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续写的“小豆豆”, 和那些影响国人的日本童书作家
2024/07/05 | 作者 孙普 | 编辑 孙杨
提起黑柳彻子这个名字,许多人或许会想到《彻子的房间》这档日本访谈节目,习惯在节目里顶着招牌洋葱头发型、身着一身华丽服装的黑柳彻子便是这档当今世界上最长寿电视节目的主持人,几代日本电影、电视、音乐、戏剧和体育名人都曾坐在她的沙发上与她对话。自1953年退学从事演员至今,91岁的黑柳彻子早已成为当下日本演艺界和文艺界国宝级的艺人之一。然而在隔海相望的中国,她被熟知的另一个身份则是作家。
1981年,黑柳彻子写下自己的第一本书《窗边的小豆豆》,这本首印仅8000册的书随后创下日本出版业的奇迹,以800万册的销量成为日本二战后最畅销的书,并被翻译成35国语言,全球销量超过2500万册,也因此被吉尼斯世界纪录认定为“发行最多的单一作者自传”。
在中国,《窗边的小豆豆》至今还保持着每年100万册的销量,常年盘踞在图书畅销榜,引进至今累计销量超1700万册。此外,它还被选入小学语文课本,名为“小豆豆”的女孩成为陪伴并影响几代中国人的文学形象。在采访里,黑柳彻子曾提到:“我收到过很多中国读者的来信,尤其让我惊讶的是,小学生来信是最多的。甚至还有学校老师写信告诉我,每天午餐时间都会给学生们读《窗边的小豆豆》。”
与中国的缘分并非只停留在文字上,黑柳彻子曾在上世纪80年代率领“爱护大熊猫访华团”访问四川卧龙自然保护区,她也在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上登台,为中国观众表演京剧。在今年的5月30日和31日,六一儿童节到来之际,91岁的黑柳彻子再次来华了,因为《续窗边的小豆豆》在中国出版。直到小豆豆的故事续写,这位高龄作家与中国的缘分还未画下句点,而这一切的开始,还得回到42年前,小豆豆诞生的那一刻。
被小豆豆改变的教育方式
1981年,黑柳彻子写下了《窗边的小豆豆》。
原文插画里,这是一个梳着短头发的瘦小女孩,她的脑袋里似乎总是会冒出稀奇古怪的想法,接着将这些想法一股脑儿从嘴巴里说出来。恰恰是这股无所顾忌的劲头使得她成为老师眼中的问题儿童,上到一年级时,她便被原来的学校退学了。书名里“窗边的小豆豆”指的就是她时常被教室外的事物吸引,站在窗前大叫、跟小鸟说话等出格行为。
退学后,妈妈带着小豆豆来到一所名为巴学园的学校,遇到了小林校长。与小林校长初次见面时,小豆豆就在校长的鼓励下一口气说了四个小时,校长身上的包容、爱护和引导恰恰是巴学园提倡的教育理念。成功入学的小豆豆在校长“你真是个好孩子”的鼓励下顺利成长,故事讲述的就是小豆豆在巴学园的校园日常。
正如黑柳彻子在书的后记里所写的,这些故事都来自自己的童年经历,她的小名就叫小豆豆,故事里提到的妈妈带着被退学的她找小林校长,巴学园里名叫高桥、朔子、美代的同学,以及提到的钢琴家的父亲,都是真人真事。黑柳彻子出生于1933年的东京,父亲是著名小提琴家,母亲是声乐家与散文家,她还有弟弟和妹妹。出生于文艺世家的她天性跳脱,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自己童年时代的种种出格行为其实是学习障碍和多动症的表现。
虽说写作这本书时黑柳彻子已经48岁,但她的故事却并不是以回忆录的形式完成,它更像是回到现场,从当下自己作为一个小女孩的视角完成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来自孩童的天真和乐观。即便故事里也曾提到同学去世、巴学园被摧毁、战争逼近之类的悲剧,但在这种童真底色的浸润下并未流露出过多的负面情绪。或许正是这本书传达出来的这种如此自然又极具感染力的情绪氛围,在八十年代日本金融危机影响下阴郁的社会情绪里打开了一扇透光的窗户。
