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 私人与集体的记忆交叠
2022/12/05 | 作者 袁永苹 | 编辑 孙杨
摘要:埃尔诺是202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对中国读者来说,她能够获奖算是爆冷,因为她在中国几乎没有什么读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我们才发现,此前她在中国翻译过来的作品有以下几本:《一个女人的位置》(以作者母亲为主人公的小说)、《一个男人的位置》(以作者父亲为原型的小说)、《事件》(以作者亲身经历为题材的小说),可以说,基本上埃尔诺的创作都是以自身的经历为题材所写的。在这有限的几本被翻译成中文的书中,《悠悠岁月》是比较特殊的一本。
如果我们用惯常的阅读小说的眼光和经验,去打开安妮·埃尔诺的著作《悠悠岁月》,一时之间,恐怕会感觉到云里雾里,甚至有些失望也说不定。因为这其中没有多少精彩的、情节性强的虚构的故事、杜撰素材,而是对于自我过去的记忆的一种零散的“复原”。
我们可以把它与某些回忆性质的散文相对照,比如,杨绛的《干校六记》这一类。只不过,《悠悠岁月》的行文并不做篇章的区分,从头到脚一气呵成,起笔就开始零零散散地写起来,也几乎没有篇章安排和明显结构,从头至尾,没有中断。
实际上,这本书与我们中国人的阅读经验相差比较大。基本上,读者需要跟着作者的意识,推及到哪里,就讲述到哪里。
埃尔诺是202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对中国读者来说,她能够获奖算是爆冷,因为她在中国几乎没有什么读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我们才发现,此前她在中国翻译过来的作品有以下几本:《一个女人的位置》(以作者母亲为主人公的小说)、《一个男人的位置》(以作者父亲为原型的小说)、《事件》(以作者亲身经历为题材的小说),可以说,基本上埃尔诺的创作都是以自身的经历为题材所写的。在这有限的几本被翻译成中文的书中,《悠悠岁月》是比较特殊的一本。
在《悠悠岁月》的序言“致中国读者”中,安妮·埃尔诺说了这样一段话:“……不是在一切历史学家的著作里的记忆,而是真实的和不确定的,既是每个人唯一的,又是与所有人分享的记忆,是她经过的时代的痕迹。”
接下来她揭示了这本相貌纷繁、没有章法的“奇怪”的书的写作方式:对照片的凝视。也就是说,这本书的写作契机是对于一些老照片的凝视以及联想构成的。这些照片纷繁复杂,有广告招贴,报纸上的宣传画……也有埃尔诺从童年到老年各个不同年龄的私人影像,其间夹杂着对于时代、政治和人的品评。
《悠悠岁月》 【法】安妮·埃尔诺 著吴岳添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5月
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就解开了本书之所以凌乱、庞杂的原因。解开这个原因之后,需要讨论的问题就是,埃尔诺究竟用何种方式来抒写这一“悠悠岁月”?她的这一个人化的“凝视”究竟在多少程度上具有普遍意义?在这其中,个体的私人生活、私人经历,与集体的共同记忆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关系呢?
大事件中的“小历史”
埃尔诺将《悠悠岁月》的写作方式称为:“无人称自传”,其实说是“无人称”,基本上,全书都是在以一种“我们”的口吻书写。这一“我们”,我认为指的就是与埃尔诺同时代的法国人,即跟她一样出生在一九四零年代,成长在六十年代的那一代法国人。
在写法上,她充分借鉴了当时一些小说家的写法,比如勒克莱齐奥、莫迪亚诺以及佩雷克,尤其是佩雷克,他就十分擅长通过“列举有时代特色的物品来唤起人们的回忆”。(译者序)这一写法,埃尔诺也是通过对于“旧物”的凝视的方式,来唤起自己的回忆。
作为二战后的一代人,“埃尔诺们”共同经历了许多大事件,这是无可避免的集体记忆,但是有趣的是她对集体记忆的描写通常是以与个人记忆相关的事件为切入点来谈论的。在大事件与集体记忆中,她又像遍撒珍贝的仙女一样,在大历史中撒满了个人的“小历史”“小记忆”。比如,写到当时的流行风尚、电影明星之后,她会写到当时家庭聚会的模式,再写到她个人的一些隐私性的经历……
我们禁不住要问:为什么战后废墟上,大白天蹲在一间咖啡馆木棚子后面撒尿的男人会被记录?为什么一个准妈妈在给新生儿织毛衣的时候服用酞胺哌啶酮会被记录?为什么八十年代中期巴黎东京宫大厅那些出发去当兵的人会被记录?为什么照相馆里一个肥胖的婴儿会被记录?
