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的诞生:近代上海崛起路
2022/03/15 | 作者 熊丰 | 编辑 陈祥
说起老上海,人们会想到冒险家的乐园、万国建筑博览会般的外滩、纸醉金迷的社交舞会,再或者是谍战故事的发生地。时至今日,上海依旧是中国的经济金融和航运中心。宏大叙事的背后是和所有人息息相关的问题:为什么今天的我们从全国各地来到上海读大学?人们又为何选择来上海打工、求职进而安家置业?
人们都知道上海近代的荣光得益于开埠,得益于租界和“十里洋场”。可是,回到1840年的历史现场,英国人为何会选择名不见经传的上海作为五口通商的口岸之一?一同开埠的广州、福州、厦门、宁波都是历史名城,为何却是上海在开埠之后一骑绝尘?
“昨日种种,皆成今我”,要想理解我们今日所身处的这座城市,都需要回到过去。在这篇文章里,我将带读者回到19世纪,最终停留在1949,且看这座城市如何在百余年的时间里创造了属于她自己的奇迹。
阿美士德号的那次远航
18世纪的最后一年,1799年,乾隆皇帝去世了。盛世之下,却是暗流涌动:吏治败坏、贪污盛行、军备废弛。“内卷”这个概念在中文世界最早的出现,就是被用来形容这一时期的农业生产。
历史的进程来到19世纪。清帝国的统治者依旧以旧日的眼光审视世界,除了边陲地区的少数叛乱,其他时候都是岁月静好。对外贸易被认为是一个危险的举动,更增加了清帝国的管理难度。因此,从1757年开始,清朝便规定只允许广州一口通商。
但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西方国家的生产力迅速发展。到1840年,英国的工业生产值更是占到了全世界的40%。商品被源源不断制造出来,英国人要给他们的商品寻找新的市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企业出海”。他们把眼光瞄准了中国,这个拥有数亿人口的巨大消费市场。
如此庞大的市场,只有广州一个贸易口岸,显然是不够的。而且广州的贸易被清政府严格把控,税负极高,英国人必须寻找新的通商口岸。
1832年2月26日,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阿美士德号从澳门起航,意图对中国的海岸线做一次深入调查。内容涉及商业、地理、航运与军事等多个方面,并期望能说服沿海的地方官员同意贸易互市。阿美士德号一路北上,途经潮汕、厦门、福州、舟山、宁波这些早已被西方人熟知的中国城市。
然而,贸易请求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绝。地方官员纷纷表示,天朝上国什么也不缺,并严禁船队接触当地百姓。阿美士德号只得一次次悻悻而归。
在最初的规划中,宁波就是本次航行的终点站。然而,英国人看着满船的货物,实在不愿意这样空手而归。于是又额外增加行程,继续北上,将船开到了先前西方人都不熟悉的长江口碰碰运气。
阿美士德号先到了崇明,随后在吴淞口停泊了数日,由吴淞口驶入上海。这个彼时尚不为西方人所知晓的港口,令阿美士德号的船员们震惊不已,他们观察到,仅仅7天里就有400艘商船从吴淞口驶入黄浦江,体量都在100到400吨之间。其中包括了运载面粉、大豆的北方船只专程从遥远的天津与辽东驶来。然后是输送各类海货、茶叶或海外商品的南方船只,分别从广州、福建和台湾等地赶来。
英国人以各种理由拖延逗留,用半个月的时间对上海一带的交通进行了缜密调查。他们意识到上海是中国内贸南北海运的重要节点,并且上海背后有广袤的腹地和极其便利的内河航运体系,能够将海运的物资经内河航运,迅速地运抵当时长三角的经济中心——苏州。
在火车出现以前,水运一直是最经济的运输方式。虽然清朝的闭关锁国政策压抑了对外贸易,但是大量的内贸依旧以海运的形式存在。中国的东南海域水面宽广,因此广东、福建的船只大多体积较大,吃水较深;而黄海、渤海的海岸线则多礁石,要另换吃水浅的船只才能通航。正因为南北船不能相通,只能在上海将货物中转。因此,早在开埠之前,上海的十六铺码头一带就有了“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的美誉。
