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艳后在荧屏上化身黑人:法老主义大战非洲中心主义
2023/08/2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网飞纪录片《克利奥帕特拉》,在2023年5月10日正式上线。在一个月前的预告片中,黑人演员饰演的埃及艳后形象颠覆了大众的传统观念,引发强烈争议。这不仅逼得官方关闭预告片评论区,还招来了埃及律师的诉讼。
这场争论不仅涉及史实,更涉及现代非裔女性美国人的榜样塑造需求,更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期兴起的两场思想运动之间的错位。尽管从现有证据来看,埃及艳后不是黑人的可能性比较高,但这并不意味着背后蕴含的观念与信仰是虚假、愚蠢或者错误的。
学术争论与榜样偶像
网飞版《克利奥帕特拉》预告片中,最令人惊讶的一点就是主演的肤色。饰演克利奥帕特拉的,是27岁英国黑人女演员阿黛勒·詹姆斯(Adele James)。她之前最有名的参演剧目,是英国长播医院主题电视剧《急诊室的故事》(Casualty)。
该剧第一季上线于1986年,正值英国私有化运动如火如荼的年代。该剧主创之一保罗·昂温(Paul Unwin),毫不避讳自己的政治动机,他就是想要掀起一场“女性主义、反种族主义、支持英国国民医疗体系、反对保守党”的“电视革命”。而阿黛勒本人主演网飞版《克利奥帕特拉》的出发点之一,也正是“表现富有力量的黑人女性角色”。
这种意识形态导向,在预告片中体现得毫不避讳。预告片前三分之二,主要是强调克利奥帕特拉作为一位政治家、战略家、掌握大权的女王的一面。这可以说是当代学界的共识,并无特异之处。
事实上,如果这就是全部的话,即便演员选用了一位黑人,最多也只会引起一些吐槽。片子到时候就像黑人女孩饰演《小美人鱼》那样,而不至于在预告片上架一周内就选择关闭评论,更不至于招来埃及官员和律师的抨击。问题出就出在后三分之一。
后三分之一,主要是三位嘉宾的评论。第一位的态度比较缓和:“她可能是一位埃及人。”这种看法是有一定证据支持的,比如1990年代奥地利科学院考古学家希尔克·蒂尔(Hilke Thür)的科考成果。她测量了土耳其古墓中一位无头年轻女子的尸骨,结合关于遗失头骨的笔记和照片,认为该女子具有来自母亲的非洲血统,而且正是克利奥帕特拉同父异母的妹妹阿尔西诺伊(Arsinoe)。
据记载,她曾举兵反抗凯撒,失败后被带到罗马游街示众,后来在姐姐的唆使下被处死。2009年BBC纪录片《克利奥帕特拉:杀手的肖像》,采用了蒂尔的说法。当然,这一证据的推测色彩相当浓厚,在学界也遭到诸多争议。比如英国古典学家、《罗马元老院与人民》的作者玛丽·比尔德(Mary Beard)就表示:“关于克利奥帕特拉母系祖先的种族身份,我们一无所知。”因此,网飞纪录片嘉宾中所说的“可能是埃及人”,可以理解为聊备一说,是学理框架内的讨论。
但是,后两位嘉宾的看法就要直接得多了。两位都是非裔美国人。第一位表示:“在我的想象中,她有着和我一样的卷发和肤色。”第二位则采用了转述视角:“我记得我祖母对我说过:‘我不管学校里怎么教你的,但克利奥帕特拉就是黑人。’”显然,两人表达的是一种愿景。
这一点,从《克利奥帕特拉》所属的剧集系列名称中,能看得更明白。事实上,这部纪录片是《非洲女王》系列纪录片的第二部。第一部已于2023年2月15日上线,主角是17世纪刚果河流域的黑人女王恩津加·姆班德(Nzingha Mbande)。她生活于欧洲人开始将触手伸向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时代,因此,在她统治的三十多年里,她充分通过移风易俗、皈依基督教、联合荷兰人等手段,与葡萄牙殖民者周旋。她是一位军事、政治、外交能力突出的君王。
由此可见,克利奥帕特拉在主创人员眼中,并不是一位孤立的历史人物,而是一条历史脉络中的成员。《非洲女王》执行制片人贾达·平克特·史密斯(Jada Pinkett Smith)讲述了自己创作的初衷:“我们不常看到黑人女王的故事,而对我自己,对我的女儿,对我所属的整个群体来说,了解这些故事非常重要,因为这样的女性有许多位!”
