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室之内的文学巨擘 艾米莉·狄金森的幽闭生活
2022/06/15 | 作者 袁永苹 | 编辑 孙杨
你能够想象一个人半生足不出户的寂寞生活吗?在疫情时代,我们不禁要问,物理空间的掣肘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限制住我们的灵魂呢?假如,有一天我们也做出一个决定——不再出门,我们是否能够拒绝外在世界的纷繁吸引,并能承受住此种心灵的囹圄呢?
在这个“居家”成为后疫情时代关键词的时刻,我们的身心灵应当如何自处才能够顺利安慰物理空间的困顿呢?或许应该读读狄金森!这位后半生足不出户的美国女诗人,用她的一生告诉我们:纵使一生在狭小的居室之内,也能作为“想象之国的王”。
《我居于无限可能》是法国重要文学奖项“勒诺多文学奖”获奖作品,在这部用散文笔法写就的传记当中,加拿大作家多米尼克·福捷基于狄金森的诗歌、资料、信件等诸多研究内容,用情感驱动的想象力追溯狄金森的一生,以属于她的独特视角重新演绎了这位与惠特曼齐名的美国文学先驱、19世纪天才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叛逆、独特的诗歌人生。
从那一天开始,她决定足不出户
艾米莉·狄金森出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镇,“阿默斯特实际上是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城市,但称它小镇也不为过。它无关乎空间,也被时间所遗忘。”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镇,日后却因为与一个伟大的人物相连而被铭记。
狄金森家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父亲是一名活跃在当地政治领域的律师,后来又做了州议员。狄金森最初就读于这个州的一所私立大学,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被召回家里。从此,狄金森开始了笔耕不辍的诗歌写作。
据统计,除了被她亲手焚毁的那一部分诗歌,狄金森一生共写就了1789首诗(富兰克林集注本),最忙碌的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写一首诗歌。她的诗大都没有名字,只是用编号来记录。(富注本采用F开头进行编号。)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些写给亲人、朋友的信件,那些信件感觉敏锐,运笔柔美,本身就被很多狄金森迷看作是另一种形式的狄金森诗歌。甚至有人将狄金森的信件分行处理,编辑了一本诗集出版。可以说,狄金森是用诗来记载自己的生命历程的,诗是她唯一的生存方式。
《我居于无限可能》
关于她的足不出户有很多传言。为什么一个拥有良好家世背景和远大前途的女诗人会突然决定足不出户、将自己封闭隔离在自家园内呢?有人说是因为恋爱的失败,也有人说这是一种自我决断式的封闭;还有人说是为了拒绝求婚者……总之从某一天开始,狄金森决定再也不出门了。“好不容易回到童年的居所,她发誓再也不要离开——无论是房子,还是童年。”
据说,一开始狄金森不走出自家的小镇,“人们说,一开始她只是不愿进城,后来她的活动范围逐渐缩小到了她的花园,再后来她足不出户,渐渐地,连楼也不下了。最后,除非有绝对的必要,不然她连卧室的门也不出了。”
很多时候,她闭门谢客,只与客人隔着屏风交谈,这看似是一个隔绝的生活状态,但实际上,狄金森一直通过写作这一特殊的方式来与外界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联系。
彼时,她不断地保持着和外界通信的联系,她有好几个知心的通信者,其中不乏她爱慕的人。这一良好的方式,使得狄金森的诗歌,始终带有一种交谈的性质,即使是那种最难理解的诗歌,也像是在对于一个她长期与之交流的人在倾吐疑惑。
或许是对于当时诗歌美学环境的怀疑,或许是感觉自己的诗歌太过于严谨,又或许是有些不自信,狄金森干脆将诗歌隐藏起来,拒绝发表。她认为诗歌被发表就是被出卖。她说:“发表是拍卖人的心灵”。也许她根本就认为诗歌是不能分享的。
