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到综艺:打开作家的新方式
2024/05/05 | 作者 孙普 | 编辑 孙杨
近日,作家刘亮程的纪录短片《大地生长》正在流媒体平台播出。每集五分钟,浓缩了这位新疆作家在故乡村庄里闲适的生活碎片,脱口而出的金句用大号字体贴在画面里,无论是片长还是形式都很符合当下以短视频为主的观看趋势。
以这种时兴的方式与公众见面,对刘亮程和包括他在内的作家群体来说并不是第一次。早在2022年,刘亮程就参加过一档名为《文学的日常》的节目,节目以友人互访的方式在街头游走闲聊。
同样在2022年,余华、苏童、西川等人参加的节目《我在岛屿读书》开播,几位作家齐聚一座岛上书屋,聊生活和写作,接待前来拜访的作家友人。这档意外爆火的文学类综艺在2023年顺利播出第二季,莫言、马伯庸、紫金陈等当红作家也悉数到访,第三季据说也在制作中。
被称为“老牌慢综艺”的《向往的生活》在第六季则请来了刘震云、许知远两位作家,刘震云更是在节目刚出场就贡献了“三句话让黄磊做三道菜”的综艺名场面。
最近几年,除了这些主打生活纪实类的综艺节目外,电影、电商直播、脱口秀、个人公众号也纷纷成为作家群体与公众见面的新渠道。刘震云参加了脱口秀和带货直播;余华早早在贾樟柯的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里坐实了他“文坛喜剧人”的人设;和余华曾睡上下铺的莫言在两年前开设了自己的公众号,说“想和年轻人聊聊天”;麦家、梁晓声、毕淑敏先后走进东方甄选的直播间,与主播共同创造了上百万码洋的图书销量。
曾经隐匿在文字背后,与读者保持距离的作家们,正主动走上前,在屏幕前呈现不一样的自我。
当严肃作家乐于走上综艺
谈到作家参加的综艺节目,《我在岛屿读书》大概是当下最具代表性的之一。这档节目2022年首播,在收视率和口碑上都收获了不俗的成绩,迄今为止,豆瓣有超两万用户给出了超过9.0的高分。2023年播出的第二季相比第一季,评分继续走高。
节目沿用了类似《向往的生活》《中餐厅》《亲爱的客栈》等“慢综艺”的形式,在田园牧歌式的东澳岛上,第一季的“老面孔”苏童、余华、程永新坐镇书屋,每一期邀请不同的作家来访,共同吃饭喝茶,观景、聊天,在闲适的生活情景中讨论对文学的看法和对生活的感悟,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彼此之间的打趣调侃。
在当下这个快时代,文学与阅读这种向来被归结成“慢功夫”的精神产物和生活方式似乎距离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有一段距离,《我在岛屿读书》能够从众多综艺节目中脱颖而出,并在一定程度上完成“破圈”,恰恰说明了它身上附带着合乎当下观众心理需求和预期的一些调性。
首先是节目邀请的嘉宾,作为成名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家,余华和苏童在当代文坛的影响力和成就毋庸置疑,前者凭借一部《活着》畅销三十余年,后者以一部《1934年的逃亡》成为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作家。程永新虽不是作家出身,由他担任主编的文学刊物《收获》却是几代作家成长的阵地,包括苏童和余华。可以说,在“选角”上,节目本身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庞大文学光环下的作家们,跟普通人相比有什么不一样的?这个带有窥探欲的问题恐怕正是观众们最想知道的。节目里,苏童自嘲他们是一群老气横秋的老头,故意装出可爱生动的一面。无论是出于表演也好,不经意地表露也罢,他们在节目里都呈现出了种种接地气的表现。比如余华标志性的沙滩短裤,主打一个随性自在。再比如苏童和余华像老朋友一般,上演日常互怼。
第一季里,充当串场和主持角色的博主房琪大概说出了观众的心声:原来你们(作家)是这么有意思的人,不是那么远,难以企及的人。这种“反差感”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拉近和观众的距离并赢得好感。
作为一档主打文学和阅读的节目,专业性还是要有,但它又故意显得不那么“专业”,并没有追求过于学术的表达,而是用观众听得懂也容易接受的方式谈论阅读。插播作家的写作经历和文坛逸事增加趣味性,针对具体小说更多地从感悟的角度带领观众进入,这些都在无形之中增加了节目的受众群体,它既可以充当专业读者或文学从业者在茶余饭后的消遣读物,也可以作为普通大众和读者了解阅读、走进阅读的一张门票。
可以说,在严肃作家身上挖掘一点世俗气息,在生活化的语境和环境里加入一点精神追求,大概是这类读书综艺可以赢得广泛好评的原因。
《我在岛屿读书》第二季剧照
以平等的姿态融入年轻人
第二季《我在岛屿读书》的后几期,迎来了重磅作家莫言。作为中国唯一一位诺奖得主,莫言早在参加这档节目之前就已走红网络。他“出圈”的方式与自己的老友余华相差无几,两人贡献了一大堆作家名梗,也共享着诸如“采访界泥石流”“网红段子手”等称呼。在被挖出的陈年往事里,有一段是他们一起去意大利参加文学演讲,在谈论“为什么写作”这个主题时,余华回答自己想睡懒觉,不想上班,莫言则说自己是因为想买皮鞋。
