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下第一功”到“天下第一谤”:曾国荃的赋闲八年
2023/02/05 | 作者 刘江华 | 编辑 陈祥
曾国荃统率的湘军,1864年7月19日攻破太平天国都城天京(即今天的南京市,也称金陵、江宁)。消息传到京师后,8月1日,清廷下旨,赏加曾国藩太子太保衔,锡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同时赏加曾国荃太子少保衔,锡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
然而,受封不到一个月,8月8日,曾国藩即上折陈请裁撤湘军三四万人。虽朝廷一再谕劝,但曾国藩决心已定,将湘勇裁一半留一半,最终由原来的9万人减至4.5万人。与此同时,曾国藩以“困惫殊甚……心血过亏”为由,奏请将时任浙江巡抚的曾国荃开缺、令其回籍调养。经其多次奏请,10月4日,清廷同意曾国荃免任浙江巡抚,开缺回籍养病,同时赏人参六两。
10月30日,曾国荃启程返湘。此时,距曾国荃湘军攻破天京不过三个月,上演了一场“太平本是将军造,哪有将军享太平”。
攻陷天京,曾国荃是否“获资数千万”?
曾国荃这么快就解甲归田,与他身体不适有关——身患湿毒,“粥饭不能下咽,彻夜不能眠……遍体湿疮”。更重要的原因,他是为了躲避其时沸沸扬扬的湘军劫掠天京财宝的传言。
攻打天京之前,一直盛传着里面有太平天国的“圣库”,堆积着大量金银财宝。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原本也相信天京城金银如海,百货充盈。攻城之前,兄弟二人就已决定,城破之后,查封府库,将财物“多则进奉户部,少则留充军饷,酌济难民”。出乎意料的是,一方面,破城后猝不及防,各宫殿被太平军一炬成灰;另一方面,据战后审查,根本就不存在一个什么金库。
8月28日,在给友人的信中,曾国藩就说:“历年以来,中外纷传洪逆之富,乃克复老巢,而伪宫贼馆一炬成灰,全无货财,实出意外。”
尽管几经解释,朝廷终于认可曾氏兄弟所说的“城内并无贼库,自系实在情形”,但传言并未就此平息。比如,1919年——距攻占天京已过去50多年,《官场现形记》作者李宝嘉在其出版的《南亭笔记》中还说,攻下天京后,曾国荃从天王府抢得百余颗东珠,每一颗都大如指顶、圆若弹丸,以及来自圆明园的翡翠西瓜。他还说时人估计曾国荃获资数千万,以致“老饕之名遍天下”。他又说曾国荃“每克一名城,奏一凯歌,必请假回家一次……此次攻下金陵,获赃尤巨”。
但越来越多的史学者的研究表明,城被攻破时,天京城并没有所谓的“金山银海”。
证据之一,1853年太平军攻占金陵后,曾为清廷湖南知县的张继庚混入北王韦昌辉府教书,暗中为清廷通风报信。在给清江南大营统帅向荣的信中,张继庚说,太平军刚刚占领金陵时,运了大批银两藏在“圣库”,一共有1800余万两,几个月后,就只有800多万两了。而在之后的一封信里,张继庚又说,现存已不足100万。张继庚1854年被东王杨秀清处决。从他的信件中,可知太平天国“圣库”消耗之快。
证据之二,忠王李秀成被俘后供称:1856年“天京事变”后,“国库无存银米”,他只好拿出自家的粮食救济难民,部队没有给养,他只好又变卖家中女眷的首饰。1863年苏州告急,李秀成欲离金陵前往赴援,洪秀全及朝臣令其“助饷银十万”。1862年6月起,曾国荃等清军开始围攻天京,第二年10月完成合围,一方面天京财政只出不进,一方面洪秀全等太平军诸王奢靡享乐,至城破时,天京已是财政严重匮乏。
证据之三,据《清史稿》,1791年,国家岁入4359万两,1812年为4013万两,1842年为3714万两,1879年为4200多万两。曾国荃果真在1864年攻陷天京时“获资数千万两”的话,相当于当时大清整个国家的收入,这显然不太可能。
而且,据曾国荃家书,攻陷天京之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1870年,距攻陷天京仅过了6年,他在给大哥曾国藩的信中就透露自己已是财政吃紧,“弟向未留剩活钱而用度日繁,亦渐有涸竭之意”。
此时的曾国荃,赋闲在家,因此并无薪俸和养廉银,但家庭开支一日不可或缺。于是,他想到了封爵的俸金,便于1871年在给大哥的信中天真地问:“伯俸每年应有若干?可否在本籍具呈向司库领取?”
