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高手笔下的上海艺坛旧事
2022/07/25 | 作者 王淼 | 编辑 孙杨
摘要:说起丁悚这个名字,大多数人可能都会觉得很陌生,但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文艺圈,丁悚却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不仅文笔甚佳,而且是“跨界”“跨媒介”的高手,举凡美术、戏剧、电影、摄影、文学……他居然无一不精,甚而颇有建树。
说起丁悚这个名字,大多数人可能都会觉得很陌生,但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文艺圈,丁悚却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不仅文笔甚佳,而且是“跨界”“跨媒介”的高手,举凡美术、戏剧、电影、摄影、文学……他居然无一不精,甚而颇有建树。
单是美术一项,丁悚即在漫画、月份牌、广告、插图、美术编辑和美术教育等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更加难得的是,丁悚平生交游广泛,尤其与彼时上海的文艺圈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从作家、画家到各类书刊媒体人;从苏滩、评弹到各路戏曲艺人;从歌星、影星到各个行业的技艺工匠……无不囊括其中。
丁悚的居所,称得上是彼时上海最有趣的文艺沙龙,出入其间的既有张光宇、叶浅予、鲁少飞、黄苗子这些画界高手,也包括王人美、黎莉莉、周璇、白虹等美女明星。这些名字早已成为今天的传说,而他们亦曾是旧时上海的一道风景。
二十世纪的前三十年,正值上海开埠之后都市文化飞速发展的时期。除了一些传统的艺术形式之外,商业美术、漫画、默片、摄影、有声电影等各类新的信息传播形式风头正劲,进而逐渐融入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成为他们文化消费的一部分。
丁悚可谓躬逢其盛——在漫画界,他与张光宇、叶浅予、鲁少飞等组织发起中国第一个漫画社团“漫画会”,他的漫画名作《百美图》《百美图外集》《上海时装百美图咏》更是风靡一时,成为彼时上海时尚文化重要的标志性读物;在美术界,他是上海美专第一任教务长,与江小鹣、王济远等成立美术社团“天马会”;在摄影界,他加入了由胡伯翔、郎静山等主持发起的“中华摄影学社”,为彼时上海的文化名人留下了大量珍贵的人像摄影;在文学界,他与周瘦鹃、陈蝶仙等“鸳鸯蝴蝶派”名家引为知己,并为《礼拜六》杂志绘制大量的封面画;在广告界,他曾经任职于英美烟公司和新亚药厂广告部,是早期著名的月份牌画家……
说他是大玩家,又是大专家——诚然,丁悚领时代潮流,开风气之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既是上海风气渐开的见证人,又是上海时尚文化的引领者。
1944年8月,丁悚应友人蒋九公之邀,开始在《东方日报》撰写专栏。这些专栏联袂成篇,追忆上海四十年间的艺坛逸事掌故,既是丁悚个人生活的回忆录,也客观记录了上海艺坛的人事变迁。直到新世纪的2022年,这些文章方始结集为《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一书出版行世。
论内容,书中囊括了发生在旧时上海文人雅士与名士美人之间的逸闻轶事;论文字,作者“妄顾前后,毋须统系,不管死活,更无论古今”,深得信笔挥洒之妙趣。读本书,诚如陈建华所谓:“如走在山阴道上风光无限,笑话百出,叫人捧腹翻船,欲罢不能。”当属客观与公允之论。
《四十年艺坛回忆录》 丁悚 著 丁夏 编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22年1月
《四十年艺坛回忆录》的史料价值
丁悚的文字首先具有史料的价值。读《四十年艺坛回忆录》,可以看到许多正史失载的细节,足以纠正坊间流传的不实之处。
最为突出的例子,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刘海粟在上海美专首次招用人体模特授课一事。我们原本知道的是,刘海粟说动一名女子充当人体模特,她却仅仅做了三天即不辞而别,事实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读丁悚的文章可知,刘海粟雇用的第一位穿衣的模特,实是他亲戚的丫头来安,男模则用美专的茶房,先从半裸开始,渐至全裸。刘海粟所请的第一位全裸女模,其实是他家雇用的女仆阿宝,“最初怕她不惯当大庭广众之间,作赤裸裸的表演,故先充海粟私人的练习,意在消减其畏羞观念,及时间渐久,再派至女生部实习”。至此才开始面向社会征求人体模特,而人体模特作为一种职业,也逐渐被世人接受。
《初次履沪观感》写他十岁时由宁波乡下初抵上海,乘坐马车从十六铺到带钩桥,车资每人需制钱十六文,沿河行驶,因路狭,半个车身悬临在护城河上,时时有倾覆的危险。至于那时全市所用的照明之具,城外热闹之处多用煤气灯,城内路灯或用火油洋灯,或用纸灯笼,较富的人家用美孚灯,已属奢华之举——对比丁悚写专栏的时日,则大上海四十年来的变迁,亦历历可稽也。
