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罗”阿兰·德隆逝世: 一个经典银幕形象的前世今生
2024/09/25 | 作者 王昔孟 | 编辑 陈祥
法国知名演员、电影制片人、编剧与歌手阿兰·德隆(Alain Delon),于2024年8月18日逝世,享年88岁。作为一名拥有广泛国际声誉的演员,阿兰·德隆曾于2019年获得戛纳电影节的荣誉金棕榈奖。该奖项不定期颁发,旨在表彰演员或导演对电影事业的终生贡献。
在世界范围内,阿兰·德隆都被视为法式风度的代言人;而在中国,熟悉他的老一辈观众则称他为“佐罗”。1978年,由他主演的电影《佐罗》甫一引入国内,便引发观影热潮。佐罗这一蒙面剑客的形象,从此为中国观众所熟知。
除阿兰·德隆外,许多知名演员也都曾在大银幕上扮演过佐罗。譬如,1998年的电影《佐罗的面具》中,英国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就曾出演佐罗一角。
不过,每当佐罗的故事被影视化,故事中的细节与设定便会一次又一次被重写。佐罗几乎成为了一个原型人物,当今美国电影工业中泛滥的超级英雄便以他为开端。随着电影CGI技术的进步,从无声电影时代一路走到特效电影时代的佐罗,似乎已不再能够吸引年轻观众。人们想要看到更加令人血脉偾张的画面,即那种所谓的特效大片。
正如佐罗的出现取代了曾经红极一时的超级英雄鼻祖红花侠,佐罗的影响力也正在被蝙蝠侠一类以佐罗为原型的超级英雄蚀尽。一个流行形象的盛衰兴替,有时带来的后果并非是这个形象的消失,众多后继者延续着他的精神,而这个原初的形象将在我们文化的潜意识中得到保存。
最初的佐罗如何被创造?
19世纪初,后来成为英语流行文化基地的洛杉矶,尚未归属新生的美国。彼时,它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小镇,隶属于新西班牙总督辖区治下的上加利福尼亚州。美国作家约翰斯顿·麦卡利(Johnston McCulley)笔下的唐·迪亚戈·德拉·维加(Don Diego de la Vega),即我们所熟知的蒙面侠佐罗(El Zorro),就活跃在这片土地上。
麦卡利在1919年的连载小说《卡皮斯特拉诺的诅咒》中,创造了佐罗这一角色。这一角色的名字“Zorro”源自西班牙语,意为“狐狸”。按照麦卡利的设定,佐罗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戴上标志性黑色面具的他,是无人能敌的剑术大师,骑着一匹名为“龙卷风”的黑马,每次战斗胜利后,都会潇洒地用剑在对手身上画出字母“Z”。脱下面具,他就变回迪亚戈,一个佯装懦弱的花花公子。
佐罗的父亲唐·亚历山德罗·维加(Don Alejandro Vega),是一名富有的牧场主,佐罗是他的独子。故事里的绝大多数时间,父子俩都一同生活在他们的一栋庄园内。佐罗换装的秘密基地,就隐藏在庄园地下。
是什么原因,促使本可以过着优渥、平静生活的迪亚戈戴上佐罗的面具,走上行侠仗义之路?最直接的回答,当然是因为有反派的存在,通俗的冒险故事总会有鲜明的正邪对立。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何麦卡利要让佐罗出生在一个对于美国读者来说熟悉而陌生的地方。今日的加利福尼亚是美国最富裕、人口最稠密的州之一,洛杉矶更是因好莱坞而成为美国文化的象征。佐罗居住的加利福尼亚,却并非如此。
自1769年西班牙冒险家抵达上加利福尼亚,一个又一个零散的定居点在这片土地上涌现。这些定居点主要有三类:要塞、传教区与集镇。洛杉矶于1781年建镇,是西班牙人在加利福尼亚地区建立的第二个集镇,第一个是1777年建镇的圣何塞。当时的西班牙国王查理三世(Charles III of Spain),意欲将洛杉矶打造成王国在加利福尼亚殖民的经济支点,相当重视此地。
到佐罗故事开始的19世纪初,西班牙早已日薄西山,其本土在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Napoléon Bonaparte)的入侵中倾覆,远在北美的殖民地自然陷入无政府状态。佐罗故事中的反派,正是在殖民秩序崩溃后的混乱中在上加利福利亚掌权的阿尔瓦拉多(Alvarado)州长及其爪牙。这些人物并非历史上确实存在的人物,不过催生出此类人物的混乱却是真实的。
这部有着鲜明西班牙色彩的小说问世翌年,便被改编成了无声电影《佐罗的标记》,由有着“好莱坞之王”美誉的知名演员道格拉斯·埃尔顿·费尔班克斯(Douglas Elton Fairbanks Sr.)制片、编剧并主演。这部电影大获成功,以至于原著连载小说在1924年正式结集成书时,也采用了《佐罗的标记》这个名字。