凡此种种,这些历史中的短暂面孔本来应该如吉光片羽般转瞬即逝,变为幻影,但是,它们终究会作为影像,作为埃尔诺笔下对于影像的“再记录”而被留下来。对于这一影像的保存和再创造成为《悠悠岁月》一书的一种恢弘的渴望:历史的碎片必须经过事无巨细的拼接。相对于历史学家的统计数据,这些普通人的记忆更加可感、可信,它们是宏观历史的必要补充。
在这里,私人记忆作为一种新的、有话语权的历史,被重新获得尊重。正是因为有小历史,譬如,我们可以从晚清的老照片中看到公主、格格们的模样;从1917年的一张经过修复加工的彩色照片上看到卖油翁的样子;通过一些老物件我们才可以知道尘封于历史中的遥远过去的人们使用什么器物来饮水与吃饭,进而还原出那个时代人们的日常生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与宏大历史相抗衡的普通人的“小历史”。但是,历史绝不是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绩,它更是普通人一日一天的生动描摹。“她要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从很久以前逐渐变到今天的时代——以便在个人记忆里发现集体记忆,同时恢复历史的真实意义。”也就是说,埃尔诺这本书的一个宏伟企图,就是用零散的、个人化的笔触,写出一种她认为的更加真实的历史。
从个人记忆到集体记忆
“一切都将在一秒钟之内消失。从摇篮到临终的床上积累起来的全部词汇也会消失。……在节日餐桌旁的谈话中,我们只会是一个越来越没有面目、直到消失在遥远一代无名大众里的名字。”这是书中的一段话。从中可以揭示埃尔诺的写作初衷。
在《悠悠岁月》中有一种看似杂乱无章的混合体,那就是个人的体验和集体的体验的记忆混杂。譬如,她写到在战争之后,孩子们拿废弃的炸弹玩耍,结果被炸得肚子开花;医生给孩子们取出扁桃体后立刻让他们喝下热牛奶;一些褪色的广告牌上的戴高乐将军的画像;我们星期天下午玩小马和猫的游戏……以上系列事件被埃尔诺不加区分地放在一个段落里面陈述。
接下来的段落中,她又将定量配给的油和糖,与小孩子们玩的游戏放在一处,然后她写到了“我们感染了疥疮,身上有虱子……”等等。这些集体与个人的记忆,全部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写法也基本上是想到哪里,就在哪里起笔。然而一个时代的匮乏就在这些凌乱堆砌的“文字堆”当中像沙子中的贝壳一样一一闪现出来。
作为阅读者,我们几乎随时可以停下来,然后,从下一个段落开始重新阅读。我们想从中得到一两个完整的人物和故事的企图不会在这部书当中实现。因为这部书的写作方式就是一种段落式的随意写法。
但是,从中我们还是依稀可以辨识出埃尔诺的个人面貌,虽然“传主”隐晦性的使用了第三人称“她”,然而这些个人记忆,都夹杂在那些对于集体记忆,如萨特和波伏娃的死,家庭聚餐的传统,电视上的政治家们,人们对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态度等回顾中,使私人影像与集体记忆相互随意穿插和交叠,让我们几乎就要迷乱在历史的河流里面了。我们随着埃尔诺的笔触自由漂流,到了一个地点,我们跟随她停下来回顾,然后她带领我们继续这一旅程。
一本跨越60年的文学剪贴簿
只从历史角度去解析这部奇特的文学作品,恐怕并不能让人满意。实际上,这部书可以看成是一部文体学上杂糅的书。其中我们可以看到说明性的文字,讲故事那样的叙述性文字,同时也有切割成片段的诗性文字……可以说,这是一部文体比较复杂的作品,在阅读的时候,我们需要放弃一些文体学的观念,例如:我在读一本小说,或者我在读一个故事,或我在读一首诗……诸如此类。
我们知道,埃尔诺的写作受到了前辈法语作家莫迪亚诺和佩雷克的影响,而这两位都是法国著名的文学实验团体“乌力波”(Oulipo,意为“潜在文学工场”)的成员,这个团体以革新文体、勇于创新在文坛独树一帜,掀起了一场文学革命。
借此,如果我们将《悠悠岁月》所写到的每一幅照片、每一个场景还原成图像,我们就会清楚地看到她的这件艺术品的一个清晰的思路:拼图。一块凌乱的、类似于我们家庭磁力板上的拼图。其中有政治的变革,有时尚的变迁,也有我们自身的更迭和成长……因为作为文学家如果剔除了我们私人的经历,那么历史就被抽空为一个只有大人物和大事件的“空壳”。
实际上,这本书中涉及到非常多的法国当时的新闻事件、风尚、逸闻趣事等,中国读者读起来往往比较隔阂。但是,其他的大的历史和小历史我们都不陌生,比如二战后初期法国的经济和社会文化的那种萧条,以及个人生活的种种严酷的境遇。进而,我不禁会想,如果将我们中国人的人生做这样的拼图又将如何?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埃尔诺也曾经说过,这本书的写作历时60年,我认为它基本上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日记或者剪贴簿。其实说白了就是作者把过往岁月当中那些值得记录的东西,都比较随意地记录下来,然后,形成了这本结构散乱、篇章几乎无序的书。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自发的难以抑制的行为。
恰如埃尔诺的这本书,实际上我们不禁要问,既然是对照片的凝视和记录,又为何不将照片放入到书中呢?当然这一方面有图片版权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干预了文字作为一种单纯的传达方式所特有的独立性。
“为了像她在孩提时希望的那样,睡着后醒来就像郝思嘉那样成为作家,她有什么不能付出?……于是要写的作品就代表一种斗争工具。她没有放弃雄心……”这是埃尔诺在《悠悠岁月》一书结尾处所写下的。
这是一部从年轻时期就计划好的一直写到老年的书。“一种从前的光线,挽回……挽回我们将永远不再存在的时代里的某些东西。”这是一种《追忆似水年华》般的写作雄心,而这部书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学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