丁悚的《观影沧桑记》,从北部新世界西首空地上临时用芦席搭起的一家名为“幻仙”的影戏场开始写起,言及当时简陋的放映场地和设备,以及这些场地和设备的逐渐变迁,另外历述他本人的观影经历,无异于是一篇旧时上海电影的传播小史。
当然,更有意思的是丁悚所写的他参与编辑《游戏杂志》和《礼拜六》的经历。在这篇名为《礼拜六时代及其他》的文章中,丁悚细说当年中华图书馆发刊《游戏杂志》的动机,原系《申报》副刊“自由谈”小品文字蜕变而来,从中遴选出精彩文章排印成单行本发售,销量着实可观。随后由游戏杂志社另行独立征稿,改名《游戏杂志》发刊。
而《礼拜六》则步《游戏杂志》之后尘,依然以提倡阅读趣味为号召,以投合市民的阅读口味为鹄的。从第一期出至一百期止,因故暂时停刊,后来复刊,从第一百零一期起至二百期止,始告一段落。这是《礼拜六》由盛而衰的沧桑史——当年不过是一些琐屑小事,日后却成为难得的史料。
丁悚笔下的艺人众生相
如前所述,丁悚的居所曾经是旧时上海最有趣的文艺沙龙,而出入其间的则是彼时上海最有趣的艺坛人物。在丁悚笔下,这些新派人物虽然深得时代风潮之熏染,大都表现得个性张扬、洒脱不羁,而且业已成为后世的传奇,但日常生活中的他们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同样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比如“金嗓子”周璇,在我们后人看来固然光鲜无比,但在丁悚笔下却更像是一个孤立无助的弱女子;比如美女明星薛玲仙,虽然以“歌舞四大天王”之一的名声煊赫一时,但她的个人生活却是一片狼藉。另外,像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张光宇和陆小曼等人,他们同样各有各的境遇,各有各的问题。丁悚既是当事者,又与他们过从甚密,所以他描写他们的文字就显得格外真实、得趣。
雕塑家江小鹣原本是丁悚的好友之一,丁悚不仅在他的专栏中屡屡写及江的平生,且对江的才情逸事多有叙述。在《江小鹣的幽默》一文中,丁悚写及诸多江小鹣日常生活中令人解颐的嬉笑、幽默的细节;在《亡友江小鹣轶事》一文中,丁悚写及江小鹣在日本留学时的罗曼史、在法国留学时的困苦之状,以及“天马会”时期的交游生活,种种有趣的细节,足以让我们重新认识江小鹣其人。
丁悚(1891-1969)
号称“民国四公子”之一的袁寒云是为丁悚后期的知己之交,袁擅书法,每为求书者所苦,因其天寒几不下床,写字即在被窝内为之,“如书楹联大件,亦平睡而写,惟需两人将纸携直,送至榻上,高高举起,他就握管仰面挥书,工整一如案头所写,绝无倚斜歪曲之弊,诚绝技也”。丁悚平素喜爱收藏秘戏图籍,袁寒云与之同好,有人请丁悚代求袁的书法,丁悚即以手上所藏的秘戏图籍与袁交换。丁、袁二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丁悚写人还有一个优点,就是有一说一,照实言说,不为亲者隐,不为尊者讳。比如他写刘海粟,既肯定刘海粟“自信力特强,一切不肯人云亦云,生平对于作品,力主创造”,同时却也坦陈刘的书画“实在谈不到独具一格,魄力确伟大的,世人毁誉,皆置之不顾,我行我素,无论对于洋画国画,一股蛮力,可以在他的画面上观察得到”。
他写老友郎静山无论到哪里,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像夜壶般的反光镜,以备随时摄影,丁悚因之为他取了一个绰号“拎夜壶箱度日”;写金焰喝醉喜欢爬高,甚至爬到宫殿布景上去,给大家吓出一身冷汗——如此种种,读来既感亲切,又令人发笑。
丁悚说,自己写人物“绝少隐蔽,以存其真”,读过《四十年艺坛回忆录》即不能不承认,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新型艺人的追求
丁悚的文字展示了一种时代风气,代表了一种新型艺人的追求。他曾经多次写及彼时上海名人雅士之间的雅集,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共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金焰和王人美的婚礼之后,联华同人尽情狂欢,金焰、孙瑜、蔡楚生、聂耳、吴永刚诸人个个嗜酒如命,他们嫌酒杯太小,遂将酒水倒入玻璃花插内,倾“插”痛饮,引吭高歌,竟至四座欢呼。
第二次是为上海啤酒公司邀请电影界朋友参观该厂造酒的内容,并请他们品尝。那次邀请到的业界名人有吴永刚、金焰、刘琼、顾梦鹤、史超、陈天国、王人美等十几人,所备啤酒黄黑兼有,各人放开酒量,大快朵颐,无不酩酊大醉。
第三次是由“天马会”成员出面,为日本画家桥本关雪夫妇莅临上海接风洗尘,参加者除了桥本夫妇之外,尚包括徐志摩、陆小曼、唐吉生、张小楼、钱瘦铁、江小鹣、刘海粟、潘天寿、郑曼青等数十人。大家且在酒足饭饱之余,现场挥毫,留下大量字画作品。
另外,值得一提的还有“天马会”发起的一场京剧义演,“天马会”的发起人和会员们亲自登台献艺,在《玉堂春》一剧中,张光宇饰演医生,翁端午饰演王金龙,徐志摩饰演潘必正,陆小曼饰演苏三,江小鹣饰演刘秉义……诚可谓群贤毕集,盛极一时,“人物尽东南之美”了!
正像陈建华所说的那样,海派文化的兴盛,海派艺人的崛起,实是与彼时上海市民阶层的壮大和多元文化的氛围分不开的。那的确是一个名士风流、奇人辈出的时代,艺坛中人个个追求个性,人人崇尚自由,现在读来,仍不难从丁悚的描述中窥见时代精神之一端。
ABOUT / 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