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着冰之光晕的亲情之诗
2022/07/15 | 作者 袁永苹 | 编辑 孙杨
作为202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这两年,露易丝·格丽克的名字在中国文学界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这几年,对于格丽克诗歌的阅读、引进和研究都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格丽克以她拥有朴素之美的生活之诗,吸引了众多的读者。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格丽克的诗歌重要性自不待言,但是,格丽克的诗歌的中文译介却不尽如人意。格丽克是高产的诗人,从开始写作到现在,一共有十四本以上的诗集,可是,中文世界对于格丽克的引进还处于仅两本诗选的滞后状态。
日前,她的最新诗集《忠贞之夜》被引进出版,这是格丽克继《月光的合金》和《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之后的第三本被引进到中文世界的诗集。这本诗集也因为如此美妙的名字吸引了读者的注意。笔者原以为这是她最近几年的最新诗作结集,但实际上这是格丽克2014年的一本诗集,获得了当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虽然引进时间稍有些晚,但作为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引进的一本完整诗集,这本诗集也备受关注。
《忠贞之夜》并不厚重,由24首诗歌组成。这本诗集真正的不同之处,一则在于这是作者唯一一本被以完整面貌引进国内的诗集,与之前的诗选集不同;第二,这是一本主题感明确的诗集,诗集有两层相互辉映互为表里的主题,表层主题是笼罩着冰之光晕的亲情之诗,里层的主题却是关于死亡的回忆之诗。
《忠贞之夜》
诗集中,格丽克用眷恋的笔调回顾了自己与家人共同经历的一些记忆,在这些记忆中,有对亲人的离世的回顾;有对过去回忆片断的整理;也有对死亡这一随时袭来的问题的研究……
在这24首诗歌中,格丽克埋首于钻研记忆的缺失、断裂与补偿。在朦胧的、笼罩着逝去的时间之悲痛和死亡之阴影的回忆当中,格丽克尽力勾勒了诸多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亲情时刻,又带领我们一同追溯了记忆与死亡的回声。
缘于一次“错听”的书名
《忠贞之夜》的书名取自于诗集中的一首同名诗作,这是一首小长诗,在诗集中的24首诗歌中,是篇幅最长的一首,有200多行。诗中格丽克用惯常的悠远笔调讲述了一则回忆故事。故事由一些不连续的片断组成(这恰好应和了我们人类记忆自身的模糊性):“轻轻摇荡的动感,如在摇篮中……”在这样的一种摆荡中,诗人首先带我们进入了关于哥哥的一段记忆:那是一个我和哥哥共同合住在一个房间的故事片段:哥哥开着黄色的夜灯阅读冒险小说,这让我无法入睡。他正在阅读一本书,他说那是《忠贞之夜》,但实际上,哥哥正在阅读的是knight而不是night,由于两者的发音相同,以至于“我”听错为“忠贞之夜”。全诗就以这一个“听错”为由头展开。
接下来,诗人继续带领我们“潜入”到她记忆的深海:关于姨妈和哥哥为“我”过生日的记忆、与父母旅行的记忆、阅读的记忆……记忆夹杂着多种声响:姨妈的缝纫机的声音,哥哥穿着校服的褶皱,童年的,甚至婴儿期的记忆片段接二连三、不断涌来,席卷“我”,切割“我”,让“我”摆荡于如同游丝一样的记忆之河中。“我”随着这些意识流和梦境一般的记忆不停旋转,旋转,不停地摆荡,让诗人漂流在记忆的深海,不能折返。
在结尾处,诗人不禁对自己下达命令:“我想,该在这儿离开你了。似乎看得出,不会有恰到好处的结局。”至此,记忆的水流被“我”无情地截断,好让自己顺利返航。
可以说,“忠贞之夜”是一部记忆之书的一个决定性夜晚。正是这个夜晚,带着“我”对于过去时光的追寻潜入了没有源头也找不到中断的河流中,到处是散落的记忆碎片,而其中一些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交杂着音响、颜色和气味。