如此发现,让英国人欣喜若狂。阿美士德号的船长断言,一旦开埠,上海就将取代广州,成为中国乃至整个东亚的商业中心。不仅如此,沿途废弛的军备、生锈残破的炮台、营养不良且缺乏操练的士兵,这些状况也都被阿美士德号看在眼里。在随后提交给英国政府的报告里,船长写道:“只要有五十名意志坚定、训练良好的士兵,或者更少些,就可以彻底消灭比五百人更多的中国军队。”并且英国应该通过武力手段打开中国的大门,因为,“不恐吓那个衰弱和可鄙的政府,采取商议的办法,将会得不到任何结果。由大小不同的一千艘船组成的中国舰队,都抵御不了一艘(英国)战舰”。
在后来的鸦片战争中,英军的作战很大程度上就是以阿美士德号的考察报告为决策依据,战争的进程也确实如预料的一般。1842年,在英军战舰的威逼下,清政府签订了《南京条约》。1843年,上海开埠。
1920年到1925年间,上海街头。
从此,上海不再只是东南沿海的一个普通市镇。它被裹挟着进入全球贸易和生产分工,却也在这个过程中大放光芒,将自己被压抑已久的天赋展现得淋漓尽致,成了比肩伦敦、巴黎、东京的全球城市。
是什么让上海在五口通商中脱颖而出?
《南京条约》签订后,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处被辟为通商口岸。五口皆位于东南沿海,论知名度、外贸经验、城市底蕴乃至港口条件,上海似乎都是其中最不起眼的。然而,开埠仅仅十年后,上海的进出口额就异军突起,取代广州成为中国的外贸中心。
何以如此?红花需有绿叶配,港口的兴盛与否,需要其腹地的支持。
先看广州。虽然广州有着悠久的对外贸易的历史,但是它偏处华南。对外贸易中,中国主要出口的产品是丝绸和茶叶,这些物品的主要产地在江浙、福建一带。从江浙、福建到广东,在那个没有高速公路和高铁的年代里,沿途山峦起伏,只能跋山涉水,交通十分不便,徒增成本、耗时费力。广州先前在对外贸易中的首要地位,是基于清政府的行政命令而非经济规律。五口通商以后,广东省外的货物,基本都不再由广州出口。
福州和厦门的情况比较相似,在出口方面,其腹地除了茶叶外,并没有太多其他的商品可供出口。且福建多山,省内外交通不便,外省物资较少由福建出口。就进口而言,福建相对贫瘠,人口少,市场容量小,对外国物品的需求也有限。
再看宁波,虽然宁波有着良好的港口条件,但一样受制于腹地。宁波位于杭州湾的南岸,浙江富庶的地区是杭嘉湖平原,位于杭州湾的北岸,既是丝茶的产地,又是洋货的购买主力。但是从宁波到杭州,“五百数十里,河窄坝多,装货有限”,因此杭州湖州一带的商人鲜少来宁波做贸易。
那么,中国最富庶的杭嘉湖平原,以及太湖平原的苏锡常,这些江南核心区的商人,将出口货物运往了哪里呢?答案自然是上海。
中国的海岸线分布在东部沿海,而长江作为中国最重要的水道,中国的江海航道呈T字形,上海正好处于交叉点,通江达海。江南地区密布的水网,让出口货物可以由水路轻松地从苏州、镇江、扬州、杭州、嘉兴抵达上海。富庶的江南人对于洋货也有着更高的购买力,同样是经由水路,销往江南乃至长江的中上游地区。
面朝大海,背靠江南,这就是上海无与伦比的地利。
租界、流民与孤岛
说到近代上海的发展,不能不提租界。开埠以后,外国人纷纷进入上海。租地问题很快提上了议程。1845年,英国驻沪领事与上海道台签订《上海土地章程》,英租界成立。美、法两国也紧随其后,成立美租界与法租界。后来英美租界合并成为公共租界,法租界则依旧自力更生。
关于租界,有几个问题需要说明。首先,租界不是殖民地。《上海土地章程》里说得很清楚,租界不是被割让的领土,而是清政府划给外籍侨民居住的特定区域,土地的所有权依然归中国政府所有,外国人使用这片土地,需每年给清政府缴纳租金。以现在的眼光理解租界最好的参照物就是使领馆,比如淮海路上的各国领馆,自然是中国的土地,但是各国政府对领馆范围内的各项事物有管辖权。
