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繁叶茂的现代日本漫画，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的废墟上起步的。《铁臂阿童木》之父手冢治虫、制作过700多套漫画的石森章太郎等人，都是那个拓荒时代的巨擘，而他们大多曾在东京西北方向的简陋公寓常盘庄中有过交集。这座公寓楼虽然在1982年就拆除了，但它一直是日本漫画家与爱好者心中圣地般的存在。

1960年代初，漫画家山内让二曾在常盘庄做过几年漫画助手。多年后，他决定为那段逼仄匮乏、工作紧张，却结下了真挚同伴情谊的时光撰写一部青葱回忆录，成果便是《常盘庄最后的住户》。

筒子楼圣地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许多城市遭到严重破坏。为应对这一问题，日本政府于1951年颁布《公营住宅法》，开始修建大量公寓楼。其性质类似于我国的廉租房，形制则类似于苏联的赫鲁晓夫楼，也就是筒子楼。

1952年，东京西北方向的丰岛区，就建起了一座这样的两层公寓楼，名字叫常盘庄。楼里共有10个单元，每个单元大小是四叠半。一叠就是一张榻榻米，相当于1.8米的单人床。所以，四叠半大致就是7平方米。与筒子楼一样，常盘庄没有独立厨卫。

这种被迫社交的环境，为《金婚》、《闲人马大姐》等影视剧提供了无数创作资源。毕竟，在做饭、洗脸乃至如厕都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方，交流、冲突与合作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正是在这一点上，常盘庄与绝大部分筒子楼不同。10个单元里，最多同时住着8户昼夜颠倒、闭门笔耕的漫画家。

《常盘庄最后的住户：漫画家们的青春物语》

难怪《常盘庄最后的住户》里只有一篇略带常规家庭生活剧的味道，题目叫做“常盘庄里的普通人”。这一篇里讲到，常盘庄里有一户三口之家，妈妈“似乎很喜欢穿红色系的紧身裙，走起路来特别像玛丽莲·梦露”，每每引得血气方刚的漫画家们探头张望。5岁左右的小女儿很不怕生，常常来工作室里玩耍，盯着一会儿奋笔疾画，一会儿夹两口荞麦面的大哥哥们看，因此常能分到面吃。楼里有一位漫画家的作品《安可》里，恰有一位“不胆怯、机灵倒有点厚脸皮的女孩”，于是，楼里的小女孩就得了一个“小安可”的绰号。

除此之外，《常盘庄最后的住户》里就几乎没有烟火气了，主要是赶稿的紧张气与一腔热情的中二气。正如书的副标题所说，常盘庄的故事是一出“漫画家们的青春物语”。正如差点入住常盘庄的漫画家高井研一郎在访谈中所说：“摄影师、落语家、声乐家、学校老师，还有学生……是啊，有个性的家伙都凑齐了。所以呢，没住进常盘庄真的太好了。如果住在常盘庄，可能会被重负压垮吧……”

作者山内让二，1960年入住常盘庄时才20岁。常盘庄最早的住户、“日本漫画之神”手冢治虫入住时是25岁。搞笑漫话家赤冢不二夫，入住时是21岁。这是常盘庄住户的典型轨迹：从小以漫画家为志向，于是在20岁出头的年纪经手冢治虫介绍，入住常盘庄做助手，然后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便随着新工作机会而搬到别处。

一个例外，是藤子不二雄组合。这个组合由两人组成，一个是《哆啦A梦》的作者藤本弘，笔名藤子·F. 不二雄；另一个是今年刚刚去世的安孙子素雄，笔名藤子不二雄A。1954年10月，他们租下了正要搬出的手冢治虫的房间，1961年10月才搬出，整整住了7年。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常盘庄最后的住户》是一部“热血漫画”。恰恰相反，山内写得非常生活化。他在常盘庄生活的时候，主要是做石森章太郎的助手，主要工作就是画线条和背景。石森算是山内的老乡，用中国的行政区划来比拟，两个人是一个地级市的。石森比山内大两岁，比山内早入住常盘庄4年。等山内来的时候，石森已经在《少女俱乐部》等月刊上连载过多篇合作或独立作品。

用山内自己的话说，他是“漫画家预备军、二线选手”。因此，他眼中的常盘庄并无群贤毕至的光彩，反倒常常是仰望或平视的姿态，从微观视角观察着那个日本漫画业的初兴时代。

墨汁一滴

山内与石森攀上关系，是通过“东日本漫画研究会”。这个组织名头很大，其实只是石森初二时与附近的漫画同好们组成的民间地方组织。既然有了组织，会刊不久便出炉了。会刊叫做《墨汁一滴》，取自19世纪文学家正冈子规晚年的同名随笔集。正冈子规患有结核病，常常咳血，因此用传说中会泣血的杜鹃鸟，也就是子规为笔名。

东日本漫画研究会的《墨汁一滴》是一本手绘传阅志，直接将作者们的画稿装订在一起，然后传阅。一开始，作者只有石森一人，但不久便在漫画杂志上公开招募会员。于是，一份有十多名供稿人的刊物就这样火热登场了。尽管看上去很原始，但《墨汁一滴》自有一套规矩，也就是72小时原则：每名成员收到《墨汁一滴》后必须在72个小时内传给下一个人，其间可以在专门的评论栏中发表意见。

