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在埃及的日子
2022/06/1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时隔44年,英国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的作品《尼罗河上的惨案》,在2022年推出了新版改编电影。小说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尼罗河上的一艘汽船内。在刻画人物与抽丝剥茧的同时,阿加莎也用大量篇幅描绘了沿途的风光:从英国人修建的阿斯旺旧坝,到壮丽的阿布辛贝神庙,再到如今已被淹没的尼罗河第二瀑布。
阿加莎第一次去埃及时是17岁,流连于舞厅、马球场与酒店之间。但她真正对东方本身产生兴趣,是在1930年与一位考古学家结婚之后。同时,她在1930年代和1940年代也推出了一系列东方主题的侦探小说,包括以古埃及历史为背景的《死亡终局》。
瀑布七日游
相比于直接将福尔摩斯隆重推出的柯南·道尔(Conan Doyle),阿加莎在《尼罗河上的惨案》中走的是外围路线。第一章的场景设置在英格兰,刻画了凶杀案中即将登场的人物。其中核心人物有三人:“全英国最富有的女人”、社交名媛琳内特·里奇卫(Linnet Ridgway);琳内特的老朋友、家道中落的杰奎琳·德·贝尔福特(Jacqueline de Bellefort);还有杰奎琳的前男友、刚刚与琳内特结婚的英国穷小伙西蒙·多伊尔(Simon Doyle)。
此外,即将登上尼罗河游船“卡纳克”号(SS Karnak)的客人,也几乎悉数登场。矮胖的比利时大侦探波洛(Hercule Poirot)反而只出现了两次,尽管是非常关键的两次。有趣的是,“道尔”和“多伊尔”在英语里其实是同一个词,尽管两人的性格简直是截然相反,因为西蒙是一个单纯大条的人,“完全不懂得做生意,随时都会在虚线上签字”。
在距离60岁生日不到半年的时候,阿加莎着手撰写自传,15年后写成。在《自传》中,她讲述了自己写第一部侦探小说《斯泰尔斯庄园奇案》(The Mysterious Affair at Styles)时的心路历程,但放到《尼罗河上的惨案》中也颇为恰切。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阿加莎在药店做义工期间萌生了创作侦探小说的想法。而她最初的灵感来源是电车上的三个人:“一个下巴上蓄着黑胡子的男人,他坐在一位老妇人身旁。老妇人喜鹊似的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肥胖活跃的女人,正在高声谈论春天的球茎植物。”接下来,一系列次要人物迅速在她脑海里成型。直到这组群像完成,她才在家附近的一批比利时侨民身上发现了波洛的原型。
这也预示着,《尼罗河上的惨案》会是一部相当慢热的小说。直到小说接近一半的位置才出现了第一声枪响。又过了将近一章,第一位死者才被发现。而从第一章到进入正题之间的半本书里,除了情节伏笔、描绘上流人士的内心世界以外,相当多的篇幅被贡献给了氛围塑造。更具体些说,就是尼罗河瀑布七日游见闻。
埃及剧情的起点,是阿斯旺(Aswan)的一所旅店。阿斯旺如今以1960年动工的大坝闻名,工程主持者是阿拉伯历史上最伟大的领导人之一——埃及总统纳赛尔(Gamal Abdel Nasser)。但是,《尼罗河上的惨案》发生于1930年代的某一年,而阿加莎分明写道,书中两名人物“先去参观水坝和菲莱岛(Philae)”。
这里写到的水坝指的是阿斯旺旧坝,始建于1899年至1902年,在之后的三十年时间里经历过两次扩建,但库容量仍然达不到预定标准。所以,独立后的埃及政府才会在旧坝以南7公里处修建了新坝。
在登上“卡纳克”号汽船,踏上第二瀑布之旅之前,波洛和游客们的活动范围基本以旧坝为中点。一端是旧坝以北7公里处的阿斯旺城,阿斯旺对面是出土过古代历法书的象岛(Elephantine),然后是城南的游轮码头谢拉尔(Shellah)。过了旧坝就是菲莱岛(Philae),此地宗教建筑众多,从公元前4世纪的伊西斯神庙到改造为基督教教堂的神庙,甚至还有清真寺的遗迹。
本节前面说,“几乎”所有人物都在第一章中登场了,例外就是在象岛出场的意大利考古学家吉多·理查蒂(Guido Richetti)。这个角色几乎与主线剧情没有关系,与凶杀案唯一的交集就是在房间里和所有人一样受到了搜查,而且除了服饰和私人信件以外,只搜到了“各种用不同国家文字写成的考古书籍”。也许阿加莎只是觉得,埃及这样历史文化悠久的地方,就应该有一位性格乖僻的考古学家。
“卡纳克”号汽船的终点,是尼罗河第二瀑布。在欧洲人开始兴建水坝之前,尼罗河上共有六座瀑布。最北边的第一瀑布,就在阿斯旺旧坝的位置。第二瀑布位于第一瀑布下游约400公里,在阿斯旺新坝修建后被淹没。七日游的第一站是泽瓦布(ez-Zebua),全名是Wadi ez-Zebua(根据转写规则的不同,又写作Wadi es-Sebua),意思是“狮子谷”。阿加莎提到了此地的得名来由,两名游客“一起走上竖着狮身人面像的大街”。
