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下人”到副总统候选人:美国文学作品中的贫民故事
2024/09/15 | 作者 孙普
距离2024年美国大选的选举日越来越近,美国政坛变数接连不断,拜登退选、特朗普遇袭、现任副总统哈里斯接替拜登成为民主党的新任总统候选人。如果当选成功,哈里斯将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总统。
总统候选人之外,7月15日,J.D.万斯被特朗普提名为副总统候选人,成为他的政治搭档。8月6日,哈里斯宣布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为自己的副总统候选人。现年39岁的万斯和60岁的沃尔兹有着特殊且相似的背景。他们都出身美国贫民阶层,沃尔兹来自内布拉斯加州的农村,这是一个位于美国中西部、拥有广袤平原的农业州。万斯出生于俄亥俄州,美国东北部的铁锈地带,曾经历工业时代的繁盛的这片土地如今已被衰败占据。在自传以及成为副总统候选人后的首次演讲中,万斯都称自己为“乡下人”。
同为底层白人,如今的万斯和沃尔兹都实现了所谓的美国梦,但却投身于不同,甚至针锋相对的政治理念,他们的选择正是当下美国政坛和社会分裂状况下的一个缩影。而在美国的文学作品中,也有不少美国贫民的故事,和万斯以及沃尔兹的很多经历不谋而合。
乡下人的悲歌
随着万斯的被提名,他在2016年写过的一本书再次被提及。这本名为《乡下人的悲歌》的回忆录是万斯就读耶鲁法学院期间,在导师“虎妈”蔡美儿的建议下写出的。万斯从自己的外祖父母讲起,为了摆脱贫穷,他们从肯塔基州的阿巴拉契亚地区向北迁居到俄亥俄州的米德尔顿,通过努力过上了中产阶级似的生活。
《乡下人的悲歌》
然而经济条件的好转并不意味着生活将迎来彻底转变,况且工业衰败也没有留给他们过多创造财富的机会,曾有着繁荣制造业的米德尔顿正成为过去式。万斯的外祖父母、阿姨、叔叔,从来就没有完全摆脱贫穷、酗酒、家暴、药物滥用等问题。家族创伤带给万斯的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他从未感受过真正的父爱,他的母亲经常性情失控,搞砸家庭和工作,药物滥用到一度吸食毒品,这也是米德尔顿——这片衰落的土地上许多居民的生活写照。
在这种混乱又无望的家庭环境下,万斯随时可能成为问题儿童,然而他恰恰从困境中走出,在一次次选择中将自己带进了全美最高学府,完成了最不可能实现的剧本。《乡下人的悲歌》一经出版,长期霸榜美国亚马逊、《纽约时报》等畅销书排行榜,成为2016年最畅销的回忆录,也为万斯难以复制的成功再次添砖加瓦。
除了在回忆录中讲述自己和家族的经历,万斯也对美国白人贫民的现状进行了调查和审视。1970年,白人孩子居住在贫困率在10%以上的社区的比例为25%,三十年后,这个比例上升至40%。一份来自布鲁金斯学会的研究显示,“与2000年相比,2005年至2009年间住在极度贫穷社区的居民更有可能是白人”。
万斯发现,两套截然不同的道德观念和行事准则正将这个阶层带向完全不同的未来。一部分人像他的外祖父母,他们身上有着老派、忠诚、自力更生的品质——万斯的成功有很大一部分源于外祖母对他的支持。而母亲和周围社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沉迷于消费主义,他们与世隔绝、愤怒、不信任他人,转而将自身遭遇的困境全都归结到他人和外界身上。这个群体的比例正在逐年上升。
万斯一再暗示,真正造成美国工业衰退的根源并非来自经济本身,而是这个阶层日益严重的病态心理,“缺乏自主权,感觉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生活,愿意责怪所有人,除了他们自己”。
站在已经摆脱“乡下人”身份的万斯的视角,他对白人贫民的看法里有着“怒其不争”的意味,但对于这些饱受拮据的经济条件和心理困扰的同胞来说,要像万斯一样从泥潭中脱身而出谈何容易?万斯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成功在这个阶层很可能是小概率事件。
压裂的底层
万斯的《乡下人的悲歌》出版当年,特朗普正式当选美国总统。这本书也被众多媒体用来解读“特朗普为什么会赢”。书里提到的那些在困境中挣扎的白人群体正符合特朗普的选民画像。美国著名民调机构皮尤研究中心在大选当年的调查显示,特朗普的支持者以白人居多,大学及以上学历的人群偏少,他们又被叫做“红脖子”。这个如今带有贬低和侮辱性的称呼最早诞生于19世纪末,先后指代烈日劳作中脖子被晒红的南方白人农民、南方工人,现在泛指美国所有生活贫困、观念落后、受教育程度低的底层白人群体。
《压裂的底层》
这些失意的美国白人渴望被政府挪到海外的制造业回归,厌倦“政治正确”下正骑在他们头顶的性少数人群、新移民、少数族裔者。他们的诉求与当年特朗普的竞选政策相吻合,那句“让美国再次伟大”的著名竞选口号,在这个群体的解读中,大概是让美国白人再次伟大。
2024年7月15日,在美国密尔沃基举行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来自俄亥俄州的美国联邦参议员詹姆斯·戴维·万斯被提名为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
