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是如何走向衰亡的
2024/01/15 | 作者 王淼 | 编辑 孙杨
宋朝,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一直以崇尚文治、经济富庶、商业发达、科技进步而著称,被后人视为一个充满魅力的朝代。而南宋的最终灭亡,则被认为是一件最值得惋惜的事情,盖因蒙元取代南宋,并不是一次简单的朝代更迭,而是一次中华文明的大倒退。
所以,有人说南宋的灭亡是为“亡天下”,顾炎武所谓:“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在他看来,宋朝的灭亡即不仅仅是国家的灭亡,同时更是文化的消亡。
郭瑞祥的新著《亡天下》,即是一部聚焦南宋最后十一年,亦即南宋覆灭史的著作。在这本书中,作者试图解答两个问题:南宋如何灭亡与何以灭亡。对于前者,作者详细叙述了从襄阳被围到厓山海战的南宋历史,举凡重要人物与重大事件均以时间为线索、以史实为依据予以还原;对于后者,作者重点考察了南宋末年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和商业状态,试图从中发现南宋覆亡的深层原因。
有人说所有的治世都是相似的,所有的乱世则各有各的乱象。单就南宋的情况而言,人事纠葛的内卷依然是宋廷面临的最大问题,军政人物之间阳奉阴违,朝廷大臣之间勾心斗角,既无法做到令行禁止,更无法形成一个具有战斗力的集体,不妨说其他的政治、经济和军事问题,其实都是人事问题的延伸,是人事内卷所带来的恶果。
与宋廷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彼时的蒙古正处于上升时期,忽必烈堪称一代英主,他手下的伯颜、张易、胡袛橘等人亦称得上文武全才。宋廷君暗臣蔽,蒙古君明臣良;宋廷人心涣散,蒙古齐心合力。在宋蒙战争中,历史的天平已经向蒙古一方倾斜。
亡天下:南宋覆灭史》
【中】 郭瑞祥 著
团结出版社
2023年10月
决定南宋生死存亡的一场大战
对于南宋来说,襄阳之战无疑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守住襄阳,凭借长江天险,意味着南宋还有一线生存的希望;丢失襄阳,长江天险门户洞开,意味着南宋的灭亡已成定局。
最早向忽必烈提出从襄阳入手,撕开宋军防线的,是南宋降将刘整。刘整其实是被自己人逼降的,他曾经在抗蒙战争中战功赫赫,引起了他的上司吕文德的忌惮,便想方设法地迫害他,不仅有功不赏,反而以各种名目对他进行敲诈勒索,刘整向朝廷申诉,却无人理睬,走投无路的他最终投降了蒙古。
因为刘整长期在南宋的军中任职,所以他熟悉军队的配置与布防情况,他的投降,无疑给南宋带来了巨大的隐患。他向蒙军主帅献计,让人贿赂宋将吕文德,使蒙古人获得了在襄阳附近的军事要地办榷场的权利,蒙军借机修建城堡,并将这些城堡串联起来,实现了对襄阳的无缝包围,进而利用这些城堡,以逸待劳,击败了前来救援的宋军。蒙军主帅随后又听从刘整的建议,在汉水中央修筑实心高台,用竹笼放满石头垂于高台之下,用于阻止宋军的水师,至此完成了对襄阳的水上封锁。
与蒙古方面表现出的咄咄逼人相比,宋廷的反应却显得迟钝而低能。关键时刻,当政的贾似道并不是任人唯贤,而是任人唯亲,致使南宋救援襄阳的努力彻底失败。其后的故事再无悬念,蒙军利用其强大的军事实力和科技实力,携带着他们已经熟练掌握的各类攻城器械,诸如先进的抛石机等,先是一举消灭了襄阳的水师,进而攻陷樊城,逼降襄阳。
宋将吕文焕据守襄阳将近六年,“势穷援绝,遂失臣节”,虽以城降,却也保全了一城百姓。然而,作为掌握着南宋军事半壁江山的吕氏集团的核心人物,吕文焕的投降却产生了类似多米诺骨牌的效应,自此之后,南宋将领望风而降渐成风气,乃至一发不可收拾。
宋军痛失襄阳固然有其自身实力的原因,同时也与蒙军攻城战术日臻成熟、科技日渐进步密切相关。襄阳之战真实地反映出宋蒙两国的国力和政治生态,大敌当前,宋廷不是精诚团结,而是相互倾轧,可见南宋君臣均已丧失了扭转乾坤的能力,亡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失败的改革
襄阳之战的失败,暴露出南宋朝廷的种种弊端,而南宋积弱已久,却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其间南宋君臣并非坐以待毙,他们曾经做出过一些努力,试图抑制土地兼并,改善财政状况,遏制军阀扩张,规范军队管理。军费审计的“打算法”和土地改革的“买公田”,即是南宋末年贾似道主导的两项重要改革。
所谓“打算法”,即是对军队账目进行核算和管理,借以厘清虚报人头、克扣军饷等军队积弊。所谓“买公田”,即是按照官阶品级的高低限定土地的拥有数量,超出限额的部分由朝廷收购,充作公田,然后转租给农民,以增加财政收入。
应该说宋廷推行打算法和买公田的初衷都是好的,但结果却往往事与愿违,比如打算法,即常常被一些心怀叵测者所利用。老将赵葵曾经得罪知枢密院事马光祖,马光祖打算赵葵时虽然没找到明显的错误,却以账目不清为由为其定罪,使赵葵遭到朝廷的处分。
而前面提到的刘整,其实也是被打算法逼反的。上司忌恨刘整,便派人审核他的账目,借以陷害刘整,刘整哀求不成,贿赂又不成,最后无计可施,只好叛逃。打算法本来是为了遏制军队腐败,却成为朝臣之间用以打击政敌的工具,让人大跌眼镜。
