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写作,一种激情的动因
2023/02/05 | 作者 袁永苹 | 编辑 孙杨
苏珊·桑塔格,1979年。摄影:Dominique Nabokov
对很多读者来说,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有着一种奇怪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包括她的身姿,她那女性知识分子的睿智,她那种充满激情的、对一切葆有的始终不渝的好奇心和热忱等等。正是这些让人们接近桑塔格,并开始对于她的作品——那些卷帙浩繁的思想录,她的小说,她的传记感兴趣。
阅读桑塔格的传记,可以抱着一种解谜的心态,解开并追索一个20世纪极具代表性的女知识分子、屈指可数的思想家、极具魅力的强力女性,一生中那内在精神和外在生涯之间可见与不可见的痕迹……
细数当代西方思想史上的女性思想家,我们会想到西蒙娜·德·波伏娃、汉娜·阿伦特、西蒙娜·薇依等。虽然人类思想史灿若星河,历史上不乏女性文学家、女性艺术家、女科学家等,但是在思想领域能够与男性比肩的女性的确屈指可数。
如果从西方的众多思想体系中寻找一个对应物的话,桑塔格的作家生涯与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相似之处在于:她们的写作体系上的相似性,也即是她们除了对于文学本身存在激情以外,对于那本不属于女性的疆土——智性疆域的执着追求,这一领域在整体的成就上几乎与她们的文学成果分庭抗礼。
波伏娃以《第二性》跻身20世纪女思想家之列,而与之相区别的是,桑塔格是那种整体上的写作者,她没有诸如波伏娃《第二性》,与阿伦特“平庸的恶”那种让人耳熟能详的重要思想和理论发明,她的写作基本上呈现出一种整体性,也就是依靠着整体的写作和思想成就来跻身卓越作家之列。桑塔格作为一个整体写作者,并不单纯依靠某一部作品,而是依靠整体的写作成果为自己赢得了女性思想家的殊荣(波伏娃也是桑塔格在文学上的榜样和楷模)。
然而文学意义上的小说体裁,则作为她们整体写作生涯的“第二位产品”,被她们的思想性著作抢了风头。我们可以拿出她最为人熟知的《论摄影》《反对阐释》《关于“坎普”的札记》,但是这些作品又无法涵盖桑塔格一生智力视野的关注点。
正如她的终身友人理查德·霍华德所言:她不想被看作知识分子。她们在小说上的成就几乎被她们的思想著作遮蔽和覆盖掉了大部分光芒。因此,桑塔格才会在《火山情人》赢得一定的口碑之后,基本上放弃了自己的小说写作。“抄袭指控与评论界的温吞反应都打消了她再写一部的念头……”(《智性与激情》)“当一位作家的大部分著作并非文学性作品,要低估其文学成就是很容易的。”
但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无论桑塔格本人是否愿意承认,她自身的文学写作与令她声名鹊起的非文学写作相比,的确无法等量齐观。而她的著名也不是作为小说家(虽然她拥有写作小说的雄心)而确立的。
即便如此,桑塔格本人的魅力和意义已经远超她的作品本身而成为某种代言人,她作为一代女性知识分子的形象已然成为人类永恒形象的一部分,出现在人类一份重要的名单上。
另外,桑塔格对于国际政治问题的积极态度和一贯以来的参与性也让她的女知识分子形象十分生动,正如本书封底所言:“她的人生经历,也折射着20世纪30年代至21世纪初期西方知识界、文化界的思想图谱和文艺风潮。”正是从桑塔格的这部传记中我们可以一窥那一时期西方知识界、文化界的全貌。
作家,一类特殊的人
在《智性与激情:苏珊·桑塔格传》的引言中,桑塔格说:“我以为作家是这么一种人:他对‘一切’都感兴趣。”纵观桑塔格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岁月,无论是她父亲的早逝,她早早就燃起的文学梦想,还是她发表的第一首诗歌……都彰显出了一个作家与文学结缘的俗套故事。