与大多数生活履历丰富的作家相比,狄金森的生活可谓枯燥,她一生没有出过国,甚至没有走出过小镇,在她的身上,能够找到古来神性对于诗人的定义——他们是“想象之国的王”,地理学上的“脚的领土”对于诗人没有意义,他们有属于自己的疆域:无限的精神自由。
捍卫精神的领地
其实,人们对于狄金森的隐居提出种种看法只能暴露人们内心的价值观,狄金森对此没有兴趣,“起居室以外的世界又有什么?”她说。
在我看来,她不结婚并且足不出户可能是避免一种外在的入侵。这一生活方式的选择恰好和狄金森的诗歌美学同根同源。与外在强烈情感宣发的惠特曼不同,狄金森的诗歌美学是委婉、曲折、迂回的。她的诗歌取材往往很日常,入点很小,但是诗境却十分高远广大。
狄金森常常使用一些小和“微型”的词,她的诗歌大都不超过20行,用词也十分节约,每行字数都不多。有的词是极其“女性化的”,如:家庭的场景、信件、缝合、服饰等等。诗行的进行经常设置“阻力”,让诗意曲折往复,读者也在不断的阻力当中,读完一首,又一首。
她告诫诗人,“讲出真理也要讲得委婉”。她进一步说:“成功在于迂回”“揭示美会消减美”。正是这些“小而具体”的词将世俗的生活与超验的真理不断地联系起来。这样不断使用小词的狄金森,不去刻意地追求所谓的惠特曼的宏大意象,而是用她自己的“小物件”来搭建自己的诗歌。
这样一来,她的诗歌的意蕴,不但没有少反而会多。虽然入点很小但出点却很大,并且拥有向上提升的力量,狄金森擅长发觉日常中的神性,并用语言将世俗生活和超验的真理紧紧拴系在一起。
另外,这种生活方式的选择与她谦卑的个性有关。如果我们对于狄金森诗歌有更加系统性的阅读,我们会发现狄金森在诗歌写作中表现出那种断断续续的信心。不断地自省、对世俗生活和上帝的存在等等相互矛盾的看法,都加剧了这一谦卑。
但是,瘦小、纤细、谦卑的狄金森却有着强大独立的灵魂,这一灵魂让她能够做出自我幽闭的震惊世人之举,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地捍卫其自身的生活领地不被侵扰,最大程度地保证灵魂的自由。
在肉身的圈囿中寻找灵魂的最大值
虽然肉身被圈囿,但是狄金森对于更高存在的探索从来没停止过。
狄金森的很多诗歌可以看做一首首小型的赞美诗,这其中体现了她与宗教紧张和冲突的关系,迟疑和依赖,退避和接近,但总有种欲求达到称之为真理或者神性的维度,这个维度正是狄金森诗歌的开阔和广博之处的秘密源泉。
但不同于传统的宗教诗歌,或者根本没有可比性的是:自我看来,狄金森的诗歌更像是一种后基督教时代的反驳,她对于上帝和神的印象是模糊的,是迟疑的,有时候是一种女儿对父亲、妻子对丈夫一般的质询。
这些内在的搏斗,正造成了她诗歌的多义性。她关注自身存在的小小个体,但又将自身放大作为一个与神平等对话的人、一个既想要挑战上天,又想决绝地拒绝上帝的女人。在我看来,狄金森的诗很多都可以看做是人写给上天的私信,拥有了赞美诗这种看似敞开实际封闭的结构,同时将赞美世俗化为一种超验的总体。
对于这种生活方式上的主观幽闭,狄金森在诗中给出了解释。她说:“灵魂选择了她自己的领地(也译作伴侣),然后关上了门”、“个人对个人就是封锁的教堂”、“我自己的背后是自己”……
但是作为内心敏感、丰富、纤细的诗人,狄金森却不由自主地深深地陷入到日常生活的每一处。比如:友情和朦胧的爱情。她关心烹饪,为父亲烹调晚餐。她喜欢做家务,她把糖果从楼上用细绳吊下分给孩子们。尽管她孤单得不同凡响,但是却又拥抱无限丰富的世俗生活细节。可以说,狄金森通过紧缩生活圈达到内心领地的无限延展,无限接近精神和灵魂的最大值。
可以说,在后疫情时代的今天,狄金森的生活方式、她对于诗歌的献身精神、她对于广阔精神世界的无限追求,都给今天的我们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在物理的空间不断被压缩的今天,怎么样能够在内心当中修建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安宁居室,恐怕是我们有能力和勇气面对今天现实的一个途径。
我为美而死,还未定
在坟墓里安身
另一个,为真理而死,躺入
一个比邻的小屋。
他轻声问道:因何至此?
“为了美。”我回答。
“而我,为了真,它们是一体。”
“我们是兄弟。”他答道。
(F448)
在《我居于无限可能》的结尾,作者多米尼克·福捷写道:在狄金森去世的死亡证明的“地点”一栏旁,有只手果断地写道: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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