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变形记》:变身小熊猫的不完美女孩
2022/06/2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皮克斯制作、迪士尼发行的动画电影《青春变形记》,已于2022年上线迪士尼推出的流媒体视频点播平台Disney+。影片主角小美,是一名生活在加拿大的华裔乖乖女,但自从她在情绪激动时突然变成一只巨大的小熊猫之后,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并非全是坏事的变化。
在完美主义的母亲与家族传统的压力下,她做出了前人罕有的自主选择,与熊猫形态达成了和解。红色小熊猫的形象本身也令人眼前一亮。
毛绒绒的红墩墩
《青春变形记》的预告片从2021年7月就开始在国内网络上流传。主角是一名加拿大女孩,在学校变身成一只红色的小熊猫,窘迫之下跑出校园。女孩在城市的房顶上跑,妈妈在街道上追。最后,一张红色的大脸直扑观众而来,在一阵粉红色的烟雾中蹦出片名“Turning Red”。在影片的语境下,这个短语有着多重含义。
首先,最直观的意思是小女孩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小熊猫,“Red”指的是小熊猫的红色毛发。其次,女孩正值青春期,“Red”可以指红色的经血。最后,影片中的小女孩是一名加拿大籍华裔,导演选择用红色作为象征性的中国元素,于是“Red”也代表着女孩与先祖传承之间的关系。
三重“红色”内涵承载于一个青春期的女孩身上,构成了一个有多重解读与批评空间的影像作品。作为一名影评作者,我很难也不准备抗拒这样的标准写法。但是,在探讨这些话题之前,我想要先描述一下我作为观众的直观感受。
简单地说:毛绒绒的,太萌了!
《青春变形记》中的小熊猫有着类似毛绒玩具的质感。在现实中,动物大多是有毛的,否则柏拉图也不会将人定义为“无毛的两足动物”,结果惹来同为古希腊哲学家的第欧根尼(Diogenēs)拿着一只扒光了毛的鸡来学园砸场子。
以动物为主题的动画片也不少,比如《功夫熊猫》、《马达加斯加》、《疯狂动物城》、《料理鼠王》。但是,这些影片中动物的质感更类似于树脂玩具。制作方要么假装毛发是和皮肤一样平整熨帖的东西,像薄膜似的覆盖在肉体上,要么将毛发处理成一根根扎在皮肤上的细铁丝,运动刻板而僵硬。
不仅如此,也许是出于拟人化和电影分级的考虑,长着“细铁丝”毛发的动物动画形象往往像人一样衣着齐整,只露出脑袋和手脚。一个明显的例外是《料理鼠王》。但即使是毛发逼真生动的老鼠大厨,与变身小熊猫的华裔女孩小美相比也是相形见绌。这一点在预告片中的一个经典片段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熊猫形态的小美用刷子刷自己的脑袋,想要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从而恢复人形。结果刚刚成功,她就因为兴奋过度而变回了熊猫。这是一个角色情绪大起大落,动作与表情随之迅速切换的场景。在深呼吸律动与手臂挥动的带动下,胸口的毛会上下翻动,会展开聚拢,而且不同部位毛发的运动方向和幅度都有微妙的差别。
事实上,小熊猫达到了栩栩如生的境地,不论背后采用了何种技术,付出了多少努力,至少我在观看时产生了无可比拟的舒适感。我最早是在1月初看到预告片的,正是胖乎乎、毛绒绒的小熊猫形象让我下定了蹲这个片子的决心。
现在回想起来,《青春变形记》的预告片简直是一场技术秀。从预告片中完全看不出情节的端倪,几乎想不到我在本节第一段中提到的“三重”红。唯一的重心是展示这只别具一格的红色小熊猫有多萌。除了动作生动自然、体型浑圆讨喜这些常见因素以外,精妙的动态毛发更是预告片的圈粉绝招。
另一个引人注目之处是物种的选择。相比于无处不在的“万金油”大熊猫,明明自带机灵劲的小熊猫却很少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上一个呈现小熊猫形象的大众产品大概是小浣熊干脆面吧。
《青春变形记》中的“红熊猫”相当于把小熊猫的毛发、五官、尾巴放到了大熊猫的躯干上,相当于肥圆版的小熊猫。在优秀的技术呈现加持下,“红熊猫”成为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动画形象。几个月之后,我很可能会将《青春变形记》的剧情忘得一干二净,但小美的熊猫形态应该会在头脑中停留许多年。
当家族义务变成个人选择
《青春变形记》的剧情主干是一个青春成长与历险的故事,尽管与令人称奇的红熊猫形象不能相提并论,倒也不至于乏善可陈。影片故事分为两条线展开,一条是仪式线,一条是演唱会线。
主角小美一家移民北美至少已有三代了。她和爸爸妈妈生活在加拿大第一大城市多伦多,外祖母则生活在美国南方的养老胜地佛罗里达。从后来的仪式咒语来看(咒语的一种听辨版本是“净化身心,镇压兽心,元气归位,切勿反侧”),小美祖上应该来自粤语区。