原来,按清制,公侯伯子男等各等级爵位都有相应的俸金。攻陷天京后,曾国荃被封为“一等威毅伯”,一等伯每年可领银510两。实际上,由于朝廷入不敷出,咸同时期,封爵的俸禄早已停发。曾国荃竟打这笔钱的主意,可知其财政之紧张。
1875年,此时曾国藩已去世4年。这年6月,曾国荃写信向曾国藩的两个儿子曾纪泽、曾纪鸿兄弟诉苦:“八年闲居……负欠如山海。”或许是知道曾国荃并不宽裕,因此,1880年儿子得了白喉要钱治病时,曾纪鸿都不敢向九叔张嘴。最终,还是左宗棠资助了300两银子,曾纪鸿才解了燃眉之急。
也正是因为缺钱,到了光绪年间,曾国荃多次向侄子曾纪泽表达了做官还账的急切心情。他于1875年6月说:“千辛万苦,乃得此处,虽撙节用之也,年可省出八千两完帐。”同年8月时,他说:“余用度极撙节,大约今年可剩万五千两完帐。借帐完帐,以无利之帐清有利之帐,以可久欠之帐完宜亟完之帐。”第二年,他又说:“乞退不可太早,亦不能不想做官完帐。”
对此,长期研究曾国荃的学者刘绪义感慨:一代名将,落到“以无利之帐清有利之帐”的地步,怎么可能是一个曾经“暴得横财”之人呢?
曾国荃像,扫描自《北清名胜》藤井彦五郎编(明治36年11月20日发行)。
曾国荃的钱花哪儿去了?
曾国荃1856年正式出山带兵。在曾国藩不敌翼王石达开、坐困江西之际,他花两个月时间,招募湘勇2000人,并编练成军,因是为解围吉安而募的,故称“吉字营”。1858年,曾国荃收复吉安,俘获太平军守将李雅凤。1860年起,他奉曾国藩之令,统兵万余人,攻打安庆。
按曾国藩定下的湘军营制,湘军营官薪水办公费每月200两,年收入为2400两;统领3000人以上的,每月加银100两;统领5000人以上的,加银200两;统领万人以上的,加银300两。自1860年起,曾国荃长期统率10000人,年收入至少为6000两。保守估计,从1856年至1864年,8年间,曾国荃此项收入可入4万两。
1862年正月,曾国荃补授浙江按察使,一个月后升任江苏布政使。1863年,他被提拔为浙江巡抚,至1864年九月开缺回籍养病,任职时间约为一年半。1866年正月起,他就任湖北巡抚,至1867年十一月交卸,任职22个月。出任朝廷命官,按例可得养廉银。按照雍正皇帝制定的标准,浙江按察使、江苏布政使、浙江巡抚和湖北巡抚一年的养廉银分别为4000、9000、10000和10000两。粗算下来,可得养廉银四五万两。
两项相加,可以估算出曾国荃带兵和为官的合法收入,大约为银八九万两。公开资料显示,1858年攻下吉安府后,曾国荃曾派人给老家带回银2300两,300用作家用,其余的2000两归家族公用。那曾国荃其他的钱,都花哪儿去了呢?统计表明,除了家用之外,很大部分都被他捐出去了。
1864年攻陷金陵不久,曾国荃就提议刻印湘籍大儒王船山的全集,并捐银两万两,建立金陵书局。
据《同治湘乡县志》等文献记载,对于家乡湘乡县的建设,曾国荃助力颇多。1865年,他捐钱重修湘乡县城城隍庙;1866年,修褚公祠并添建房屋六间,重修安龙桥;1867年,重修双永桥、积福桥、关帝庙;1868年,捐建二十二都石神庙;1871年,主持修建湘乡县城婴新堂,捐钱一千串;1872年,捐义谷2000石。
1871年,曾国荃主持重修湖南省城湘乡试馆,捐银1.4万两,并捐出省城府后街讲让堂的私宅,将此宅院的租金作为试馆岁修经费。他1874年捐银2万两,首倡重建南岳上封寺。
据学者刘绪义的统计,自1864年至1874年,曾国荃至少捐银7.4万两,捐谷2000石,捐出私宅一座,是湘军中最具侠义心肠的高级将领。果真如此,统领湘军和为官所得,已经花得所剩无几了。
两度解职,运气低迷
1864年7月19日,曾国荃攻陷天京。至此,荡涤东南十余省、绵延14年的太平天国运动归于平息。喜报红旌之日,清廷下旨,曾国藩兄弟二人双双锡封伯爵。