1920年代,有声电影还没有成为主流。佐罗第一次登上大银幕时,只能在一片寂静中挥动他的剑。这并没有削弱费尔班克斯在《佐罗的标记》中的表演。他可以说是真正创造了大众印象中佐罗形象的人。透过《佐罗的标记》,这位名演员开创了侠盗冒险片这一类型,对美国类型电影的发展影响深远。在后世诸多超级英雄,譬如蝙蝠侠、独行侠身上,都能看到费尔班克斯版佐罗的影子。
麦卡利原本只计划写一个单独的故事,并不打算将佐罗当作系列小说的主角。所以,佐罗才在小说结尾向众人揭示了自己的身份。《佐罗的标记》的意外成功,改变了这一切。受电影大热影响,麦卡利的原著小说全球最终销量高达奇迹般的5000万册。
续集很快提上日程。从1922年到逝世为止,麦卡利陆续创作出60多部佐罗系列故事。在这些故事中,麦卡利不得不刻意忽略第一部中佐罗身份已然公开的情节。由于在一开始就缺乏作为系列小说的全盘设计,麦卡利后续的佐罗小说有时在情节上会自相矛盾。它们没有收获与第一部同样巨大的商业成功,这些小说后来大多绝版,直到21世纪初才被重新发掘。
不过,围绕着佐罗建立起来的影像世界无比丰富。40多部电影、10部电视剧共同编织出人们对佐罗形象的回忆,这之中最为中国大陆观众熟知的,当数阿兰·德隆版本的佐罗。
1975年电影《佐罗》剧照
当阿兰·德隆成为佐罗
1975年3月5日,法国与意大利联合制片的电影《佐罗》上映。该片对麦卡利原著的角色设定与故事主线,进行了大幅度调整,使之更加集中,更富戏剧张力。故事发生在西班牙治下的新阿拉贡省,新任总督米格尔·维加·德拉塞尔纳(Miguel Vega de la Serna)在赴任途中遭毒杀,临终前将官印交给了阿兰·德隆饰演的“欧洲第一剑客”唐迭戈。
唐迭戈继承好友遗志,走马上任。他深知总督之位的危险,敌人藏在暗处,他则在明处。他采取韬光养晦的策略,故意装出耽于享乐、不问政事的模样。
而与唐迭戈出任总督同时,一位锄强扶弱的蒙面侠客突然出现。这位侠客正是佐罗,亦即唐迭戈的另一重身份。唐迭戈用主动示弱的方法,诱使敌人露出马脚,并以佐罗的身份,凭借高超剑术一次次打败敌人。
凭借这些策略,佐罗最终战胜了残暴的韦尔塔(Huerta)上校,他就是毒杀米格尔总督的幕后黑手。为好友报仇后,佐罗没有贪恋总督的权位,夕阳西下,他骑上钟爱的枣红马,再度踏上流浪之旅。
和银幕上的第一位佐罗费尔班克斯一样,阿兰·德隆精湛的演技,让他一度成为观众心目中佐罗的化身。演好佐罗并不容易,他的双重身份各有各的人格面具。作为总督唐迭戈,他软弱、风流、无所事事;作为蒙面侠佐罗,他潇洒又机敏。当这两重形象在结尾若合一契时,一个完整、立体的佐罗诞生了。
身为演员,阿兰·德隆无疑是多面手。他不仅在商业娱乐片中大放异彩,身影还在诸多艺术电影里出现。如在意大利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1962年的作品《日蚀》中,他扮演了一个冷漠的股票经纪人。
在生前,阿兰·德隆已然被视为法国电影的象征,其影响力远超出法国国界。美国人把他看作是法式风度的代表。韩国人会用“像阿兰·德隆一样”,夸赞一个男人有多英俊。Dior以他的形象为灵感,设计出Eau sauvage香水,很长一段时间内占据日本香水销售排行榜前五名的位置。在中国大陆,他则是少数为观众所熟知的法国演员之一。
1978年,改革开放伊始,阿兰·德隆主演的《佐罗》作为第一批获准引进我国的西方电影,很快引发观影热潮,前后获得近7000万观众。头戴墨西哥毡帽、纵马驰骋于空旷荒野中的佐罗,成为一代人的银幕记忆。
很难想象,在成为国际影坛巨星之前,阿兰·德隆没有接受过任何科班的表演训练。他有一个不幸的童年,4岁时父母离婚又各自再婚,年幼的他不得不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直到养父母去世,他才被送回亲生父母身边。
多年来缺乏亲生父母的关注,让阿兰·德隆变得越来越难以管教。他开始频繁因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最终不得不辍学。对此,亲生父母的解决办法是送他去海军服役,希望借助军队的严厉管教让他成长。
初到军队中,阿兰·德隆依旧叛逆,屡次因盗窃装备被关禁闭。最严重的一次过错,发生在法越战争行将结束之际。彼时他被派往法属印度支那服役,刚刚亲身经历过法军在奠边府的惨败。那天晚上,他开着一辆盗窃来的军用吉普车驶出营地,不幸坠入溪流中,因此被开除出海军。
军旅生涯还是彻底重塑了阿兰·德隆。在越南泥泞的丛林里,在禁闭室中,他忏悔往日的过错,并发现了纪律和荣誉的重要性。也正是在越南,在观看法国演员让·伽本(Jean Gabinhh)主演的《触摸不到的灰色》时,他第一次被电影艺术吸引,暗暗决定将来要以此为生。