她的祖上为了保护族人,祈求神灵将自己化为一只凶猛的小熊猫,抗击外族入侵。从此,这项能力就一直在小美家族的血脉中流传。进入和平年代后,为了过上正常的生活,小美一族开发出了一种放逐或封印熊猫形态的仪式。青春期的小美,即将面临这一考验。
《青春变形记》 剧照
仪式线的核心并不是仪式本身的成功或失败,而涉及到一次规范层面的转换。在小美的外祖母和母亲眼中,举行仪式是一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且不需要外在理由的义务。为了在人世间生存,小美必须从兽变回人。
从剧情的后续发展来看,长辈们的专断决定似乎是有道理的,因为化身后的小熊猫给他人带来了巨大的威胁与伤害。而在小美眼中,尽管仪式仍然是家庭义务,但她与熊猫形态的关系,以及熊猫形态的她与他人的关系要丰富得多,动态得多,也正面得多。
或许与故乡的村民和官府不同,加拿大学童对熊猫小美的反应是欢迎和喜爱。借此,小美和三名伙伴开发了收费合影、周边售卖等一系列营利性项目,甚至还被请去担当同学生日会的主角。
此外,在度过了最初的惶恐期之后,小美逐渐习惯乃至喜欢上了自己的熊猫形态,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人熊转换的技巧。这一切的结果是:仪式不再是绝对的义务,而变成了选项之一。她选择与熊猫形态共处,由此引发了电影最后的高潮。
小美之所以想到要靠变熊猫赚钱,一方面是环境更加友好了,尤其是三个小伙伴的理解和支持;另一方面是为了攒钱参加偶像团体的演唱会。可以说,演唱会线为仪式线的规范转换提供了直接契机与内在动因。在这个意义上,演唱会与初代熊猫人面临的外族入侵是同构的,也揭示了熊猫血脉的本质,那就是能动精神的实体化。
借用日本思想史家丸山真男在讲座《忠诚与反叛》中所用的一个短语,自我选择的熊猫形态是小美家族中的一个“执拗的低音”。在大部分时间里,熊猫形态都以祠堂外观元素和仪式压抑对象的消极形式存在,不允许在生活中发挥任何作用。但到了特定的变革时刻,熊猫形态的动态能量就会被唤醒,激活沉睡多年的选择。
围绕演唱会这一目标,小美不自觉地实现了市场经济支持(afford)的货币价值,更重要的是追求人生价值的转向。她不安于母亲那种职责履行机器式的体面生活,而想要一种以张扬自我为旨归的生活。当然,与大部分青春成长电影一样,《青春变形记》只是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叛逆”本身,而没有给出真正的“另一种选择”。
事实上,从影片的结尾来看,小美未来的生活也许并不会与母亲有多大区别,选择与熊猫共存只是叛逆阶段的象征。不同的评论者会从自身立场出发,将影片结局形容为不彻底、虚妄、幼稚或现实。
“只有东亚人能共情”
我很容易理解戏剧冲突的核心。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有过和小美类似的童年经历,而是说我通过文艺作品和亲友言谈了解过不少“小美”式的人物。比如情景喜剧《家有儿女》中的小雪,又比如一个朋友的女同学,她在初三之前一直是完美的乖乖女形象,但随后就精神崩溃到不得不办理休学的程度。甚至北大学子弑母案的凶手吴谢宇,也可以划入其中。
他们的结局各有不同,但关于他们的叙事动因都是一样的:歇斯底里地追求完美形象,及其带来的沉重压力。用一句冷漠到近乎轻浮的话来概括,他们的人生轨迹是完美主义压力的一个函数。难怪豆瓣网友FDuhyl的热门短评写道:“感觉只有东亚人能共情,因为我们都需要为辜负了母亲的期待而道歉。”
出生于重庆,幼年移民加拿大的女导演石之予描绘的小美一家,颇为契合“完美”的东亚家庭刻板印象。母亲对女儿的成绩、交友、礼貌有着或硬或软的全方位要求,而在母亲的规训下,女儿一方面将母亲的期待内化,养成了优秀的习惯,另一方面有着跳舞、看帅哥、追星一类无伤大雅的逾矩行为。要不是小美在巨大情绪压力下会不由自主地变成熊猫,这两面的纠缠与磕绊,大概会伴随她的整个青春期乃至青年时代。
不过,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独特的东亚或亚裔现象。根据美国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Erik H Erikson)的理论,青少年在12岁至20岁这一人格发展阶段的特点是身份认同的形成与混乱。用埃里克森的话说:“同一性形成的过程的发生就像一个不断进化的完形……正是这个完形把制度的赋予、特质的力比多需要、有利的能力、有意义的自居作用、有效的防御、成功的升华作用以及连贯性的角色逐渐地整合了起来。”这段话虽然略显抽象,却几乎能在《青春变形记》乃至大部分青春成长电影中对号入座。
当然,我并不是说《青春变形记》是又一部俗套的青春成长电影。毕竟,理论是灰色的,但毛绒绒的小熊猫永远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