其次,租界最初的性质是外国侨民居住地,清政府乐得给出一块土地,以便把这群洋鬼子和中国人隔离开来,并且规定华人不得在租界内居住。
1937年到1941年间,公共租界,外滩。
但太平天国起义改变了这一切。1853年3月,太平军占领了南京,大半个中国陷入了战争与恐慌。9月,上海本地爆发了响应太平天国的小刀会起义,上海县城失守,大批华人涌向租界寻求庇护。租界将男性侨民组织起来,成立“上海义勇队”,也就是后来的“万国商团”。在停泊在黄浦江边的各国海军力量的帮助下,“上海义勇队”成功守住了租界。
在后来的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军北伐乃至淞沪抗战中,“万国商团”一次次地守住了租界。上海租界,正如此后一个世纪反复上演的剧情那样,成为战火中和平的孤岛。渴望逃离战火的各地百姓,纷纷涌向租界。从1853年太平天国占领南京,到1864年太平天国失败,其间上海租界的人口增加了11万人。
逃亡上海的人群中,有江南的地主与富户,他们给上海的商业带来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有能工巧匠,他们为产业的发展带来了高技能人才;还有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为工业和服务业提供了廉价的劳动力。
起初排斥华人进入租界的洋人,也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巨大的商机:他们居然成为了这个古老国度的新地主,只要将房屋租给华人,就可以从中获得丰厚的利润。有钱能使鬼推磨,各国领事纷纷取消了华洋分居的条款,允许华人进入租界。
大量人口的涌入,给租界的管理带来了挑战,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和法租界的公董局应运而生。工部局的英文名是“Municipal Council”,照理应译为“市政委员会”,但当时却被译为了“工部局”并流传至今。起因是在当时的中方译者看来,“工部局”的职责很像中国古代六部(吏、户、礼、兵、刑、工)中的工部,掌管工程建设,如屯田、水利、交通等等。工部局最初的职责也确实是从修路、造桥、建码头开始,逐渐扩展到收税、派警维持治安,进而覆盖租界生活的各个方面。
工部局和公董局的管辖范围越来越大,俨然成为租界的市政府。虽践踏了清政府的主权,却也带来了西方的管理经验和法治体系。工部局和公董局解决了租界的行政和管理问题,但是华洋杂居,各类纠纷自然不可避免。为了解决司法问题,会审公廨——这一租界内的地方法院应运而生。
会审公廨的主审官由清政府委派,陪审官则由英美等国的领事兼任。在会审公廨内,西方的陪审官引入了大量西方的法律制度,比如在诉讼中允许律师辩护;在审讯中减少刑讯逼供,更加注重证据;在处罚时尽可能避免采用打几十大板等肉体刑罚,而是改用罚款、拘押等等。
租界也成了进步人士著书立说反抗大清的根据地。1903年,邹容的《革命军》发表,明确表示要推翻清朝,建立“中华共和国”。清政府震怒,急欲除之而后快,要求租界当局引渡邹容,甚至不惜以重金贿赂,被租界拒绝。案件最终被呈交会审公廨,双方聘请律师唇枪舌剑。担任主审的上海知县要求判处终身监禁,遭到英美陪审的反对,最终经过半年的博弈,邹容被判监禁两年,关押提篮桥监狱。虽然邹容最终还是因为各种原因在监狱中病故,但革命的火种已然点燃。
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面积总和,最大时接近5万亩。全国其他23个城市的租界面积加起来,也不过3万亩。不论是面积,还是存在时间,上海租界都远超全国其他租界。
1942年,占上海仅6%面积的租界却已经集中了上海62%以上的人口。次年,日军进驻,租界成为历史。1852年,上海的人口不过50万,到1949年,人口已达540万,其中本地户籍仅占15%,非本地占85%。一百年间,人口增加了10倍。同样的人口增速,放眼世界,也是绝无仅有。
