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与中国:拉美文学大师的东方旅程
2024/05/15 | 作者 孙普 | 编辑 孙杨
对于马尔克斯的书迷来说,2024年是一个特别的年份。十年前的4月17日,这位文学大师在墨西哥病逝,十年后的今天,他的遗作《我们八月见》姗姗来迟。这部1999年开始创作,被作家本人五次增删的小说跨越四分之一个世纪,终于在近日完成了全球同步首发。
在马尔克斯的周年祭上阅读他的遗作,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纪念方式了。负责代理马尔克斯作品版权的卡门集团文学总监表示:“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生涯最完美的句号”。
画下这个句号之前,这位文学大师已经为全球读者创造了太多惊喜。1967年,籍籍无名的他写出了《百年孤独》,迅速引爆了拉美文坛,闻讯而来的欧美出版商在几个月内签下它的二十多个翻译出版合同。当时的诺贝尔文学奖还不像现在这样剑走偏锋,凭借《百年孤独》庞大的影响力,马尔克斯成为1982年的诺奖得主,一位众望所归的世界级文学大师就此诞生。
在相距万里的中国,马尔克斯获奖的消息像一颗种子似的扎根破土。获奖当年,《世界文学》杂志选译了《百年孤独》的部分篇章,这是《百年孤独》第一次和中国读者见面。1984年,中国出现了两个版本的《百年孤独》,一部是西语直译,一部是由英译本和俄译本转译过来的。
对于改革开放刚不久,各种文学思潮碰撞的中国文坛,马尔克斯笔下这种将神话、宗教、民俗与历史现实和虚构叙事糅合的魔幻现实主义很快引发许多文学创作者的追捧。这股“马尔克斯热”又蔓延到文学爱好者和普通读者身上,间接促成了马尔克斯应邀访华。
盗版风波
1999年,在结束了日本的访问行程后,这位文学大师来到了中国。遗憾的是,马尔克斯的到访并不是这段文学佳话的延续。
当时的国内,许多外国作家的作品并没有获得正式授权,《百年孤独》也不例外。在北京和上海两地,马尔克斯看到书店里到处摆放着自己的盗版书,自然不悦。他曾毫不客气地指责陪同自己的钱锺书和其他文化人士“都是盗版贩子”,并留下了后来那句众所周知的话,“死后150年不给中国授权出版我的作品,尤其是《百年孤独》”。
围绕《百年孤独》盗版与正版之争,成为马尔克斯在中国流传多年的话题之一,几乎是谈到这部小说和作家时避不开的。要追溯它,得先回到马尔克斯在凭借诺奖被广泛知晓之前,那时他和他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圈已经崭露头角。
1977年,马尔克斯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世界文学》杂志上,作为当时如火如荼的拉美文学大爆炸的一员,他与博尔赫斯、略萨等作家一起被介绍。1979年,西班牙语学者陈光孚在一篇名为《拉丁美洲当代小说一瞥》的文章中,用1500字的篇幅介绍了这位当代哥伦比亚“最有贡献的作家”,称其“开辟了拉美文学的又一个新的纪元”。同时,文章还提到了《百年孤独》在世界范围内引起的轰动效应。
而作家本人在国内最早的译作其实不是《百年孤独》。在1980年第3期的《外国文艺》上,赵德明、刘习良等人翻译了马尔克斯4篇短篇小说:《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咱们镇上没有小偷》、《礼拜二午睡时刻》和《纸做的玫瑰花》。
国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对马尔克斯的译介其实既顺应了当时世界文学的风向,也满足了改革开放之后对外国文艺思想的需求。其中还有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西班牙语的翻译人才逐渐被培养起来。
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学习西班牙语的人多数在国外深造,例如最早参与译介马尔克斯的陈众议就曾在墨西哥留学,他也是当时国内少有的跟马尔克斯有直接交往的中国学者,两次在墨西哥拜访过作家本人。
这些关于马尔克斯及其作品的零散前史加上他因《百年孤独》在国内走红,都随着盗版风波按下了暂停键。随着1992年中国加入世界版权公约,版权意识逐渐普及,无版权出版物开始减少,马尔克斯依旧没有就授权中文版给出回应,来自国内的众多出版社寄来的授权申请信都被作家回绝。
直到20年后,也就是2010年,马尔克斯才松了口。他的版权代理人专程赶往中国,考察之后才决定将《百年孤独》版权授予一家名为新经典的出版公司。据说,这笔版权费高达120万美元,如果要回本至少得完成200万册的销量。
事实证明,即便当时《百年孤独》已经出版近五十年,它在八十年代形成的那股“马尔克斯热”也不再强劲,但早已步入经典文学殿堂的这部作品还是展现了它无可比拟的吸引力,正版发行至今已经在国内达成超1000万册的销量,被纳入学生必读书目之一,点开任何一个图书销售平台,都会发现它依旧占据图书畅销榜。
被影响的一代作家
以千万册的销量来衡量《百年孤独》在中国的影响力并不全面。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个号称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百年孤独》几乎影响了一整代中国作家。
在1980年代之前,文坛的主流是“伤痕文学”,注重写实的现实主义风格是最常见的。也恰恰是这种一成不变,使得《百年孤独》里那种裹挟着异域景观、怪力乱神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在进入中国时引发了集体性的震动。
用莫言的话来说,“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从根本上颠覆了我们这一代作家。我在1984年第一次读到《百年孤独》,心情就像当年马尔克斯在巴黎读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记》一样: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