此外,她还借用神殿中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Ⅱ),表现了一个贯穿全书的主题——心安理得。在20米高的拉美西斯像面前,琳内特父亲的老友,也是她的财产托管人之一安德鲁·彭宁顿(Andrew Pennington)表现得不屑一顾,说雕像“看着比我还矮”。这时,琳内特聪敏地评论道:“他还是个大商人,安德鲁叔叔。”于是,他向她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在一定程度上,拉美西斯二世相当于我国的乾隆帝。他活到90岁高龄,一生中南征北伐,军功赫赫,在国内营造新都,大兴土木。但在他去世后,古埃及的光彩就要消散了。作为上述主要活动的副产品,他自然也建立了庞大的贸易网。比方说,拉美西斯木乃伊的鼻孔中就放着一颗来自印度西海岸的胡椒。
但对安德鲁来说,拉美西斯身上唯有商人的一面是可以理解的,因而是唯一重要的一面。哪怕与公元前13世纪时法老的“贸易”相比,19世纪美国商人的生意几乎完全是另一码事。
七日游的下一站,是拉美西斯兴建的阿布辛贝神庙(Abu Simbel Temple)。神庙由一大一小两座建筑组成,都是在石崖中雕刻而成,修建方法类似于乐山大佛。有趣的是,“卡纳克”号曾两次经过神庙,阿加莎借同一名女游客之口表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去程时,船在清晨停在了距离神庙几百米外的岸边,在升起的日光下,30多米高的雕像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正如女游客所说:“它会让人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就像一只小昆虫,而且什么事都不那么重要了。”而在回程时的夜游神庙环节中,尽管灯光远不如阳光强烈,但雕像的细节反而更加鲜明。那位在清晨折服于威严巨像之下的游客,如今喜悦地观察到了“所有被国王砍了脑袋的那些敌人”。这样微妙而真实的景观与心理刻画,在书中俯拾皆是。
波洛一行人在第4天抵达第二瀑布,第5天返航。当晚,醉酒的杰奎琳枪击西蒙,琳内特也被杀死在了房间里,纯粹的侦探故事从这里终于开始。
舞会、考古与历史侦探小说
除了旅程途中的著名景点以外,《尼罗河上的惨案》里也不乏对埃及风土人情的描绘。比如波洛在阿斯旺河滨道上散步时,一群群“像苍蝇一样”的小贩和乞丐涌了上来,同行的英国中年过气女作家则给出了一句至理名言,“最好是装聋作哑”。
英国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
这些看似闲笔的内容,主要是为了刻画角色形象,偶尔会与情节勾连,而其灵感来源应当有一大部分来自个人经历。事实上,阿加莎17岁时就去过埃及了,她当时刚刚从巴黎的一所私人学校学成归来。
对于她这样一位20世纪初的英国上层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儿来说,以择偶为最终目标的“社交亮相”相当于成人礼。活动形式以舞会为主,有条件的女儿还会去伦敦参加社交季,也就是初夏时节的一些社交活动。不过,埃及同样是一个热门亮相目的地。除了异域风情以外,相对低廉的价格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此外,如阿加莎在《自传》中所说,母亲之所以选择陪她去开罗,是因为阿加莎“生性腼腆,不善于交际,应该先积累一些这方面的经验,逐渐熟悉舞会,习惯与青年男子交谈,把社交当作一件平常的事情”。
就这个目的而言,阿加莎的第一次埃及之行是成功的。在开罗逗留的三个月时间里,阿加莎每周参加五次舞会,成了一个马球迷,拒绝了两次求婚,没有一次坠入情网。可惜,她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凑,而且“脑子里只有年轻男子”。
在《自传》中,埃及之行的大部分内容是对社交经历的描述和一种怀旧式的议论。她说:“母亲一般会为女儿举办一个舞会……当然绝不是最近二三十年来出现的商业味十足、费尽心机策划的那种社交季……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年轻女孩都纯洁无瑕,我觉得我们不曾有过一点压抑的感觉。充满浪漫幻想的友谊的确会与性爱或性爱的可能性相连,可这就能完全令我们心满意足了。”
带着这种印象,再回头去看那些被比作苍蝇的埃及小贩,或许会多一层体悟。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阿加莎没有对自身所处阶层的反思。总之,离开埃及的阿加莎成了一位自信从容的资产阶级小姐,却并没有对埃及本身产生多少印象和兴趣。