“誉满天下,谤亦随之”,曾国荃攻陷金陵的“天下第一功”很快变成“天下第一谤”。一方面,曾国荃及湘军抢走了金陵城金山银山的说法沸沸扬扬,清廷甚至谕令江宁将军富明阿从扬州赶到金陵,表面是查看八旗兵的驻防营地,实则肩负秘密调查金陵“圣库”、防范曾氏兄弟之命。另一方面,经左宗棠等奏报,朝廷获悉洪秀全之子洪福瑱等冲出金陵的事实,便接连下旨,指责曾氏兄弟的“洪福瑱积薪自焚”说“茫无实据”。
面对清廷及各方面的猜忌和疑谤,本就遍体湿疮的曾国荃裁撤一半湘军,请求开缺回籍养病。同治三年九月初十日(1864年10月10日),清廷准许曾国荃开缺养病,并赏人参六两。十月初一日,曾国荃启程回湘。
曾国荃尽管此前在攻下吉安后、在为父守丧时曾离开吉字营,但当时只是湘军统领,并无朝廷官职。1864年的这次返湘,是曾国荃的第一次解职,从此与他一手创办的吉字营分手,吉字营名号自此消失。
1865年五月,蒙古亲王僧格林沁与捻军作战不力阵亡,曾国藩受命赴山东平捻,李鸿章接任两江总督。六月中旬,清廷下旨任命曾国荃为山西巡抚。尽管一再坚辞,但到九月,朝廷谕旨的语气开始变得强硬:“着无庸开缺,赏假六个月……一俟病体稍愈,即行迅速北上。”未及赴山西新任,1866年正月,捻军进攻湖北,清廷急忙调曾国荃为湖北巡抚。1866年5月1日,曾国荃行抵省城武昌,接篆视事。
对于曾国荃出任湖北巡抚,曾国藩心有隐忧。在他看来,湖北巡抚衙门风水不佳,十多任巡抚非死即败,曾国荃此时接任巡抚,仕途堪忧。
尽管曾国藩的风水之说值得商榷,但自1838年湖北巡抚伍长华因周天爵案牵连被革职,此后的历任湖北巡抚,除1841到1849年在任的赵炳言外,其余的下场都令人唏嘘。吴文镕战败自杀;钱宝琛未赴任而患病;龚裕任上得怔忡之症,死于路上;常大淳战败自杀殉国;崇纶战败出走服毒自杀;青麟战败遭弃市;陶恩培城破自杀;胡林翼任上病死;李续宜转任安徽巡抚后病死;严树森降职;罗绕典任上病死。真可谓“非死即败”。
曾国荃的湖北巡抚任也不平顺:他到武昌后不久,先是撤销了湖北总粮台,又裁汰湖北老湘营十三营,用自己新募的湘军取代之,进而与咸丰初年即出任湖广总督的官文产生矛盾。1866年10月,他更是上折参劾官文滥支军饷、冒保私人、公行贿赂、添受陋规、弥缝要路、习尚骄矜、嫉忌谠言七大罪状。他说官文“贿通肃顺”,将官文划为慈禧最忌讳的“肃党”。
曾国荃上折前,并未知会大哥曾国藩,直到拜折后,才写家书告知。曾国藩跌足长叹之余,已料知此番督抚相争曾国荃不可能占到便宜。毕竟官文是满洲人,关系盘根错节,而曾国荃的参劾并无过硬的实据。更何况,此时曾国藩、曾国荃兄弟二人风头正健,朝廷岂可助力二人坐大?
果然,清廷收到曾国荃参折后,虽不得不派刑部尚书绵森、刑部侍郎谭廷襄前来调查,但直到1867年正月才下旨革去官文湖广总督之职,算是给曾氏兄弟一个面子。同时,又调官文进京管理刑部,兼正白旗蒙古都统,留任文华殿大学士。不久,又改任地位还在湖广总督之上的直隶总督。
而曾国荃则迎来了一生中最不顺利的时期。昔日东征太平军的常胜将军,此时却屡战屡败,1866年十二月被朝廷降旨责调度无方、严行申饬。1867年二月,他被摘去顶戴,降二级留任。连吃败仗的曾国荃,不禁心情郁闷,终致湿毒复发,趁机于九月奏请开缺回籍,并于11月11日获准。前前后后,他做了22个月的湖北巡抚。
1867年12月,曾国荃交卸湖北巡抚,回到湘乡荷叶村。就在他第二次解职不久,1868年1月,赖文光被杀,东捻军失败;8月,张宗禹领导的西捻军被镇压。李鸿章因此被赏加骑都尉世职、太子太保衔、协办大学士等。曾国荃除被取消降两级留任处分、开复顶戴外,一无所得,运气之差,可见一斑。
《湘军九洑洲战图》描绘湘军于同治二年(1863)五月在南京九洑洲大战太平军,并取得决定性胜利之大型战图。
八年赋闲,热心公益
从1867年12月交卸湖北巡抚,到1875年3月出任东河总督,曾国荃在乡间,足足赋闲了八年时间。
同治三年第一次解职,离开金陵回湖南老家时,曾国藩曾送曾国荃一副对联“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勉励弟弟多读书。曾国荃那一次开缺,一是因为身体有病,一是因为忧谗畏讥,但仍葆有进取之心。他一方面请大哥曾国藩寄来17篇古代名奏,认真研读;一方面翻出之前购买的《二十二史》,潜心品味,等待再起的时机。