于是,克利奥帕特拉成为了一个榜样,或者更直白地说,是一个偶像,她代表着黑人女性突破传统观念藩篱所取得的非凡成就。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意识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当事人与当时人的意识认同,因为克利奥帕特拉无疑以“希腊统治者”自居。
用美国古典学者罗杰·S. 巴格诺尔(Roger S. Bagnall)的话说,希腊人对埃及和埃及人采取“剥削”的态度。换句话说,如果将克利奥帕特拉奉为女性黑人偶像的黑人女性主义者回到埃及,她们几乎肯定会被当作奴隶对待。
当然,这个基本事实并不意味着偶像化一定是错误或者愚蠢的,毕竟树立榜样从来都是“一厢情愿”,其根源是信仰或功利。比方说,有一位中学老师引用明末大员杨嗣昌告示中的“不做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来勉励学生,用意是让学生们克服万难,努力靠高考改变命运。尽管杨总督的本意是恐吓灾民不要依附农民军,但这并不必然意味着老师是错的,过分强调所谓“史实”,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反而是迂腐的表现。
纪录片《克利奥帕特拉》剧照
黑人的埃及,还是埃及人的埃及
作为局外人,我们可以相对超然地审视作为偶像的克利奥帕特拉,并从这个视角来理解网飞纪录片引发的轩然大波。简单地说,克利奥帕特拉不仅是非裔美国人的族群偶像,也是现代埃及人的民族偶像,两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
用呼吁埃及政府禁播《克利奥帕特拉》的埃及律师马哈茂德·塞马里(Mahmoud Al-Semary)的话说,网飞“宣传非洲中心主义思想……其中包含旨在歪曲和抹杀埃及人身份认同的口号与叙事”。
克利奥帕特拉黑人论,可以追溯到乔尔·奥古斯都·罗杰斯(Joel Augustus Rogers)。罗杰斯1880年出生于牙买加,20世纪初移民美国,做过很长时间的“普尔曼服务员”,也就是在普尔曼公司制造的列车车厢里服侍乘客。直到1966年为止,普尔曼公司都是全美国雇用黑人最多的机构。
用黑人历史学家托马斯·弗莱明(Thomas Fleming)的话说:“在普尔曼公司101年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普尔曼服务员都是一个黑人所能企及的地位和收入最高的工作……白人乘客可以把自己的孩子和人身安全托付给他,但仅限于横跨全国的五天旅程期间。他与乘客有过最私密的相处,但对大多数乘客来说,他即便不是敌人,也是谜团。”
这段经历增广了罗杰斯的见闻,也让他萌生了为黑人树立更高榜样的理想。于是,他从1920年代起进入新闻行业,在多家专注黑人议题的报刊担任编辑和记者。他同时撰写了多部批判种族歧视、弘扬黑人力量的著作,其中就有《全球黑人伟人传》。
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部致力于“翻案”的书,纳入了多位一贯被认定为白人的历史人物,古希腊寓言作家伊索、屡屡力挫罗马大军的名将汉尼拔、克利奥帕特拉也名列其中。另外,罗杰斯还追溯了俄罗斯作家普希金、法国作家大仲马等人的黑人血统。
这本书影响力巨大,日后又经过完善补充,甚至传入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普希金的外祖父是埃塞俄比亚人”之类的说法,至今在简体中文网络流传。
为罗杰斯开创的观点添砖加瓦的学者,大多属于所谓的“非洲中心主义者”。非洲中心主义是1960年代以来兴起的一场文化学术运动,致力于建立一套以非洲为中心,强调非洲与黑人主体性地位,突出非洲文明共通性的思想框架。而这套框架的基石之一,正是独立于西方视角的历史叙事。
在以往的学界研究与大众印象中,非洲是一个部落林立的无文字、无文明世界,与按照阶段有序发展的欧洲历史形成了鲜明对比。非洲中心主义则力图证明,非洲文明是一个有传承、有内核的实体。正是在这样的整体背景下,这一派学者大力宣扬黑人对古埃及文明的贡献,甚至主张古埃及是黑人文明。
其代表人物,是参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项目《非洲通史》编写的塞内加尔历史学家谢赫·安塔·迪奥普(Cheikh Anta Diop)。他曾写下了这样一段富有战斗性的论断:“除非非洲历史学家敢于打通黑非洲历史与埃及历史,黑非洲历史就会是空中楼阁,不可能正确。回避埃及问题的非洲历史学家既不谦虚,也不客观,更谈不上稳重。他是无知的,怯懦的,神经质的。”