这是格丽克年逾古稀时写的一部集中回忆之作。在这个人生阶段,回忆就成为了重中之重,而关于回忆、时间的处理也正是关于死亡的处理。
一部回顾一生“忠贞之路”的作品
纵观格丽克的创作旅程,她十几岁就开始写作,后来严苛的自我训练达到了自觉阶段,她早期的诗作受到美国自白派的影响非常明显。自白派是美国诗歌一个非常重要的流派,其中诞生了像罗伯特·洛厄尔与西尔维娅·普拉斯、安妮·塞克斯顿这样出色的诗人,格丽克早年的诗集如《头生子》《野鸢尾》《阿勒山》等作品中,对于私人经验、日常生活和心理深度的开掘颇有自白的意味。而她对于自身心理和精神问题的处理和探索也和自白派的几位代表诗人有共同之处。
但在中期的创作中,格丽克在对日常事件处理的同时加入了神话的维度,可以说,格丽克不停地拓展着她诗歌的触角,诗歌创作不停地进入到各个维度中来,不断开掘诗歌的可能性,和挖掘自身的潜能。
实际上,格丽克的每一本诗集既有非常集中的主题,也提供了不同以往的新的风格,以给予她的读者以新的体验和新的思考。但是,无论风格如何变化,她所集中探讨的几个主题一直没有变,其中,死亡与记忆是她长期凝聚注意力和集中探讨的主题。
1968年,露易丝·格丽克在作家诺曼·梅勒的家中朗读自己的作品。
在《夏天的花园》中她写到了妈妈的死:“昨天夜里妈妈死了,从不会死去的妈妈。”在《一天的故事》中,她观察着“不完整的光的性质——”实际上,她在探索的是记忆。在《一篇虚构之作》中她不禁追问:“这些人,看起来那么真实,他们都去了哪里?”在《白系列》中她最后追问:“哦,我跟过去,会看到什么?”……
可以说,整部诗集处处都在写回忆,但是我们却从中感受到那些不断回荡着的死亡的威胁,这种威胁曾经带走了诗人生命中的许多人,如今它又来企图带走“我”。可以说,诗人几乎是在一种直面死亡的心境下写作这部书的,这是一部处理死亡命题的诗集。
作为读者的我们,虽然不像格丽克那样,在七十多岁的年纪,更多地面对岁月和年龄的催促,但是也同样能够感受到那种失去亲人在记忆中追索的痛苦,还有那种死亡随时迫近的危险。同时,我们也看到,“忠贞之夜”更是诗人一生境界的一种表白。忠贞意味着“忠诚”与“真善”这两种境界,同时也是格丽克人生和诗学追求的两重境界。
“等着夜晚返回,忠诚,真善……”可以说,这部《忠贞之夜》很像是一位诗人晚年的全面回顾性作品。虽然之后她仍有几部诗集问世,但是这部诗集却有着一生总结的强烈味道。
用诗歌追索生命的意义
“从第一本诗集开始,死亡反复出现,到 1990 年第五本诗集《阿勒山》,则几乎是一本死亡之书。第六本诗集《野鸢尾》转向抽象和存在意义上的生死性问题。此后的诗集,死亡相对减少,但仍然不绝如缕。”(诗人柳向阳语)可以说,死亡一直是格丽克不停追问的主题。追问死亡,进而也是追问存在,可以说,追问生命的意义是格丽克在她的诗歌中反复重复的主题。她不断聚焦于记忆、亲情,与笼罩其上的死亡。
在她的一首名为《冒险》的诗中,她写到:“你将明白,我正进入死亡的国度……”在回忆当中,人占用着自己往昔的生命,仿佛自己又重新活了一遍,然而,这些记忆是无法挽回的历史,前方唯一的那个光点闪耀着,等待着我们经过。那么,我们的记忆究竟是什么?我们的存在又是什么?我们是一团随时会消散的雾气吗?或者我们只是一个影子?格丽克一直关注的死亡议题,也是我们每个人必须要面对的唯一的真问题。但是在这部诗集中,死亡被遮掩起来,盖上了记忆和亲情的毯子。即使是这样,也让我们有心的读者,在其中不停地辨认着死亡这千百种面孔中唯一不变的面孔。
格丽克的诗歌以“不易错辨的诗歌声音”“简素之美”使个人存在获得了普遍性(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但在这部诗集中的格丽克,罕见地显现出了一种站在生命旅途的终点附近,回顾一生的耐心。这让她的这部《忠贞之夜》不同于其他以往作品,显现出一种不畏生死的大将风度。
进入到诗歌内部风景的我们,虽然阅读的是诗人独有的回忆片断,带入到的却是我们自身关于遥远记忆的追索。在格丽克的带领下,读者一同陷入到死亡命题的追索中。
伟大的作品总是以不同的角度给我们以教育和启迪。沿着格丽克为我们规划的“记忆道路”我们能够抵达我们自身的记忆家园吗?当我们抵达那里,我们又会见到什么人,什么情景……我们的心灵会因此而坚定一点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