也许所有的作家都可以罗列出自己的文学生涯的发端。桑塔格与众不同的地方并不在于她天赋异禀的文学天赋,而是在于她超常的智力和她意气风发的文学雄心。与很多天资聪颖早早就被缪斯女神选中而承担文学祭司的作家不同的是,从桑塔格成为作家之路的历程来看,她呈现的恰恰是一种后天的追逐而非天生的才华。
在伯克利的岁月,“她如饥似渴地汲取校园内外的一切知识上的养料,她听讲座、上课、看演出、听音乐会……”结合桑塔格的作家生涯,你能够看到的是一颗不停跃动的对于一切葆有激情的心,有着对于事物永恒的激情与冲动,她的眼神求索与追寻,抚摸在人类永恒的灵光之上。“我是一个流浪者,我从发现事物、相逢与交流中得到乐趣。”她的眼光几乎想要扫到一切令人激动之物。这是一种伟大的好奇心。正是这一伟大的好奇驱使着那一类心灵向着真理不停靠近。
桑塔格的多变性格、新潮叛逆的生活方式彰显了一种傲慢,那种“学霸”式的傲慢。而“傲慢”一词也的确是桑塔格的精神肖像。这种傲慢让她在主持诗人布罗茨基与巴兰恰克的对谈时,因为暴露出的挑衅性和不友好而被观众诟病许久。
而她一向偏左的激进态度,让她在越战期间有“白人是人类的毒瘤”这样的极端言论,她对一些政治问题如“法西斯艺术”等的品味和看法受到了广泛的诟病。
很多人不喜欢她“左”的倾向,她的个性和她的行事风格遭到了同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的嘲讽,即使她后来也修正了自己这方面的诸多问题。桑塔格的名声几乎与她得到的诋毁不相伯仲。尤其是她的小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攻击。虽然,强悍如桑塔格,也曾经对自己的文学才能出现过幻灭。
与此同时,她在作家圈里错综复杂的关系中,从甜蜜到交恶的“闲话”也不胜枚举,艾德蒙·怀特(美国作家、评论家)就是其中之一。当苏珊在众多攻击当中对自己的文学能力产生怀疑的时候,怀特鼓励她说,她作为随笔作家的才华是无人能及的。而之后不久,怀特不惜笔墨在他自己的小说中诋毁桑塔格。
虽然,苏珊对于自己的散文才华有着清醒的认识,同时她也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小说写作梦想,几乎随时都在构思她的新小说,但她的这些计划总是被其他非常频繁的社会活动所打断。
写作的公共责任
作为西方历史上主要的知识分子之一,桑塔格的触角从来没有圈囿于文学本身,从一开始她的写作就朝向着世界——一个活生生的每天都在发生战乱和死亡的政治世界。一个活跃在公共舞台的桑塔格热情地迎接着媒体的曝光,她几乎进入了所有的领域:电影、电视、访谈、戏剧导演、小说作家、访谈者、节目主持人、意见领袖、偶像……
可以说她的写作一直关注政治领域,“我认为作家是一种特权。”桑塔格说,但是这一特权并不为所有作家所有,而是为那些受到普遍关注的作家所有。事实上,她也一直是萨特和波伏娃那种意义上的作家:广泛地参与社会活动。
1985年,桑塔格在英国电视台举行的一次对谈的标题就是:即使是生活中最私密的方面也渗透了政治。终其一生,桑塔格都对政治议题葆有兴趣,同时她也一直很知道如何利用知名作家的特权来影响公众,进而影响公共事件。
苏珊·桑塔格一直在捍卫她认为正确的事情。比如在黑人问题上,她的想法激进,“我看到了周围黑人受到的压迫。从我出生的白人特权医院里睁开眼睛开始,我就一直生活其中……你生性中的每一分钟都被这种不正常的、压迫性的社会秩序包围……”桑塔格直面这一不公正。
在南非种族隔离问题上,她的立场也是如此。她一直是积极支持曼德拉政治斗争的美国知识分子。虽然桑塔格对于翻译和小说一直都抱有兴趣,但是桑塔格已经意识到“对时事无法保持平静,不可能把自己关在小说项目中”。
一个有血有肉的传记作者
传记作者最忌讳抬高传主或者贬低传主,以一种客观的方式来记述是传记品质的保证。在这一点上,人物传记,确切地说是名人传记,往往会陷入两种不足,一种是着眼于人物的生平八卦而对于其思想的成熟演变过程着墨不足;另一种是纯粹的思想传记,让传主变成了单纯的思想体而失去了作为有血有肉的人的情感和生活历史。