这么多年过去,当下关于两人的热梗还在持续更新,余华和莫言还在这条“自我放逐”的路上开山辟石。莫言被记者问到现在的真实状态、最希望的一种状态是什么时坦言,“我们结束采访”,余华自曝自己最终的奋斗目标就是躺平。在日益复杂虚幻的网络世界里,真诚反倒成为必杀技,保持简单随性正成为行走互联网的绝佳人设。
这对上下铺的舍友正成为年轻人心目中的“顶流”,即便对于以90后和00后为主的这个群体来说,莫言和余华在他们以往的阅读履历中现身的频率恐怕比不上诸如郭敬明、韩寒、安妮宝贝之类的青春文学作家,但当这些年轻人离开校园步入社会后,会发现这些几乎与自己父辈年龄相当的作家,居然才是这个复杂现实里能理解他们、让他们感到共鸣的那批人之一。他们在任何场合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总能在不经意间点到年轻人的痛处。
回头来看,两位作家首先凭借言行而非作品走红的方式其实跟综艺节目试图挖掘作家身上的世俗气息是类似的,这种现象在以往也并不少见。比如大家熟知的文豪胡适、契诃夫和卡夫卡等人,每一位单独拎出来,都可以被冠上“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者”之类的严肃名号,然而他们被年轻人传诵更多的却是一些发疯语录。
胡适的“打牌日记”,契诃夫那句被各种文创产品争相借用的“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卡夫卡的“我最大的能耐,就是躺着不动”,这些语录又可以被统称为“发疯文学”,一种与动物表情包、影视剧梗图打包在一起,成为供年轻人消解生活压力,自嘲精神状态的“互联网快餐”。
恶搞也好,追捧也罢,被年轻人收编的莫言和余华非但没有选择无视,反而主动加入进来。“想和年轻人聊聊天”的莫言在自己的公众号里使用了莫言表情包,还整理了自己以往的“发疯”语录,动不动10万+的阅读量也足以证明这场“双向奔赴”有多么火热。
前阵子在韩国签售的余华,为读者写下“一辈子不上班”“在家上班也一样”之类的祝福,在因中分发型被比作“潦草小狗”等表情包后,他主动表示自己接受这样的形象,并调侃自己:“今天是穿了西装的‘潦草小狗’。”
追星可能随时会面临“塌房”的危险,相比之下,追余华、莫言之类的作家显得安全又超值。除了能提供实打实的精神养分,还能从作家的言行中收获快乐。最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尝试新鲜的事物,俯下身来,以平等的姿态跟年轻人交流,这样的互联网“顶流”又有谁能拒绝?
商业利益与创作并不冲突
在今天,作家本人如何看待他们这个群体频繁地出现在屏幕里?
第一季《我在岛屿读书》刚开播,苏童提到,如果马尔克斯或托尔斯泰出现在自己眼前,他会觉得很可怕。在他看来,作家和读者通过文字建立联系是唯一神圣的。随着作家通过综艺、脱口秀、带货直播等方式进入读者的视线,这种神圣感或者说神秘感完全被打破。
苏童用“喜悦的崩溃”来形容这个过程,喜悦指代的是那些隐匿在文字背后的人终于可以显出真身,崩溃便是原来作家在提出这个身份后,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毕竟,谁也想不到,在小说里写尽人间疾苦的余华,在现实中会是一个穿着沙滩短裤到处讲段子的“潦草小狗”。
传统的观念里,作家被看作清高孤傲,不与世俗过多纠缠的一类人,参与综艺等活动自然又会触及商业利益,这多少给作家本人带来了一些争议。一些读者会认为,频繁地在这些本不属于作家该出现的场合抛头露面,有损于作家的风骨,对创作毫无帮助。苏童等人也在节目里承认,参加节目对他们没太大意义,他们最终还是要回到写作里。走进直播间为自己代言的刘震云对着数十万网友坦然回复,“自家种萝卜,自家再出来卖,我觉得不丢人”。
一则统计数据显示,参加直播卖书的作家们都收获了不俗的“成绩单”,销量基本都以万册打底,少则两三万册,多的高达十万来册,卖到售罄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无外乎《人世间》的作者梁晓声在东方甄选的直播间看到两万册的书卖光,在下播前突然拥抱了主播董宇辉,看到自己的作品以实实在在的方式被肯定,对作家来说未尝不是一次激励!
从这个角度看,获取一定的商业利益并不会损害作家的创作,不需要为柴米油盐担忧的人恐怕更能心无旁骛地坐在桌前动笔创作。在这个人人都可以从互联网流量里分得一杯羹的当下,作家为什么不可以?况且他们需要的可能并不多。
而对于那些首先因作家的言行而非作家的文字接触作家的年轻人来说,可以批评他们对作家言行的恶搞精神,但也要认可他们在追逐“顶流”时的认真程度。上文提到的余华在韩国的签售会上,为了排队进场,提前一晚在周边守候的年轻人不在少数,追捧作家的他们对文学在不同代际之间流传多多少少都起到了作用。
正如《我在岛屿读书》的第二季,除了邀请了莫言之类的同代作家,也有80后和90后作家入局,不同时代的文学和不同时代的作家,打开彼此间的壁垒才能促成文学持续地流动。从这个意义上讲,作家在屏幕上频频亮相大概也是一种打破壁垒的行为,用更宽广更多元的方式与大众交流,也许会让新时代的文学和创作附着上新的可能性。既然作家愿意自己走上前,身为读者和观众,献上一点掌声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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