买公田的情况也大抵相似,大宗土地原本掌握在高官巨富手中,回买官田,首先就要拿他们开刀。虽然在朝廷的重压之下,他们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姿态,但内心却是十分抵触的。贾似道后来之所以落得在贬谪途中被人击毙的结局,彼时已经埋下了伏笔。
而地方官员为了完成任务,则不惜层层加码,有时甚至擅自扩大范围,对一些贫困人家实施强制购买,最终势必造成“耕夫失业而流离,田主无辜而遭拘系”的恶果。以致高官巨富牢骚满腹,普通百姓怨声载道,一时间朝廷人心尽失。
在战争期间对军队实施反腐清污运动,或被认为不合时宜,而因买公田触动豪门巨族的利益,也必然会引起他们剧烈的反弹。打算法与买公田的失败,令起初踌躇满志的贾似道心灰意冷,他既深感变革之难,其后又干脆以“闲人”自居,并一再请辞,却依然难逃王朝灭亡的替罪羊的命运。
王朝末世士大夫的众生相
襄阳之战结束后,蒙军经过了短暂的息兵蓄锐,于1274年6月正式拉开了灭宋战争的帷幕,南宋的灭亡进入了倒计时。
蒙军在襄阳集结,兵分三路扑向杭州,其中主力部队由主帅伯颜亲自率领,沿汉水顺流而下,在郢州遇到南宋名将张世杰,久攻不下,遂绕过郢州,先后攻陷沙洋、新城等地,进而招降了重镇鄂州。至此,长江沿岸的南宋守军或望风而逃,或不战而降,南宋的长江防线已呈崩解之势。
1275年2月,已经接近山穷水尽的宋廷祭出最后一张王牌,命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亲赴前线指挥宋军作战。贾似道虽然明知难以挽回危局,却也不得不临危受命,亲自指挥南宋对蒙军的最后一战丁家洲之战。让贾似道没有料到的是,此时的宋军虽然尚有数十万之众,却像惊弓之鸟一般士气已尽,他们与蒙军刚一接战,便被蒙军的重型武器“回回砲”惊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溃逃,几乎未作任何像样的抵抗,即已溃不成军。贾似道本人也在溃军的裹挟下逃离战场,就此结束了他“能征惯战”的神话。
1276年年初,杭州即将沦陷,朝廷已是一片乱象,文臣武将开始自寻出路,有人指使他人弹劾自己,借以逃出京城;有人出演双簧戏,互相弹劾,双双“拂袖而去”;有人干脆不告而别,直接溜之大吉;到了正月初六,谢太后召集群臣上朝,仅有六位大臣前来听班。
绝望与愤怒之下,谢太后命人写了一篇布告贴在朝堂上,指责那些国难当头“内则畔官离次,外则委印弃城”的大小官员。但这显然于事无补,并不能阻止宋廷衮衮诸公的逃跑与叛降。
1276年2月,南宋朝廷宣告投降,并把战争的直接责任推到贾似道身上。伯颜命人带着谢太后的手谕去各地招降,知建德府方回戴着蒙古人的帽子、穿着蒙古人的毡毛大衣,出城三十里前去迎降;福王赵与芮投降,专门以重宝贿赂蒙古贵人;投降后的江州守将吕师夔宴请蒙军将领,特意安排了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宋廷宗室女子陪酒……
各地的文武官员先是争先恐后地投降新朝,生怕来晚一步,得不到高官厚禄,然后则各尽所能地讨好新主子,活脱脱地展示出一幅王朝末世士大夫的众生相。
求仁得仁,得其所哉
当然,除了这些贪生怕死之辈,南宋并不缺少忠贞义烈、舍身赴死的英雄人物。文天祥的故事我们自然大都耳熟能详,另外,诸如池州通判赵卯发,城破之日,在案几上写下“国不可背,城不可降。夫妇同死,节义成双”十六个字之后,与妻子雍氏一起自缢身亡;常州都统王安节,城破被俘,骂不绝口,不屈而死;临安太学生徐应镳不愿归顺新朝,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投井自杀……
有人以为,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如何对舍生取义与力竭而降进行道德评价,首先要以是否保全百姓的生命为基本标准。这自然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观点,但我同时也觉得,并不能以今人的价值观去苛求古人。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舍生取义无疑是一种值得推崇的价值追求,是无畏,是壮举,是求仁得仁,得其所哉!
南宋以理学名世,天理与人欲对立,对天理的要求苛刻,对人欲的界定严格,使得在理学熏陶下的南宋士大夫很容易走向两个极端:一方面是许许多多的忠义敢死之士,另一方面是许许多多的无耻叛降之徒。由此不难窥见理学的两面性,正所谓过犹不及,任何东西一旦失去了客观的标准和尺度,都有可能走向反面。
1276年5月,不甘受异族统治的南宋旧臣拥戴赵昰继位,是为宋瑞宗,成立小朝廷,却依然延续了宋廷内讧不断的弊端。外戚杨亮节擅权,文天祥等人遭到排挤;在战场上,宋军同样节节败退,宋廷只能居无定所、一路流亡,直至漂泊海上,在海上行朝。
时隔不久,赵昰病逝,陆秀夫等人拥戴赵昺为帝,厓山海战随即打响,宋朝战败,左丞相陆秀夫背着八岁的赵昺纵身跳入大海,十万军民相继投海殉国,国祚三百二十年的宋朝至此灭亡。
郭瑞祥在《亡天下》中这样总结道:“厓山之后无华夏,这是汉人第一次全疆域丢失政权,一个民族的开放、繁荣、强盛、荣耀到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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