而同治六年第二次解职后,曾国荃的心境已大为不同——百战将军变成百步大王。“百步大王”是湘中俚语,言下之意是足不出户。他慢慢滋生出懒惰的意趣,更有了认命的心境。1869年3月在给侄子曾纪泽的信中,他说自己“一味以懒养神”,现在觉得“看书最伤目,写字亦须手动”。
于是,当年曾以“不能文、不中式为恨”的曾国荃,对读书、写字“早仇视之矣”,直言自己是“合众懒以成一大懒而已”。就是在1870年9月给曾国藩的信中,他也不讳言自己现在“一不当家,二不看书,三不写字”,感慨自己此生大概与读书无缘了。
就在曾国荃赋闲第五年,哥哥曾国藩1872年3月12日病逝于金陵两江总督任上。曾国藩去世后,老四曾国潢最长。按照乡里的规矩,由他赴金陵迎接曾国藩的灵柩归湘,于当年6月间下葬金盆岭。但曾国荃对这块墓地并不是十分满意,之后,他踏遍湘衡以及长沙附近,最终在长沙湘江边上的坪塘为大哥选定了一块墓地。
1874年9月,曾国藩夫人欧阳氏病逝。12月,曾国藩迁葬坪塘,与夫人同时下葬。这块墓地,历经140多年风风雨雨,至今保存基本完好。与李鸿章死后被掘墓抛尸的境遇相比,曾国藩可谓幸运。这是曾国荃八年赋闲期间的一件大事,也是他回报大哥栽培的一种特殊方式。
乡居无趣,需自我调适。在1869年7月给曾纪泽的信中,曾国荃谢绝了有人在京为其谋官的美意,说自己现在身兼“循抚”“总督”,官位已是不小,“吾安心为荷叶循抚,升大屋里总督,缺分尚不十分清苦”。循抚是巡抚之谐音,荷叶村是曾国荃老家地名。曾国荃这番表态,虽有调侃之意,但不愿进京、不愿再入官场之心,却是真真实实的。
这位昔日威风八面的悍将,赋闲期间成了热心公益的乡绅:
1868年12月起,应湖南巡抚刘韫斋之邀,他参与重修《湖南通志》事宜。《湖南通志》由李鸿章的哥哥、时任湖广总督的李瀚章和曾国荃等领衔修纂,1868年开始筹备,1874年动手编辑,1879年开雕,1885年印行。全书288卷,卷首8卷,卷末19卷,被学者评为“颇为精详”。这部志书从筹备到付梓,前后历时17年,应该说,曾国荃等主持之功不可没。
同样可圈可点的,是1871年主持修建省城长沙的湘乡试馆,也就是湘乡秀才去长沙参加乡试的落脚点。曾国荃先是捐银14240两,之后,为了保证试馆今后能顺利运转,还捐出位于长沙府后街的讲让堂私宅供试馆出租,租金作为维修试馆的费用。
要知道,也是这一年,他写信告诉曾国藩,自己虽住在省城,但与人往来甚少,也不参加酒席宴会,个中原因,一是可省精神,二是可省钱。试馆修好后,每年参加文童试的3000人、武童试的800人,以及参加乡试的生员500余人,终于有了歇息应试之所。曾国荃也对他们殷殷寄望:“夙夜望吾乡人士始终持挺然独立之操,习为有用之学。”爱护士林之心,可谓跃然纸上。
也是1871年,经其协调,湖南盐、厘两局同意每年拨出经费,救济穷苦,1000多人因此受益。
种种热心之举,曾国荃的心迹,在1870年给曾国藩的一封信中表露无遗:“但愿地方安静,风雨调和,庶免‘荷叶循抚’一片忧民之苦心。”显然,他虽远离庙堂,避居乡间,但依旧心忧天下。
热心公益、大手笔捐钱的背后,是财政的捉襟见肘。正如曾国荃在给曾纪泽等的信中所说的“八年闲居……负欠如山海”。欠债的具体数目,虽不清楚,但仅1875年给曾纪泽的信中,就谈到要还的欠款高达两万三千两!
也正是为了尽快还债,为了再酬壮志,当1874年清廷下旨征召他进京时,曾国荃没有再做推辞,立即摒挡行装,首途北上。此后,出任东河总督、山西巡抚、署两广总督、礼部尚书等。1890年,和大哥曾国藩一样,曾国荃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正可谓“勾当江南公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