除此之外,故事中小林校长为巴学园营造的教育氛围也是这本书受欢迎的重要原因。全名小林宗作的他被认为是日本音乐教育界将韵律学应用到儿童教育中的第一人,但他从来没有把教育只停留在某一个年龄段或是只停留在音乐板块,而是因材施教,重视并尊重每一个孩子的人格自由,让他们发展自己的个性能力。在《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里,详细记录了这位校长创建巴学园的经历。
彼时的日本社会,曾在五十年代因经济发展需求大力培养理工科人才,学生们死记硬背,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成为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教育弊端。直到1977年,日本才开始推行精选教学内容、减少课堂时间、给予学生自我能力发展空间的“宽松教育”。《窗边的小豆豆》呈现的教育状况正是当时日本社会需要的。
同样在整个东亚社会,以成绩为考量标准的应试教育几乎占绝大多数。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窗边的小豆豆》在国内有如此长远的影响力,因为这里不仅有一个小女孩自由快乐的童年趣事,还有几代中国读者和教育工作者们理想中的校园生活。近年来国内推行的教育减负可以视为类似巴学园式教育理念的实践,虽然这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窗边的小豆豆》
《续窗边的小豆豆》
用作品反战
在《窗边的小豆豆》的结尾,战争来临,巴学园被烧毁,小豆豆和家人坐上疏散列车,“列车载着不安的人们,发出隆隆的声音,奔驰在黑夜中”。成长于二战时期的黑柳彻子就这样在战争中结束了她在巴学园的生活。42年后的当下,她同样因反对战争继续写了小豆豆的故事。
这本《续窗边的小豆豆》于2023年在日本出版,中文版在今年5月面世。黑柳彻子在致中国读者的序言里提到,她想要写下“战争会给无辜的孩子带去痛苦”,记录黑夜背后的故事。黑柳彻子童年时,父亲被征召入伍,她跟随母亲和弟弟妹妹去乡下避难,二战结束后,母亲带着他们回到东京重建被摧毁的房屋,直到1949年,关押在西伯利亚的父亲才得以回到日本。
作为一本跨越近半个世纪的续作,难能可贵的是黑柳彻子几乎原汁原味地保留了前作中的语感和孩童视角,只是在这种语感和视角下,对于战争给日常生活带来的影响难以再退避分毫。它所带来的物资短缺体现在小豆豆身上时,是充当全天伙食的十五颗大豆,也是因长期营养不良全身长满脓包。除了身体上遭受的饥饿和疼痛,小豆豆还要面临跟父亲和故土离别,在与母亲走散的车站独自前往乡下的孤独和恐惧。在这样困难的状况下,一家人蜗居在一所破旧的农屋,母亲从打零工到做海产买卖,小豆豆重新入学,生活渐渐有了起色时,战争宣告结束。父亲回来后,一家人在东京又过上了正常生活。
在书的后半段,黑柳彻子讲述了她进入中高连读的香兰女子学校,毕业后在东洋音乐学校学习声乐的经历。1952年,19岁的她应聘NHK放送剧团的演员,由此踏入演艺界,开始了她长达六十余年的艺人生涯,在至今91岁高龄的当下依旧主持着《彻子的房间》。她曾开玩笑说,想要把节目一直做到自己100岁。
在俄乌战争和巴以冲突愈演愈烈的当下,黑柳彻子在书中讲述的经历对于当下未曾经历过战争以及对战争缺乏想象的读者来说,是一种具体的残酷。也许是身为问题儿童和战争亲历者的经历,使得黑柳彻子在职业生涯中总是对和平议题和儿童等弱势群体投入关注。她将《窗边的小豆豆》在日本出版后所得的全部版税捐出,成立小豆豆基金会,用于资助聋哑剧团和残障人士。
这一举动或许跟她在书里提到的一件事有关——自己的好朋友泰明因小儿麻痹症死去,黑柳彻子曾和同学一起参加了泰明的葬礼。此外,她担任联合国儿童亲善大使近40年,到访了包括非洲、中东在内的多个国家,以此援助当地儿童,至今在其个人官网上,还可以看到她为儿童募捐的信息。
