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手术不再是屠宰
2022/06/1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一幅描绘17世纪截肢手术的油画中,大张着嘴呻吟的患者被三名彪形大汉按在木板上,一个穿着屠夫围裙的人在锯腿,还有一个姑娘抓着即将脱离身体的腿,腿下有一个木桶接血。19世纪中叶麻醉术和消毒术走向成熟之前,这样的血腥场景不断在欧洲各地上演。
牛津大学科学与医学史博士琳赛·菲茨哈里斯(Lindsey FitzHarris)的处女作《治愈的屠宰》一书,以“现代外科之父”约瑟夫·李斯特(Joseph Lister)的生涯为线索,讲述了显微镜、乙醚、石炭酸等一系列技术对现代医学的促进作用。
《治愈的屠宰:外科手术往事》
正如一位亚马逊网站的评论者所说,李斯特是大屠杀的反义词。
屠宰剧场
《治愈的屠宰》的英文书名比中文译名更直率,可能也更准确:The Butchering Art,意思是“屠宰术”。首先,即使到了19世纪中期,西方外科手术的死亡率也是相当高的。1860年至1862年之间,截肢病例的死亡率为三分之一。即使在早期医用消毒剂石炭酸引入后的五年后,医院消毒体系先驱者约瑟夫·李斯特本人所在的格拉斯哥皇家医院手术死亡率也并未显著降低。
与消毒水味道刺鼻的现代医院相比,19世纪的医院更可能飘荡着久久不散的血腥味与腐肉味,难免让人联想到屠宰场,尤其是公开进行的解剖活动。法国哲学家卢梭在临终遗作《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写道:“解剖大厅实在不堪入目,散发恶臭的尸体,青灰流脓的腐肉,血液,令人发呕的肠子,恐怖的骷髅,致病的蒸气!相信我,我不会去这种地方找乐子。”
看到“致病的蒸气”,中国读者可能会联想到“瘴气”。诸葛亮南征时之所以“五月渡泸”,正是为了躲避三四月份的瘴气。在1862年的鹅颈瓶实验确证了细菌系繁殖而来之前,主张致病微生物由污秽环境自行生成的观点长期占据主流。结果就是,废除大型医院的观点曾大行其道,富人也会优先选择风景秀丽的疗养院。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词是“找乐子”。事实上,外科手术在当时是一种群众喜闻乐见的公开活动,与角斗、斩首、凌迟和HBO电视网推出的血腥剧集一样,满足着人性深处的嗜血冲动。
如果手术室是屠宰场的话,那么外科医生自然就是屠夫了。1877年出版的清代法医学著作《洗冤录详义》中写道:“疡医特为世所贱……业此者大都习内科不成。而后退于外科。”重内科、轻外科的情况同样存在于西方。在19世纪之前,医学界的精英是所谓的“绅士内科医生”,自诩用头脑,而非双手来治愈病人。
琳赛说:“在那个时期……有些内科医生甚至不会亲眼见到病人,仅通过信件传达医学建议。”事实上,西方大学传统四大学部之一的“医学部”,主要针对内科。外科医生则是师徒相承,与工匠类同,上过大学的不多,甚至文盲也有不少。
直到19世纪初,英国外科医生才有了系统化的培训体系。社会对外科的歧视,还要持续得更久。英国医院的外科医生工资,不仅与内科医生有天渊之别,甚至不如抓床垫里的虱子的“首席捉虫师”。
但是,随着19世纪中期的两项重大突破——麻醉术与消毒术的出现,屠宰场外科即将成为过去。而两者都与一位从小爱看显微镜的英格兰人有关,那就是被誉为“现代外科之父”的约瑟夫·李斯特。
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1827年,约瑟夫·李斯特出生于伦敦东北方向的埃塞克斯郡(Essex)。他的父亲老约瑟夫小时候在家里的红酒厂做学徒,但后来喜欢上了显微镜,开发出了能消除色差的透镜。在父亲的影响下,小约瑟夫热爱观察显微镜圆筒中的世界。
有一次,他将海边抓来的虾放到载玻片上,发现“虾的心脏跳得极快,而且主动脉在搏动”。这预示着他未来科学家的一面,尽管对刚刚走出污名化的外科“手艺”来说,他的思想会遭到保守派的屡次抨击。
李斯特一家信奉贵格会。贵格会崇尚俭朴与和平的生活方式,禁止狩猎、体育、戏剧等常见的娱乐方式。于是,不少成员走上了科学探索的道路,比如伦敦地质学会的创始人威廉·菲利普斯(William Phillips)、设计出双缝实验的物理学家托马斯·杨(Thomas Young)。毕竟,这是贵格会允许的少数消遣方式之一。
不过,贵格会的另一项传统似乎与李斯特的求医之路相悖。贵格会主张信任自然的治愈能力,反对服药,更不用说九死一生的外科手术了。尽管如此,17岁的约瑟夫还是坐上马车,前往灰蒙蒙的雾都伦敦,开始了大学生涯。
两年前(1842年),一名美国医生首次将乙醚用作全身麻醉剂,但当时并未发表。直到1846年,随着美国一次麻醉拔牙手术的广泛报道,乙醚的名声才飘过大西洋,传遍欧洲。《治愈的屠宰》在序幕中描绘的截肢手术,就是一个生动的案例。主刀医师是以快手闻名的罗伯特·利斯顿(Robert Liston),是著名的“300%死亡率手术”的主角。由于出刀太快,他削掉了助手的三根手指,换刀时又划破一名观众的外套,将其活活吓死,最后助手和病人都死于坏疽。