《常盘庄最后的住户》的篇首彩图中，有一张是某一期的传阅地图。从人物和住址来看，它有可能出自1956年下半年的最后一期。传阅的起点是赤冢不二夫，最后回到石森章太郎。当时，赤冢不二夫与石森章太郎刚刚住进常盘庄，开始了忙碌的职业漫画生涯。总共有16名会员收到了刊物，其中9个人在东京。如果把路线画在地图上，基本覆盖了整个日本东部，北至北海道札幌，西达拥有“日本三大大佛”之一的富山县高冈市，其中还在老家上高中的山内让二（当时名字是山内纪之）是第七棒。

《墨汁一滴》的制作与传播模式，有点像中学生里常见的故事接龙：一个人起个头，然后班里同学传阅续写，有时本子还会“流传”到外班乃至老师手里。事实上，《墨汁一滴》也基本上是一群中学生的同人作。等到石森从老家来到东京，正式投身到当时还称不上“产业”的漫画生涯之后，《墨汁一滴》不久便随着主创们的毕业和工作而悄然落幕了。

在那个时代，日本漫画家永远处于紧张赶稿、昼夜颠倒的压力之下，还有两人三天轮流总共睡六个小时的“闭关”工作，以至于山内感慨道：“我深深感到做漫画家是无法长寿的，没有顽强的意志没法做漫画家。”

常盘庄

不过，中学生的活泼戏谑一直延续在常盘庄团体之中，代表人物就是被誉为“搞笑漫画之王”的赤冢不二夫。有一天晚上，山内、赤冢和赤冢的妻子登茂子熬夜工作。赤冢如厕许久不归，然后门“刷”的一声开了，只见赤冢“光着身子跳出来，裆下套着一个大概三十厘米长的原纸筒，脸上化着条纹妆，宛如新几内亚高地人的装扮”。除此之外，赤冢也经常装扮成海盗、卓别林、乞丐等形象，甚至曾在一次聚会上扮成女装。

“大限将至”

常盘庄的住户们都对漫画有着朴素的热爱，有不少人从初中就开始创作和投稿了。《常盘庄的最后住户》的后记中有一幅表现山内童年的画。漆黑的底色上有一个狗头的轮廓，轮廓里是一个小男孩趴在地上，面前有三张纸，最右边是一张白纸，中间是“野良黑”的漫画形象，小男孩拿着笔在最左边的纸上临摹，线稿已经画好，只剩下涂色了。“野良犬”在日语里是野狗的意思，“黑吉”是日本常见的狗名，合起来就是黑野狗之意。

野良黑是日本漫画家田河水泡连载漫画的主角。同名漫画最早连载于1931年至1941年，二战后经过改编，一直连载到1981年。山内1940年出生于大连，二战结束时正好5岁。当时有一个青年人在街上卖野良黑的画，小山内的母亲就给他买了一张，这便是山内与漫画结缘的开始。

据他自己说，他回到日本上小学以后，整个一年级的美术课都用来画野良黑。上初中的时候，他就开始给《漫画少年》投稿，尽管还没等作品刊出，这份热衷于刊登读者来稿的杂志就停刊了。初中毕业后，他甚至想放弃攻读高中，直接做职业漫画家，在同样爱好漫画的邻镇哥哥劝说下，才上了高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漫画与他的缘分越来越深。高中的一年暑假，17岁的山内应石森之邀，首次拜访常盘庄。暑假结束后，山内依然流连忘返，结果恰好撞上自己的数学老师，被骂到浑身大汗。

不过，真正投身漫画生涯之后，山内和常盘庄住户们面临的压力可就不只是被骂这么简单了。从宏观角度来看，山内入住常盘庄的1960年，正是漫画周刊取代月刊的转折点，这意味着效率成为了杂志社与漫画家的共同追求。事实上，石森章太郎正是因为能满足这一要求而受到杂志的青睐，他的最高纪录是一个月画570页漫画。当然，作为助手的山内对此的体会并不深，只感觉到要日复一日地赶稿罢了。随之而来的一种工作模式，是“闭关”。

做助手半年后，石森带着山内和另一名助手来到讲谈社，闭关三天赶稿，出版社还派了一名编辑全天候监工。第一天通宵的兴奋劲过去后，山内就开始顶不住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算再怎么喜欢漫画，也敌不过睡魔”。每当山内打盹的时候，编辑就会突然大喊一声，把他叫醒。到最后按照计划完成时，两名助手在午后阳光下径直朝马路蹒跚走去，吓得编辑赶紧叫了一辆车把他们送回常盘庄。

反过来看，编辑自己的神经也难得舒缓。杂志社要与铁路部门预定好送货时间，如果稿件不能及时完成的话，火车是不会等人的。于是，不仅运费白花了，上市时间也要推迟，杂志的信用更会受到影响。对于周刊来说，这不啻是七天一次的夺命轮回。难怪编辑在催稿时会给漫画家发写着“大限将至”的电报，甚至想出给通宵工作的漫画家播放情色电影提神的奇招。

在困窘的生活条件与催命般的压力之下，一种真挚而奇特的伙伴情谊在漫画家与漫画家、漫画家与编辑之间生发了出来。在一次以“我们因热爱漫画而聚在一起”为题的座谈会中，山内说道：“因为和吃不上饭的伙伴一起奋斗过，所以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放弃漫画，就是这种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