关于和平,她写下《续窗边的小豆豆》的举动已经表明了她的看法,她为日中关系作出的努力也不只表现在小豆豆身上。她是推动日本“大熊猫热”的重量级粉丝,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电视节目中就介绍过大熊猫。1984年访问四川时,她还为大熊猫保护区捐赠了器材设备。这段基于大熊猫的缘分也曾被记录在文字里,“小时候,伯父送给我一个大熊猫的毛绒玩具,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就是大熊猫,只是感叹世界上竟然还有黑白色的熊。没想到大熊猫成了我一生的朋友。”就在5月底来华前,中国驻日大使馆的大使吴江浩还为此与她会面。
《银河铁道之夜》
《狐狸的窗户》
被日本童书作家影响的中国读者
在受到中国读者喜爱的日本童书作家里,黑柳彻子并非孤例。相比她可以在多重身份间自由转换,其他童书作家更多的是专职写作,在童书长销榜单里就可以找到他们的身影,其中包括安房直子,被誉为“日本童话三杰”的宫泽贤治、小川未明和新美南吉。有趣的是,围绕谁是“日本安徒生”这个问题,童话三杰的读者们各有答案。
在四人之中,安房直子和宫泽贤治尤其受欢迎。出生于日本昭和时代的宫泽贤治具有庞大的影响力,他的许多故事是近年来作品频频登陆国内院线的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灵感来源,大家熟知的日本音乐人久石让也曾为其名篇《银河铁道之夜》打造同名专辑。
作为宫泽贤治的代表作,《银河铁道之夜》具有梦幻且暧昧的故事和氛围,银河节的夜晚,男孩焦班尼与好友柯贝内拉一同踏上了一辆开往银河的列车,他们见识了各种梦幻新奇的事物,也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旅客。旅程的终点,焦班尼回到现实世界,得知了柯贝内拉溺亡的消息。
在大众观念里追求真善美的儿童故事里,宫泽贤治的这篇故事铺上了死亡和悲剧的底色,银河和星空也是他笔下最常见的元素。在他的其他故事里,有《卜多力传记》中牺牲自我的火山观测员,《夜鹰之星》中突破枷锁飞向星空的鹰。联想作家本人出生于富商家庭、对贫民阶级怀有同情的身世背景,他在儿童故事里流露出的悲悯之心恰恰是他与其他童书作家的区别之一。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中国读者会以兜兜转转的心态来阅读宫泽贤治,那些儿时故事里不甚明了的故事情节,直到长大后再读才明白作者的用意,“只有世界上所有的人获得幸福,才能有个人的真正幸福”。在他笔下死去的角色们,其实都是为了这份幸福信念献身。
比宫泽贤治晚半个世纪出生的安房直子则拥有更明亮和温暖的笔调,她的笔下有各种会说话的动物,热气腾腾的美食——据说作家本人经常在厨房写作。她将月光比作丝线,把花朵投下的影子当作护身符,似乎总能巧妙地打通事物之间的隔阂。
当然,安房直子也会在故事中触及死亡之类的哀痛。童话《狐狸的窗户》中,猎人遇到了一只装作印染店店员的小狐狸,小狐狸用染成蓝色的手指头做出菱形的手势,透过这扇蓝指头搭建的“窗户”,猎人和小狐狸看到了死去的狐狸妈妈。在小狐狸的帮助下,猎人也将自己的指头染成蓝色,从“窗户”里,猎人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妹妹。并不是“窗户”创造了这些已逝之人的画面,它只是像一面镜子一样,映出了小狐狸和猎人内心世界未曾抹去的隐痛。
但安房直子写得并不沉重,故事末尾,她用一个玩笑将这份隐痛再次化解:“我不时地用手指头组成窗户看。我想,没准儿会看到什么。人们常笑我:你可真有个怪习气呀!”
深受国人喜爱的这两位童书作家还有相似的命运,他们都因肺病早逝,安房直子活到了50岁,宫泽贤治则在37岁就不幸去世。幸运的是,我们可以继续期待这位91岁还活跃在公众视线里的黑柳彻子,期待她像去年采访里所说的:“今年正值日中和平友好条约缔结45周年,希望两国关系越来越好。到55周年时我刚好是100岁,我认为(两国关系)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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