中国的城市,世界的乡村
人有初心,城市的起源也有其原动力。中国古代,城市的兴起大多源于军事和政治方面的考量。例如北京的起源,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由西北转向东北,帝国的首都作为镇南和御北的要塞,要及时回应这种军事威胁。因此,中国的政治中心从汉唐时期的长安转向了北京。
上海的起源则是经济性的,是一个在全球贸易过程中以港兴市的过程。上海开埠后,首先出现的是码头,随后以租界为中心,经销进出口货物的店铺相继开张。远洋贸易离不开金融业的支持,西方各国纷纷在上海开设银行,而江浙一带逃难而来的地主则开设钱庄。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上海迅速成为全国乃至远东的金融中心。有了钱的人们开始追求精神生活,电影、唱片、出版等文化产业也都在上海孕育而生。
在第二产业方面,起初是服务于进出口贸易的船舶修造业,随后服务于衣食住行的面粉厂、纺织厂、食品厂、自来水厂、电厂也都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尤其是甲午战争失败后,《马关条约》规定外商可以直接在通商口岸设厂,列强于是纷纷在上海开办工厂。
工业的发展需要产业集聚,以上海最为发达的产业面粉业为例,面粉业在上海的发达,首先是交通便利,安徽和苏北的小麦可以经长江和大运河抵达,华北的小麦则可以经铁路抵达,外销也有方便的海上交通。其次是上海的金融业发达,为办厂和购置机器提供了资金支持,各类机器在上海也很容易买到。再次是上海有很多前来讨生活的廉价劳动力,和改革开放后从内地到沿海打工的农民工一样,能够满足工厂的用工需求。最后是同行业的各类企业集中分布,互相分工合作,构建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到了后期,伴随着城市的发展,上海的地价贵、房租高、工资高,但因为上海少遭战火且有着产品生产所需的完备产业链,很多本应迁出或者应开在原材料产地的企业仍旧在上海设厂。
甲午战争后,上海不仅是商业的中心,还变为制造业的中心,工业产值长期占全国工业产值的50%。但这种因贸易的需求而发展起来的第二产业,使上海的工业结构一直以轻工业为主。一直到1940年代,纺织、食品两个工业部门的产值仍占上海工业总产值的70%。到1949年,轻纺工业比重为88.2%,重工业11.8%。
从1850年到1949年的一百年里,上海对外贸易也一直占据了全国外贸的半壁江山,个别年份甚至占到80%。上海从全国各地吸收原材料、土货以供出口和上海的轻工业加工,又将数量巨大的舶来品和上海产的工业品销售到全国各地。
在当时的经济结构中,之于广大内陆地区,上海扮演的是城市的角色。但在全球贸易中,上海扮演的却是世界的农村角色。1933年的海关统计显示,上海出口的商品中,农产品和原材料占33.1%,初加工的面粉、棉纱、香烟占66.6%,深加工产品几乎为0。有人形象地形容上海的对外贸易为“广搜各地土产,统办全球货物”。
1920年代,日本作家村松梢风数次造访上海,他亲眼见证了霓虹灯下的污秽、彻夜的舞厅与弄堂里的刺杀。上海的光怪陆离和人间百态让他惊叹不已,回到日本出版了《魔都》一书,以记录自己在上海的所见所闻。从此,“魔都”成了上海的别名。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旧日的政治经济秩序土崩瓦解,外国资本家、传教士陆续离开这片耕耘了一个世纪的土地。旧日的证券交易所被关停,资本主义纸醉金迷的跑马厅变成了社会主义的人民广场和人民公园。
时间的脚步不曾停歇,在时代的大江大河中,上海获得更辉煌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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