阿加莎再次将目光转向东方时,已经年逾四十了。1930年,离婚的克里斯蒂嫁给了比自己年轻14岁的考古学家马洛温(Max Mallowan),两人是在伊拉克古城乌尔(Ur)的发掘现场相识的。正如在汉代时濒临东海,如今距离海岸已有40公里的江苏盐城一样,曾经位于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入海口的乌尔城,如今也成为了一座荒废千年的内陆古城。
1922年至1934年,一支科考团队对乌尔遗址进行了大规模的发掘活动。主持者是英国考古学家伦纳德·伍利(Leonard Woolley),而马洛温正是他的助手。她是孤身一人离开英国的,乘坐1883年开通的东方列车至奥斯曼帝国首都伊斯坦布尔(Istanbul),然后换乘慢车辗转巴格达,其中最后一程是乘汽车穿越沙漠。她曾与前夫周游世界,而此行的目的,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要“弄清楚我是哪一种人——是否已成为我所担心的要完全依赖他人的人”。
马洛温早就知道阿加莎的名字,他的师母伍利夫人向他推荐过《罗杰疑案》,但小伙子一页都没有看。他与未来妻子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以司机兼导游的身份,两人探访了多处古代苏美尔文明的考古发掘地。
在旅途中,有一次汽车陷入了沙地,马洛温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车拖出来。他后来说,那正是他认定阿加莎为人生伴侣的时刻,因为阿加莎躺在汽车边上的阴影里睡着了,“完全不抱怨,也没有说什么都是我不好,或者我们不该停在这儿之类的话”。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两人感情迅速升温。阿加莎回到伦敦后不久,马洛温就向她求婚了。
马洛温在1930年代参与了伊拉克北部与叙利亚的多处遗址发掘活动,阿加莎常随夫同行。1930年代和1940年代,也是阿加莎东方主题小说的高峰期。除了1937年发表的《尼罗河上的惨案》以外,还包括《东方列车谋杀案》(1934)、《古墓之谜》(字面意思为“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1936)、《死亡约会》(1938)和《死亡终局》(1944)。
尽管阿加莎在17岁之后可能再未专门踏足过埃及,但埃及并未离开她的视线。就在《尼罗河上的惨案》发表的同一年,她创作了历史剧《埃赫那吞》,主角是以宗教改革闻名的同名埃及法老,他的儿子就是少年夭折的少年法老图坦卡蒙。这是一部正统的悲剧,她似乎并不指望这出剧上演,写作它只为了自娱自乐。多年后,她在《自传》中承认:“我没有把幽默感与埃赫那吞联系起来,现在看来我错了。”1972年,她偶然发现剧本手稿后发给了出版商,次年出版,但至今少有上演。
在她的东方主题侦探小说中,《死亡终局》一书尤其特别,因为故事发生在公元前2000年前的埃及圣城底比斯(Thebes)。大祭司的女儿雷妮森,丧偶后回到娘家居住。不久后,父亲新娶的小妾死在了悬崖之下,着手调查的雷妮森在逐渐揭开真相的同时,也发现了家庭中的诸多裂痕。在某种意义上,《死亡终局》可以说是一部古装侦探小说,因为人物关系与动机实在是相当“现代”。
阿加莎对此并不讳言,《死亡终局》是阿加莎的朋友斯蒂芬·格兰维尔(Stephen Granville)的主意。格兰维尔说:“一部侦探小说以古埃及为背景和以1943年的英国为背景,二者的难易程度是一样的。”不过,为了尽可能营造出真实可信的氛围,阿加莎参考了包括赫卡纳赫特信札(Heqanakht papyri)在内的大量史料。
这些信札中保存了大量古埃及中下层民众的日常生活资料,包括收成、租金、土地所有制、实物工资等方方面面。阿加莎从这些信中挑出了三段有代表性的小人物情节,其中一段是老父亲告诫两个儿子要善待寄居家庭中的中年女性亲戚,也就是雷妮森的原型。
2022年版《尼罗河上的惨案》剧照
如今,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埃及情结还具有了商业价值。一家埃及旅行社推出了阿加莎主题游览项目,价格从1600美元到上万美元不等。可惜,与战后重游中东的阿加莎一样,每一条路线中都必然包含飞机航程。在她看来,坐飞机虽然“很节约时间”,但“你就是从伦敦飞到巴格达,仅此而已……显然,旅程会逐渐变得非常无聊、昂贵且毫无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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