两方面的平衡恰好是一部好的人物传记的基础。桑塔格的这本卷帙浩繁的传记正文部分就达600余页,但整体架构并不凌乱,虽然作者以严肃的态度考察了桑塔格的全部思想结晶:艺术评论、文学创作、政治见解等全部精神产品,但是仍以时间线索为“绳”,贯穿了传主的童年、少年、青年、结婚、离婚等关键性事件,其中的着眼点仍然是作为思想家的桑塔格智识上的变化。
传记作者(曾获法国棕榈教育骑士勋章和法兰西学院传记大奖)贝阿特丽丝·穆斯利并没有对桑塔格进行过度的仰视或者俯视,除此以外,她还是适当地依靠着“证据”来指出桑塔格身上的一些问题。
在桑塔格接受耶路撒冷奖这件事上,她就毫不留情地指出,纳丁·戈迪默(南非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就曾写信劝桑塔格不要去领奖,并在写给桑塔格的信中表示自己曾经拒绝领受该奖。而桑塔格却在领奖之后的采访中说:“她(戈迪默)从来都不是候选人。”因此,贝阿特丽丝·穆斯利也不得不感叹说:“鉴于上述档案和信件,人们可能会对这些不诚实的答复感到惊讶。”
至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决定将桑塔格所有的档案存放在图书馆,其中包括桑塔格的个人藏书两万册……贝阿特丽丝·穆斯利就直言:作家早就想为她的文件找一个归宿,最重要的是,她想从中获得经济利益……
贝阿特丽丝·穆斯利所作传记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证据充足,之前存在的几部桑塔格传记多数都是传记作家主观的评价或者周围人的讲述拼凑而成,而这部传记是建立在已经获得开放权限的卷帙浩繁的档案文件的基础之上的,这样就让这部作品在立足点上站得很稳。
一幅20世纪西方知识界图谱
诚然这是一部当代西方思想界最重要的女性知识分子的个人传记,但是同时我们通过桑塔格与诸多西方知识界,乃至全世界的大知识分子们的交往、互动,也可以一窥其时整个思想界和知识界的全貌。
虽然本书卷帙浩繁,但是却不令人头大,因为,读本书的一大乐趣就是看当时的这些大思想家之间的互动。譬如,在桑塔格即将去以色列领取耶路撒冷奖时,著名知识分子萨义德写信给桑塔格劝退,不但不让她前往,而且力劝其拒绝该奖项。信中,萨义德显示出与他作品中完全不同的恳切和谦虚、作为桑塔格老朋友和“崇拜者”(萨义德语)显现了他友好天真的一面。
又譬如书中还兼谈了布罗茨基与米兰·昆德拉的论战,以及桑塔格与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哲尔吉·康拉德等人的圆桌会议的一些细节。
桑塔格一生激情澎湃,令人艳羡。作为女性,作为母亲,桑塔格的一生过了别人的好几个人生。她冲破世俗的羁绊,勇敢地面对真实的自身,更是给无数女性以鞭策和动力。
诚然,要在一部书中去一次性地了解一位伟大作家的全部生活是不可能的,但是《智性与激情:苏珊·桑塔格传》却给了我们一次契机,去更加全面地认识这位本世纪著名的女知识分子。正如贝阿特丽丝·穆斯利所言:好奇心和智力上的一丝不苟构成了桑塔格那千变万化的作品的共同特征。
不仅是作品,桑塔格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在永不枯竭的好奇心和超常的智性支配下度过的?2004年12月28日,桑塔格在印度洋海啸两天后去世。在20世纪后半叶与21世纪初留下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难以磨灭的印记。
在一场海啸中的悄无声息的离去,几乎没有大范围的悼念活动,盛名不是被他人的光芒淹没,而是被一场海啸的死亡数字淹没,这似乎与她生前波澜壮阔波涛澎湃的一生并不相称,她完全有理由得到一个更加宏大的死亡仪式。然而正如她在“女性如何死亡”中所写:死亡的事实,不一定是一桩艺术行为,却使生命成为一件艺术品。
桑塔格的坟墓就在贝克特和齐奥朗的坟墓附近……生前跻身于伟大作家之列的她,死后依然位居此列。毫无疑问,桑塔格变成了一件很难磨灭的艺术品。
“坟墓是为生者而建的,如果它们是为任何人而建的话。”苏珊·桑塔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