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掬清泉与再燃火焰: 文学心灵中的流年音符
2022/08/05 | 作者 谢轶群 | 编辑 孙杨
摘要:歌曲与人生遭际这样丝丝相扣,为感情生活“伴奏”,充分说明了流行音乐在当时“主流”的抵制和轻视下,其实深度渗入了个体心灵和社会生活。它装点了人生的姿采,也浸透了人生的感伤。这样精心构撰的篇章,不同于对老歌的泛泛感怀,尤能体现文学心灵在流行音乐中寄托的深沉情怀。
这几年,经历了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迅猛发展和沧桑巨变后,一股回望来路、追抚往昔的怀旧情绪,在社会上流行开来。流行歌曲、电影电视、畅销读物等文化作品,由于渗透大众心灵、广泛牵涉昔日情境而成经久不衰的追怀对象,已有不少相关书籍出版,自媒体发达后这类帖文近年在网上更层出不穷。
不同于大众怀旧的平朴粗泛,也不同于媒体人的资料翔实和研究者的专业深度,《真水与火焰:作家的流行音乐履历》一书中66位作家讲述自己的流行音乐体验,“以文学的方式书写流行音乐的发展,书写时代变迁与个体成长的历史,记录音乐与时代、生命的相互砥砺”,提供了一个观照流行音乐和当代文化的独特文本。流年音符在文学心灵中的跃动,也体现了当代作家的日常情感世界和精神素质。
文学匠心擦亮时光中的旋律
作家书写大众化的流行音乐,优势首先在于他们敏锐的情思和文采斐然、细腻独到的表达。
瑛子在《恰似她的温柔》里这样描述邓丽君的歌声:“如大山深处的山泉流水清幽透亮,如空谷兰香沁人心脾,如丝绸柔滑闪亮,更多时候,在同一首歌里,可以感受到她的声音犹如澄澈纯净的流泉里调和了蜂蜜与牛奶,氤氲着花香与果香,流泻在时空里,如美丽的缎带在一尘不染的空气中优雅飘摇。”
为邓丽君如痴如醉者可谓多矣,而用这样如汉赋般铺排的华丽语言来表达高度的审美愉悦,却堪称“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在歌迷、读者与之心灵共振的欣喜中,成为爱美心灵的相遇和确证。
四十多年来,与流行音乐紧密牵连的昔时生活,书中多篇提及的雪夜到处寻找有电视机的人家、在黑白电视机屏幕上贴彩色塑胶、省下每天五角的早点钱去买磁带等,内容和手法都不出乎人们近年多番反刍、已有些“审美疲劳”的往事。倒是对《在水一方》和《潇洒走一回》等歌曲相关故事的讲述,真正表现了作家别具的手眼。
《《真水与火焰:作家的流行音乐履历》》百花文艺出版社 2022年6月
黛安的《宛在水中央》几乎是一篇小说,抒写了一段彼此投入很深而又最终失落的恋情。在两情相悦又遭到校方责备、家庭阻挠、各自婚嫁、疾病袭来的各种波澜中,歌曲《在水一方》的段落穿插其中,或表达少年对爱情的憧憬,或体现心心相印的美好,或抒发现实无奈的伤怀,如慕如怨,如泣如诉。
歌曲与人生遭际这样丝丝相扣,为感情生活“伴奏”,充分说明了流行音乐在当时“主流”的抵制和轻视下,其实深度渗入了个体心灵和社会生活。它装点了人生的姿采,也浸透了人生的感伤。这样精心构撰的篇章,不同于对老歌的泛泛感怀,尤能体现文学心灵在流行音乐中寄托的深沉情怀。
李知展的《人生负累,潇洒走一回》则将奔放不羁的《潇洒走一回》跟人的生活现实对比。年轻美丽的姑姑突然住到乡下的作者家中,带着洋气和个性,在布满坟包的棉花地里和秋天的阳光下载歌载舞高唱一曲《潇洒走一回》,搅动了乡村;然而她是为逃婚来的,最后被家里“缉拿”就范,婚后生活优越而内心抑郁。辛劳而贫困的作者母亲并不待见姑姑,却在她走后暗自哼唱着那首《潇洒走一回》……
文章以时而浓烈时而含蓄、时而压抑时而旷远的笔触揭示,“潇洒走一回”说到底是现实压抑沉重、社会关系盘错纠缠、个性空间逼仄中的虚幻梦想,负累的人生只能在歌声中放飞向往。流行音乐这种“消极反抗”现实的旋律,曾回荡在多少人的心头?
