需解决的金钱问题上没有大的困扰。
在电影中直面死亡
如果说韩延的“生命三部曲”以亲历者的视角呈现了对生死较为直接的感受,80后女导演刘伽茵执导的电影《不虚此行》则借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洞察了死亡过后遗留下的种种缺憾。
这部由胡歌、吴磊等人主演的电影虽然没能在院线票房上有亮眼的表现,但作为一部定位文艺片的作品,上海电影节最佳导演和最佳男演员这两项殊荣也肯定了它的价值。
影片里,胡歌饰演的主角闻善是一名编剧,同时他兼职给死者写悼词来维持生计。虽说只是一份讨生计的活,但出于对逝者和文字的尊重,闻善总是全力以赴,他也借由写悼词的机会深入死者的家庭生活,了解到不同家庭成员与死者不为人知的过往,再将其写成悼词——即便他的付出并不总是受到死者家属的肯定。
在给一位死去的老人准备悼词时,闻善走进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家庭。对于老人的离世,男人一家似乎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从男人口中,闻善得知男人对父亲的了解并不多,当闻善想要跟与老人接触更多的孩子聊聊时,却遭到了男人妻子变相的阻拦,只因她不想让老人的离世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唯一一次跟孩子的对话中,闻善得知,老人其实很想多看看儿子,为了满足老人,孩子不惜以溺水的方式让远在城市的男人赶来探望自己和老人。
借闻善视角所看到的这个家庭,是当下中国无数家庭的缩影。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被土地养大的父辈们看着子女在城市扎根立足,距离和时间消弭了他们之间的情感。男人对父亲不了解,父亲无法对男人表达爱,这也几乎是典型的中式父子关系,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是更年轻的一代人。
刘伽茵的电影在谈论生死时并未将视点放在生活窘境之下身体的疼痛与情感的撕裂,她给出的死者消失后留下的世界,他模糊的形象被分藏在不同家人的心里,因无法被完整地拼凑化为缺憾,这更像是一种情感身份意义上的死亡。
2021年上映的另一部国产电影《小伟》,由更年轻的新人导演黄梓在33岁执导完成,演员班底并不知名。名叫一鸣的少年正面临高中毕业,父亲查出肝癌晚期,一家三口的生活被拖入暗轨,母亲扛起养家和照顾父亲的责任,一鸣此刻收到了国外的录取通知书,但他迟迟不敢告诉父母。去国外读书还是参加高考留在这里陪伴父母,成为这个18岁少年成人路上面临的首个难题。
与《不虚此行》类似,《小伟》也借用了旁观者的视角,只是身为患者的儿子,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感受更加复杂。至亲承受的疼痛和即将离世的信息对一鸣来说并不容易处理。他关心父亲,但同时又选择用回避的方式面对父亲。他知道母亲的不易,却不愿意表现过多的关心。
黄梓在处理片中父亲离世这个情节时非常淡然,在一家三口按照父亲的要求去到他少时成长的老屋后,父亲就从这个家庭消失了。没有父亲弥留之际的场景,没有葬礼的过程,取而代之的是客厅里一鸣和母亲的闲聊。
而电视机里家庭录像中传出父亲的声音,茶几和露台摆着父亲读过的报纸,这些都是已逝之人存在的形式。父亲走了,但他又没完全离开,死亡的过程悄无声息,似乎也意味着活着的人正在治愈这份伤痛,将继续生活下去。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新生。
2024年电影《我们一起摇太阳》剧照
每个人都可以更坦然地讨论生死
以上提到的电影,大都将生死话题具体到个人生活,也有一些电影试图从更广阔的社会文化图景讨论这个话题。
2023年离世的藏族导演万玛才旦在2020年有一部名为《气球》的电影,爷爷、父亲、母亲和三个孩子生活在藏区牧场,以放羊为生。影片开场,达杰戳破了两个小儿子用避孕套吹成的气球,并答应他们去了县城后买新的气球。在这个过程中,先后发生了妻子卓嘎准备做结扎手术、达杰给母羊配种、达杰的大儿子江洋回家、卓嘎的妹妹卓玛前来化缘等事情。
直到一场意外的发生:爷爷放羊途中离世,与此同时卓嘎发现自己怀孕。爷爷会重新转世到这个家庭——活佛的这句预言将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到一起。是为了缓解家庭负担打掉孩子,还是为了爷爷的转世留下孩子?达杰和卓嘎陷入了争论。
轮回转世是佛教、印度教等宗教派别里经常提到的观念。影片里,去世的亲人可以重新转世到这个家庭,被视为是天大的福气,同时也消解了亲人去世带来的痛苦,儿子江洋就被认为是死去的奶奶转世而来。
正是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丈夫达杰、妹妹卓玛和儿子江洋都要求卓嘎把孩子生下来。卓嘎的身体似乎不再属于她自己,它归属于家庭和信仰。建议卓嘎做人流的医生告诉她,“咱们藏族妇女又不是天生就为了给男人生孩子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恰如摩托车、避孕套、拖拉机这些现代产物进入了牧民的原始生活,正在苏醒的性别意识跟生死轮回的古老观念也产生了冲突。影片结尾,卓玛和卓嘎暂时离开家里,去往寺庙住一段时间。孩子的降生还未知,冲突会带来怎样的结果?这并不是仅仅需要卓嘎或者达杰一家面对的。
2015年,一部名为《喜丧》的电影着眼于农村生活。86岁的老人林郭氏在农村老宅独居,她身体条件不佳,却没有子女愿意照顾。在等待被送进养老院的过程中,林郭氏不得已在子女家轮流短居,受了不少委屈,最后在搬去养老院的前夕离世,临终前怀里抱着一张全家福。
2015年电影《滚蛋吧!肿瘤君》剧照
纪录片式的影像风格,全程使用非职业演员,导演张涛的镜头几乎最大真实地呈现了华北农村的人文状况。所谓“喜丧”,这个原本在中国传统风俗里代表福寿全归、无疾而终的词语被用作片名,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养儿防老却无人可依,林郭氏的遭遇不免让笔者想起2014年发生在重庆万州的一则社会新闻:一个85岁的老人被四个儿子拒之门外,死在夜里。
影片和现实都直指当下农村老人面临的养老困境,他们缺乏经济基础,年龄已高也无法再谋生路。更加讽刺的是,住进养老院似乎也并不代表生活有了保障。影片里,林郭氏之所以迟迟不能住进养老院,就是在等另一位没有子女探望、身患重病的老人离世后腾出床位。
生死是人的一生中必须面对的重要问题,它也如同一枚微小的切片,映衬出社会文化的内在肌理。国产电影对这个话题不同程度、不同角度的表达正是形塑切片的过程。也许有一天,当这些电影无需再为选择什么合适的时机与观众见面,意味着作为个体的我们和整个社会文化在谈论生死话题时有了更多的坦然,这未尝不是一种意识的进步。
2020年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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