除了《乡下人的悲歌》,一些在特朗普当政期间出版的非虚构作品更深入地讲述了白人贫民的故事。2016年,美国社会学家阿莉·拉塞尔·霍赫希尔德出版了《故土的陌生人》,她在五年的时间里,走访了位于美国南部、拥有丰富矿产的路易斯安那州,这也是“红蓝州”版图中支持特朗普与共和党的“红州”。在受访的六十多人里,霍赫希尔德察觉到这些人政治观念里的悖论。他们大都从事工农业,路易斯安那州的矿产资源给他们带来了就业,但这些矿工企业也在工业不受监管快速发展的时期留下了严重的污染问题。首先是河流被污染,动物们接连死去,最后,“生活在这40英亩土地上的我们这些孩子和我们的配偶——都得了癌症”。
被改编成电视剧的《乡下人的悲歌》剧照。
工业污染带来的创伤却并未影响路易斯安那州的居民们将选票投给对环保议题嗤之以鼻的共和党。要知道,特朗普就任期间,在国内已经取消或弱化了至少72项与气候和环保相关的政策和法规,并在2020年宣布正式退出《巴黎协定》。霍赫希尔德对这一悖论的解释是,他们宁愿忍受污染,也不愿相信奥巴马和拜登所属的民主党领导下的政府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此外,民主党对宗教信仰的削弱,将税收拿来养活“整天闲散度日,晚上却开派对狂欢”的福利制度受惠者和工作轻闲的公务员,这让他们感觉依靠双手起家、视上帝和家庭为精神力量的自己正在被夺去尊严,变得边缘化,美国白人正成为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
在《压裂的底层》里,记者伊丽莎·格里斯沃尔德追踪了护士斯泰茜一家的经历,她们生活在佛蒙特州华盛顿县的一处农场。斯泰茜是一名单身母亲,有两个孩子,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她将农场土地租给天然气公司。她之后的遭遇与路易斯安那州的居民类似,天然气公司使用的压裂技术污染了空气和水源,农场的动物们死去,包括斯泰茜一家在内的周边居民都开始患病。在天然气公司推卸责任、政府部门不作为的情况下,斯泰茜聘请了律师史密斯夫妇,将天然气公司和环保部门告上法庭。
格里斯沃尔德并未将斯泰茜的经历上升到政治层面,她没有过多地提及斯泰茜和周边居民的政治倾向,没有谈论涉及其中的政府机构背靠怎样的党派政策,她的笔触聚焦在一个普通的白人家庭对梦想和未来的期许,如何在政府和企业的来回拉扯中被一点点压碎。即便斯泰茜的官司打赢了,但多年来累积在其家人的身体和精神上的伤害已经不可逆。这起事件从2012年开始,正是奥巴马执政时期,对环境和当地居民带来巨大破坏的天然气压裂法一度被吹捧为经济和环境的双赢。
书的末尾,这些经历最终促成了美国政治苗头的转向。奥巴马执政尾声,由特朗普和希拉里牵头的2016年大选中,斯泰茜把选票投给了绿党——成立于1991年、主张环境保护主义的党派,她来自和睦镇的大部分邻居则把票投给了特朗普。
作者在书里写道,“2016年夏,特朗普狂热在华盛顿县迅速蔓延……特朗普承诺将振兴煤炭,同时支持天然气行业摆脱联邦政府的监管,这在能源开采有着悠久历史的华盛顿人听来,尤其能产生共鸣”。1861名和睦镇选民中,特朗普的票数是1336票,而和睦镇所属的佛蒙特州原本是民主党的蓝州。
《故土的陌生人》
谁才是美国底层的代表?
文学作品折射现实生活,和睦镇居民的政治转向也曾发生在万斯身上。
2016年,万斯曾是特朗普最激进的反对者之一,他称特朗普为“美国希特勒”和“文化海洛因”,认为特朗普将白人贫民的遭遇归咎到制造业外流、政府不作为的说辞,只会煽动这个群体的愤怒,让他们变得更加自暴自弃。但在2018年,这位曾宣布“永不支持特朗普”的反对者删除了他在互联网上反对特朗普的推文,转身投入“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旗号下,成为特朗普最坚定的“门徒”。
纵使万斯的转向被外界批评是墙头草般的投机行为,但一如他在选择参军、求学、写书中一步步拾级而上,事实证明他又一次选对了。特朗普替他背书,他在2022年当选参议院议员,不仅在政坛站稳了脚跟,还得到了支持特朗普的科技大亨彼得·蒂尔的大量资助。
对政治和权力的追逐弥合了万斯和特朗普过往的罅隙,促成了这对相差37岁的政治搭档,也强化了他们口中为底层白人发声的叙事。更现实一点来说,就是有可能为他们争取到更多的选票,尤其是铁锈地带的几个摇摆州。
至于哈里斯选择的沃尔兹,他的现身可以说是哈里斯对特朗普一次针对性的回击。同样是“美国草根成功的典范”,沃尔兹像万斯一样,他的身份背景和经历有望帮助民主党争取白人群体的选票,增强他们在摇摆州的影响力。
至此,这场几个月里你来我往的“竞选游戏”似乎演变成万斯与沃尔兹的较量。谁才是“乡下人”的代表?谁才能讲述真正的白人贫民故事?谁的政治理念更能满足白人贫民们的需求?诸多的疑问恐怕都得等到这场大选尘埃落定后的下一个四年,由这个群体经历的变化一一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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