手头的《百年孤独》只翻了五六页,莫言便模仿马尔克斯写下两篇小说。其中一篇借鉴了魔幻的风格,塑造出一个总是幻想自己要飞起来的老头,另一篇则挪用了“多年以后,许多天之后”这类非常典型的“马尔克斯句式”。
对马尔克斯的模仿逐渐成为当时文坛的热潮,《百年孤独》里那个在文学史上著名的开头出现在莫言的《红高粱》、余华的《兄弟》、陈忠实的《白鹿原》中。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里有关爷爷奶奶的描述与《百年孤独》对人物的塑造几乎类似,陷入轮回的故事结尾也跟《百年孤独》的结尾一样。苏童曾承认,“先锋文学里有很多作家都模仿过《百年孤独》里的一些句子,我也用过一两次”。
即便在当时的香港,最早接触马尔克斯的作家西西和也斯都曾对这种魔幻风格进行过模仿,比如也斯早期的作品《养龙人师门》,西西的《我城》。在台湾,作家张大春一度被台湾评论家称为是马尔克斯的“螟蛉义子”,他也的确在《将军碑》、《最后的先知》等小说中对马尔克斯进行了彻底模仿。
对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来说,模仿马尔克斯的风格与语句只是最浅层的,《百年孤独》对名为马孔多的村落长达一个世纪的历史描写才是这部小说魔幻外表下的内核。这种内核也犹如一根游离的探针,在中国作家的血液里探测到一种名为“故土情结”的结症。
1985年前后,中国文坛开始涌现出以故乡书写为主的“寻根文学”,游离在外的作家们将目光放回自己成长的土地,下雨的马孔多在中国成为莫言笔下的高密、贾平凹的商州、王安忆的小鲍庄,一批从小镇和村落展现中国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历史文化变迁的作品纷纷问世。此外,先锋文学也将从马尔克斯那里汲取的超现实、魔幻、荒诞等元素纳入写作,苏童、余华、格非、残雪等作家都深受其影响。
很少有哪个外国作家能像马尔克斯这样,几乎仅凭一部作品就塑造出中国文学新的流派,曾深受其影响的这批作家如今都已是当下文坛的中坚力量。莫言更是成为国内唯一一位诺奖得主。如今回顾瑞典文学院当时写给莫言的颁奖词,它可以看作是对这段文学传承和影响最准确的评价,“他将现实和幻想、历史和社会角度结合在一起。他创作中的世界令人联想起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作品的融合,同时又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寻找到一个出发点”。
2024年3月,哥伦比亚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的儿子罗德里戈·加西亚巴尔卡和贡萨洛·加西亚巴尔卡,通过电话会议介绍了父亲的遗作《我们八月见》,该书在马尔克斯去世十年后的今天,终于与全球读者见面。
与遗忘抗争的遗作
作为马尔克斯去世十年后才面世的遗作,《我们八月见》到底是一部怎样的作品?
最早在1999年的一次文学论坛上,马尔克斯就朗读过这部小说初版的第一章。而1999年对作家本人来说也是极不平常的一年,他确诊了淋巴癌,文学产量开始骤减,因为家族遗传和癌症化疗等因素,他又在2012年被曝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症。《我们八月见》正是他在与病痛、遗忘和衰老抗争的过程中写就的。
在如此困难的身体状态下,一位作家难免会丢失对文字的感知,怀疑笔下的产物,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这部小说前后易版五次。小说的编辑在后记中提到,马尔克斯时常会拿出稿件,删改里面的字句和标点符号。
可以说,《我们八月见》并不是一部符合马尔克斯期望的作品,他也曾在去世前明确表示,“这本书行不通,必须将它毁掉”。但在两个儿子和文学代理人的坚持下,这部作品还是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面世,他们在小说序言里称这是父亲“克服一切困难继续创作的最后努力的成果”,即便它“不如他最伟大的书那么精美”。
小说本身的故事很简单,一个名叫安娜·玛格达莱纳·巴赫的女人每逢八月十六日这天,都要独自来到岛上为葬在这里的母亲献一束剑兰。她人至中年,家庭美满,与丈夫育有一子一女,然而某次在岛上,她与一个陌生男人发生了一夜情。
此后,上岛祭奠母亲的行程变成她与不同男人偷会。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女人开始怀疑,与自己相爱多年的丈夫是否也在孤身外出时有过外遇。一旦她意识到这个点,她就无法忍受眼下看似幸福的家庭生活。更让她震惊的是,她发现母亲坚持葬在岛上,也是因为她生前曾在这里跟情人相会。
在马尔克斯以往的作品中,爱情是很常见的主题。与《百年孤独》旗鼓相当的作品《霍乱时期的爱情》刻画了一段近半个世纪的爱情史诗。作家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小说《苦妓回忆录》则讲述了一位90岁老人的暮年之恋。
相比这些生前的作品,《我们八月见》纵使写得简单,呈现出来的更像是大师茶余饭后的小品之作,但它以男女之间难以消退的欲望和秘密,打破庸常的婚姻或家庭生活看似平静的表面的故事内核却依旧辛辣老到。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八月见》还融入了中国元素。当安娜终于忍不住质问丈夫是否有过外遇时,丈夫坦白自己曾遇到过一个中国姑娘,“那个中国姑娘是交响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
我们不知道1999年马尔克斯到访中国时都参加了哪些活动,即便因为“盗版风波”不愉快,但这段远去的东方旅程想必一定给他留下了一些难以磨灭的记忆,以至于他在晚年记忆衰退时还能在笔下创造这样一个中国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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