偏于文学因素的审美接受
作家不是音乐家,他们大多不是音乐的内行。各篇目所涉音乐因素,常见用“柔婉抒情”“有力量”“苍凉”“旋律简单”等来泛泛谈及,像段子期对《不死之身》四段笛声间奏的分析,以及徐鲁对《外婆的澎湖湾》三段音乐的鉴赏,这类内容在书中不多。
次仁罗布坦陈他惊讶于《我的中国心》的词曲作者“是怎样做到让作品如此地感人肺腑、情真意切,又如此地慷慨激昂,朗朗上口”,其实这首爱国歌曲的巨大冲击力也在于它让当时的大陆民众首次听到歌中有伴音、颤音,配器还首次使用了定音鼓和低音鼓。
作家们谈流行歌曲,一般集中在流行音乐的文学因素——歌词上。徐鲁说《外婆的澎湖湾》“歌词也全是形象和细节的白描。童年日常生活中的点滴记忆,不再仅仅具有个人色彩,而成为一种带有普遍意义和永恒价值的追忆与吟唱”,颇具专业水准;朱山坡说《铁血丹心》“打开了少年的心扉,为我树立起诗与远方的理想,埋下了追求爱情的种子”,写出了很多人的共同体验;超侠说《世间始终你好》中“另有高处比天高”“一山还比一山高”始终鼓舞、推动、引领着自己,这种个人体会毫不顾及此歌“真爱如天高”的爱情主题……
作家的敏锐感受力一般超过知识理论素养。比之学院式评论文章,书中多数篇目灵动清新又显清浅。《宛在水中央》对《在水一方》的歌词意涵理解极准,“秋日的天空辽阔高远,像我们的理想,好像在眼前,又好像遥不可及”一句,就是歌词立意的形象表述。
对歌词涵蕴的理解和阐释方面,许冬林谈《涛声依旧》的《带走渔火,留下真情》感性和知性齐备,相当醒目。作者分析了在市场经济大潮扑来的世纪末,务工经商游子遍布全国,传统生活瓦解,新旧迅速交替,人心忐忑、彷徨、慌张;《涛声依旧》在《枫桥夜泊》的羁旅乡愁中加入爱情的忧伤和瞻前顾后的迷茫,背后是卑微渺小的个体被时代裹挟前行。在叙述、分析和慨叹摇曳多姿的交错中,文章令人信服地表明这首歌“从古典出发,衍生出现代意识下的文化情思”。
历史文化感知的敏锐与缺失
不是所有作家都有许冬林这样的时代视野和阐释深度。如果说全书个人体验多、印象式点评密布而总体缺乏历史文化眼光的穿透力和概括力,这可能是对作家的苛求,但我们毕竟希望代表优质精神的文学心灵能有更大的格局和高度。
狄青在《“拷带”摊的邂逅》中写道:“20世纪80年代的流行歌曲,不亚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流行歌曲成为站在最前线、形塑未来的行动实践者之一”“一张专辑可以是一扇启蒙的窗户,一首歌可以引领一时一地的社会风潮,甚至能够启发、改变一代人的思考和行为方式。”这个论断并不算夸张。
可是,由于书中相关篇章对新时期前社会文化状况着墨普遍不足,社会从禁锢走向开放、观念从僵化走向多元、民众文化生活从贫乏走向丰富的雄浑历史进程就表现得未免轻淡。邓丽君等复苏人性情感、追求尘世幸福的重大启蒙意义,也因历史背景书写稀薄而失之空疏。
林森谈《沉默是金》的《从喧闹到沉默》,标举“笑骂由人,少年人洒脱地做人”,而对歌词中“慎言莫冒犯别人”“始终相信沉默是金”的分裂的人生态度未置一词。孙瑜《因为执着,所以田震》把《执着》主题强调为“执着地活下去吧!为了生,为了活,为了我们心中相信的黎明”,而似未察觉歌中流溢的即使跟相爱的人在一起也无法摆脱的孤独感——对城市人虽有逃离的冲动,却要面对“无路的出路”的洞察才是深刻的。
王怀宇《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写大草原的壮阔神秘,讴歌野性力量和不屈之魂,深受齐秦《狼》的熏染与鼓励。而齐秦随后的歌曲(如《大约在冬季》等)却走向了与《狼》相悖的柔情主义。齐秦立足于柔情并持续走红,令人想起李泽厚曾说汪国真的诗畅销是当时社会需要“以稚嫩的纯情来抚慰心灵”。王怀宇对草原剽悍精神的皈依,实则和齐秦的柔情主义构成了两种对立的价值向度。因为齐秦的重要转变,将其《狼》割裂出来作为草原精神象征孤立看待就存在疏漏,而应就这两种人生立场比照探讨。
当然,在历史文化维度,作家依然有作家的敏锐。张鸿在《梦想是颗幸福的子弹》中说:“在陈乐融的词作里,可以看到,那时台湾乐坛罗大佑式的文人音乐还在驻守,但一种更为民间、更为世俗化的音乐或人生态度正在兴起,有意替代那种历史的积淀与沉思。”
在此领域研究有素的南开大学周志强教授,把几十年来的流行音乐划分为先后以邓丽君为代表的“私人絮语”、以罗大佑为代表的“精英诗语”、以李宗盛为代表的“凡人俗语”和以周杰伦为代表的“混搭杂语”等若干阶段。张鸿凭直觉准确感知到了从“精英诗语”向“凡人俗语”的嬗变。
《真水与火焰:作家的流行音乐履历》对流行音乐总体寄寓一派温情,予以热烈播扬;在文学心灵中本也应有的冷峻审视、深度反思和批判的锋芒,常消融在这种主调之中。
如今,大陆文化工业高度成熟、流行音乐产品严重饱和后,流行音乐传递生命感悟、理解社会人生、承担使命和职责、提升精神理想等积极意义逐渐在历史的天幕中淡去,而沦为大众文化消费品。在理想主义的文学心灵中,未来是否还有流年音符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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