从越南回国后,阿兰·德隆斩断了与过去的联系。他依靠打零工生活,做过码头工人、服务员,似乎就要如此在下层社会中蹉跎一生。直到他被经纪人相中,被邀请去罗马试镜,并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他苦涩的早年生活才告终结。
饰演佐罗时,阿兰·德隆所展现的风度和魅力,并非是经由正统的表演训练打磨出的圆润技巧所能达到的。这是一股从他生命的悲苦底色中渗透出来的能量。纵使那些被他拯救的男人、女人都热爱这位神秘的侠盗佐罗,他留给世界的只有孤独远去的背影。
蒙面侠客的无尽回声
或许,佐罗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今,单纯的剑术对决在银幕上已然显得单调。当代观众习惯了以CGI技术制作的视觉奇观,动作电影中充斥着盈满整个画幅的爆炸、飞溅的玻璃碴儿,无数城市在超级英雄们的正邪大战中一次次沦为废墟。
不仅传统的侠盗冒险片走向衰落,诸如日本剑戟片也如此。这类电影依托传统武术,强调动作场景真实性,同样愈来愈难以吸引当代观众。佐罗变成了一个流行文化符号,不再是一个鲜活出现在银幕上的人物。
佐罗的异军突起,使人们淡忘了真正创造蒙面侠客形象的匈牙利裔英国女作家奥尔奇男爵夫人(Baroness Emmuska Orczy)。她写于1905年的历史小说《红花侠》,以法国大革命的大恐怖时期为背景。主人公珀西·布莱克尼爵士(Sir Percy Blakeney)表面上不过是一个富有的公子哥,背地里却是名侠客,暗中拯救那些即将被推上断头台的贵族。每一次完成任务,他都会在现场留下一朵红色的番红花,因此得名“红花侠”。
小说《红花侠》的蓝本,是作者与丈夫蒙塔古·巴斯托(Montague Barstow)于1903年合著的同名舞台剧。1905年1月5日,该剧在伦敦西区新剧院上演时拔得头筹,成为当时伦敦最受欢迎的演出之一,前后上演2000多场。
将佐罗的基础设定与红花侠对比,可以发现,麦卡利在创造佐罗时存在大量借鉴。“漫威之父”斯坦·李(Stan Lee)称,红花侠应该被视为超级英雄的鼻祖。红花侠的故事曾经7次被搬上大银幕,但若非对超级英雄的形象流变有一定程度关注,当代读者很难了解到曾经风靡一时的红花侠,这个角色早已被埋没在了故纸堆中。
佐罗比红花侠幸运得多。麦卡利的原著并不完美,但正是这种设定上的不完善,给了后世的创作者充足空间,得以将佐罗故事变得愈发丰富、细腻。这些作家当中,不乏以纯文学作品闻名的严肃作家,如曾被誉为“世界上最广为人知的西班牙语作家”的智利女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Isabel Allende)。她在2005年创作了长篇小说《佐罗:一个传奇的诞生》,讲述了蒙面侠佐罗不为人知的起源故事。
阿连德的小说,很大程度上借鉴了1998年的电影《佐罗的面具》。仿佛是要向佐罗的传奇故事告别,电影沿用了麦卡利最后一部佐罗小说的名字,但在剧情上则另起炉灶。
《佐罗的面具》一开始,佐罗身份暴露,不幸被投入死牢。20年后,佐罗终于越狱成功,并偶遇当年曾救过自己一次的一个孩子。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还练就一身高超剑术,但他陷入人生低谷,兄弟被反派所杀,自己终日浑浑噩噩。于是,佐罗成为他剑术与人生上的导师。昔日的顽童逐渐理解了佐罗行侠仗义的思想内核,蜕变成为新一代佐罗,得以继承佐罗的面具。而老佐罗迭戈·德拉维加,则在决战中与那个纠缠多年的反派同归于尽。
银幕上的佐罗虽已逝去,但精神遗产流传下来。与漫画中那些身为变异人或外星人的超级英雄相比,蝙蝠侠之类的凡人英雄是佐罗的变体。只不过,朴素的剑术变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新锐科技,骏马变成了蝙蝠跑车,刻在现场的“Z”字则被简练的蝙蝠标记取代。
今天,我们依然可以在这些超级英雄身上听到佐罗的回声,回声源自我们内心深处对公义的渴望。诚然,现实生活中没有漫画故事里那样鲜明的正邪对立,我们的社会正变得越来越复杂,我们的世界越来越倾向于将自己划分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辖域。蒙面侠所代表的超越于常规社会秩序之上的公义,仍在吸引我们。出于对这公义的信仰,我们这些凡人也可以拥有作为无名之人坚定言说自我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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