在现代埃及人的自我认同中,古埃及文明同样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一点在1920年代兴起的“法老主义”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用法老主义代表人物、现代埃及知识分子塔哈·侯赛因(Taha Hussein)的话说:“法老主义根植于埃及人灵魂的深处,今天是这样,未来定会越来越强。埃及先有法老,后有阿拉伯。任何人都不能要求埃及放弃法老主义,因为那就相当于说:埃及人啊,毁掉你的狮身人面像和金字塔,忘掉你的身份,跟我们走吧!不要向埃及提出非分的要求。埃及永远不会成为阿拉伯统一体的一部分,不管那个统一体的首都在开罗、大马士革,还是巴格达。”
由此可见,法老主义具有两面性,一面是强调古埃及文明提供的历史主体性,另一面是否认现代埃及民族与阿拉伯统一运动的联系。因此,法老主义者强调古埃及文明对古希腊罗马代表的地中海文明做出了贡献,包括神秘主义、几何学、哲学等方面,以此反击欧洲殖民者对埃及的贬损。
在这种氛围下,有“诗王”之誉的埃及诗人艾哈迈德·绍基(Ahmed Shawqi),在诗剧《克利奥帕特拉之死》中塑造了崭新的埃及艳后形象。在他之前,克利奥帕特拉在西方世界,尤其是英美世界最著名的形象,来自莎士比亚历史剧《安东尼与克利奥帕特拉》。在莎翁笔下,克利奥帕特拉是一位典型的狐媚妖妇,让“从前指挥大军的时候,英勇的眼睛像全身盔甲的战神一样发出棱棱的威光”的罗马统帅安东尼,变成了“娼妇的弄人”。
绍基则塑造了一位努力对抗罗马入侵的仁慈女王形象。她是“埃及的女儿和埃及的女王”,为了保全埃及国家而殚精竭虑,可惜还是功败垂成。诗人写这部作品并不完全出于文学动机,更有着捍卫埃及声誉的主张。用他自己的话说:“既然学界研究已经多次表明,这段可疑的历史中有许多缺失的环节……那么,埃及作者难道不应该公正对待这位蒙受冤屈的埃及人吗?”
非洲中心主义与法老主义,并非水火不容。事实上,两者有着许多共同点,比如反对殖民主义,又比如挖掘古埃及文明对欧洲乃至世界文明的促进作用。但问题在于,非洲中心主义试图将古埃及文明纳入全球黑人文化的谱系中,而法老主义反对这种大而化之的外扩。
即便现代埃及人说阿拉伯语,信伊斯兰教,法老主义者依然对泛阿拉伯主义持警惕态度,遑论事实联系更薄弱的撒哈拉以南文明了。尽管两者在内核与假想敌层面是相通的,但在外延上存在方向性的差别。或许不妨这样说,网飞版《克利奥帕特拉》争议背后的问题是:古埃及文明是黑人的文明,还是埃及人的文明?
克利奥帕特拉七世,中文亦称其为“埃及艳后”,是希腊化时代埃及托勒密王国末代女王。
埃及艳后到底是不是黑人
撇开各方的私心与目标,一个事实问题依然没有得到回答:克利奥帕特拉到底是不是黑人?
研究古埃及文明的学者普遍认为,克利奥帕特拉的血统以希腊为主,伊朗为辅。克利奥帕特拉是一位托勒密王朝的君主,而托勒密王朝的开国君主是跟随亚历山大东征的马其顿将军“拯救者”托勒密一世(Ptolemy I Soter)。
托勒密王朝曾与另一个希腊化王国、统治西亚地区的塞琉古王朝联姻。塞琉古王朝君主又跟伊朗当地的波斯族、粟特族上层人物联姻,由此将西亚血统引入了托勒密王室。此外,托勒密王室为了维持自身血统纯正,常年坚持族内婚传统,亲兄妹或姐弟结婚属于普遍现象。
克利奥帕特拉的丈夫,更具体来说,克利奥帕特拉七世的第一任丈夫即是小自己约十岁的亲弟弟托勒密十三世,第二任丈夫是托勒密十三世的亲弟弟托勒密十四世。因此,按照这样的惯例,托勒密王室尽管统治了埃及将近300年,但整体来说是一个希腊浓度很高的群体。
从现存的克利奥帕特拉肖像中,表明她有黑人血统的证据也比较稀少。这位埃及女王的形象出现在钱币和埃及神庙中,在罗马时代的壁画和雕像中也有表现,比如现存梵蒂冈博物馆的“断鼻”克利奥帕特拉胸像。
埃及考古学家、埃及文物部前部长扎希·哈瓦斯(Zahi Hawass)曾带领团队寻找克利奥帕特拉坟墓,其间考察过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以西的一座神庙,神庙中有一座克利奥帕特拉的雕像。据他说,现存的克利奥帕特拉雕像,“包括我们找到的那一座雪花石膏雕像,都没有任何克利奥帕特拉是黑人的迹象”。
当然,造像证据本身不能绝对当真。正如非洲中心主义者指出的那样,古人的君主造像未必完全追求写实,而是以树立统治者威严为目标。于是人物形象可能会高度刻板化,这一点在古埃及造像中尤其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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