这个段子很可能是假的,但利斯顿确实能在30秒内切除一整条腿。在那个没有麻醉剂的年代,外科医生必须抢在病人的意志力和忍耐力经历浩劫之前完成手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能够刮骨疗毒而博弈自若的关二爷。
而这一次,快刀手利斯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试验“美国佬的把戏”——乙醚。利斯顿锯了6下,切下被绑在木板上的患者的大腿中段,然后在助手协助下结扎了11条血管,而这一切都是在28秒内完成的。但更令利斯顿和全场观众称奇的是,患者几分钟后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手术什么时候开始”。正如琳赛所说:“极度疼痛的时代即将结束。”
年轻的李斯特当时也在台下,走出大厅时,他明白外科手术的一个障碍被搬除了,但也意识到征途远未达到终点。在一段时间内,麻醉术的发展甚至造成了更多患者的死亡。这并不是因为乙醚的副作用,而恰恰是因为它有充分的麻醉效果,让医生有了虚幻的希望和安全感,好像只要患者在几分钟内像尸体一样安静,醒来后就会豁然痊愈。
惨痛的事实是,手术死亡率并未降低。这就要谈到外科手术的另一个大敌了。
拯救医院的石炭酸
外科医生早就知道手术会造成感染,也知道感染会死人,但并不清楚感染背后的原因,更不会实施严格的消毒手段,甚至连手都不洗就连续给好几个病人做手术。这正是李斯特做出最大贡献的领域。人们下次从医院里随处可见的“勤洗手”标语和“消毒隔离制度”宣传板旁走过时,除了鼎鼎大名的南丁格尔以外,或许也可以感谢一下李斯特。
解决感染问题分两步。首先要确定感染途径,然后切断感染途径,而且两者有着直接的实际关联。当时的一种常见感染是产褥热。现在,我们知道产褥热是妇女分娩、流产或堕胎后患上的细菌性感染。尽管荷兰科学家列文虎克(Antoni van Leeuwenhoek)早在1683年就发现了细菌,但直到19世纪上半叶,产褥热的病因仍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男医生不如女护士细心,照顾不周,损害了产妇的“元气”。有人说是医院污秽的环境导致了感染。也有人推测致病因素是细菌,但认为细菌是自然产生的。
在维也纳中央医院工作的匈牙利医生伊格纳兹·塞麦尔维斯(Ignaz Semmelweis),已经很接近真相了。1847年,塞麦尔维斯发现,在尸检中割破手指的医学生产生了与产褥热患者相同的症状,于是认定产褥热来自尸体上的传染性物质。基于这一信念,他要求医护人员在接触产妇之前用氯化水洗手,结果不到两个月,就将产妇死亡率从18.3%降低到了2%左右。可惜,他没能说服内科医生,还在论战中变得言行怪癖,最后在精神病院中了却残生。
李斯特同样为此殚精竭虑,直到巴斯德的鹅颈瓶实验为他带来了些许乐观。为了证明细菌不能自行产生,他先将肉汤煮沸,然后分别放进敞口瓶和鹅颈瓶中,鹅颈瓶的构造使肉汤不会接触到空气中的微生物。经过一段时间后,他发现敞口瓶中的肉汤中满是微生物,鹅颈瓶中则见不到。一年后,李斯特了解到巴斯德的研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只是把肉汤换成了流脓的患处。
那么,按照巴斯德的思路,消毒应该在术前进行,然后隔绝患处与细菌的接触。以巴斯德的名字命名的“巴氏消毒法”,显然不适用于患者。单纯注意环境卫生行不通,因为空气中看不见的细菌不能用抹布和笤帚杀死。当时通行的术后消毒法同样不够用,那相当于房子烧得只剩梁柱时才想起来救火,更何况敷在患处的红酒和松节油只会帮倒忙。可行之法,唯有使用切实有效的消毒剂。
经过几个月的搜寻,李斯特将目光聚焦在了石炭酸上。石炭酸是煤化工的副产物,是一种黑褐色浓稠液体,自1834年被发现后广泛用作防腐剂。1865年8月,李斯特期盼已久的尝试机会来了。
一名11岁男童的左腿被马车轮轧断,3个小时后才被送到李斯特所在的格拉斯哥皇家医院。即使立即截肢,男孩也难保性命。于是,李斯特决定用石炭酸清洗患处,敷上油灰防止消毒液流失,最后用金属盖子避免石炭酸挥发。经过几周的精心照料,男孩双腿完好地走出了医院。在接下来的每一年里,李斯特不断改进和推广石炭酸消毒法。在一篇论文中,他写道:“这种方法好处非凡,以至于我感觉自己有责任尽我所能地将它传播开去。”
1889年,美国现实主义画家托马斯·伊肯斯(Thomas Eakins)笔下的手术室不再阴暗、充满血污,而是像现代医院一样干净明亮。闹哄哄的观众也不见了,除了病床上的患者,只有身穿纯白大衣的主刀医师和医学生。在某种意义上,李斯特不仅改造了医院,也挽救了医院。正如他的门生盖伊·西奥多·伦奇(Guy Theodore Wrench)所说,如果没有李斯特的工作,“大型医院会被废弃,别墅医院取而代之……(李斯特的成果)防止了……穷人彻底失去手术治疗机会的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