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弹筒:侵华日军步兵的灵魂武器
2022/02/05 | 作者 刘江华 | 编辑 陈祥
上海,1937年8月,第78师第467团第2营固守刘行战线的要点紫藤海村。血战九昼夜,小村庄被夷为一片焦土,第2营几乎全军覆没。然而,日军的飞机大炮并不是惨烈伤亡的主因。生还者回忆战况,指出真正惨烈的伤亡发生在战斗进入肉搏决战之时。日军杀伤效力最大的可怕武器,竟是貌不惊人的掷弹筒。
“敌我双方开始展开村庄争夺拉锯战。每日拂晓,敌人开始向我攻击,首先以集中炮火轰炸我阵地,接着以单炮近距离对准我轻重机枪掩体射击,以制压摧毁我轻重自动武器。继以步兵向我阵地猛扑。且敌人突击冲锋前,先以集中掷弹筒向我散兵壕阵地射击。因淞沪近郊多系平原,散兵壕均无掩盖,被敌掷弹筒爆炸所受之伤亡,几占巨大比例。”
掷弹筒造成的惨烈伤亡震撼全军。1938年元月22日,蒋介石急令兵工署署长俞大维赶工研发掷弹筒:“俞署长大维兄,掷弹筒应用甚急,务希设法研究赶造。最好射程能比敌器更远也。”
兵工署以惊人效率,在一年之间开发出国造二七式掷弹筒。但大量生产仍需时间,前线部队实在等不及,高层只好将希望寄托在苏联。1938年3月4日,蒋介石电谕在莫斯科洽谈军购的军令部次长杨杰,向苏方追加紧急订单:“请另订掷弹筒一千二百个,每个炮弹五千。”苏俄并没有掷弹筒现货可以供应。因为它被公认为落伍的老东西,除了日本之外,全球没有任何一个军事强国瞧得起这种设计原始的兵器。
落后武器成为决胜法宝
于一次大战问世的掷弹筒,是简易的手榴弹抛射器,主要功能是延长手榴弹的射程。20世纪的步兵战斗,士兵不再抬头挺胸,而是采取潜伏的低姿势,利用各种地形地物掩蔽自己的身体,弯腰潜行,卧倒伏进。
一个躲在障碍物后方的敌人,单靠步枪很难消灭。因此,能以弯曲弹道投掷到敌人掩蔽物后方的手榴弹,成为步兵的新宠。然而,一名臂力优秀的欧美士兵,投掷手榴弹最远不超过50米。若要打击50米以外的掩蔽目标,只能呼唤步兵炮支援,常常错失战机。因此,欧战列强积极研发能将手榴弹抛射到更远距离的方法。由奥匈帝国发明的掷弹筒,成为热门新兵器。
掷弹筒是由一名士兵直接操作的单兵武器,必须轻便易携,不能架设炮架,不能加装复杂瞄准具。日军于1921年定为制式的十年式掷弹筒,是经典代表作。十年式直接射击日军制式的九一式手榴弹,结构非常简单,全重只有2.6公斤,全长51厘米,发射机关简化成一个能够以单手握住的24厘米长轻巧筒身。射击时,射手采取坐姿,左手握住筒身,以轻盈的脚钣抵住地面,筒口保持45度向前,就能开始射击。
然而,掷弹筒刚一问世,就成为落伍的兵器。法国发明“V-B”式枪榴弹筒,直接加装在步枪上,换用空包弹,只需1名步枪兵就可以精准射击枪榴弹。相比之下,十年式掷弹筒是光膛,射出的手榴弹在空中乱转,射击不稳定。于是英美德苏列强争相模仿枪榴弹,对掷弹筒不屑一顾。
日本人原本也想开发枪榴弹,只是工业底子差。枪榴弹最大的技术难关,是膛内的高压爆炸容易磨损步枪膛线,甚至会造成枪管炸裂。用于射击枪榴弹的步枪,钢材非常讲究,而日造三八式步枪的钢材硬是差人一截。最终,日军放弃枪榴弹,退而求其次,全心研究落伍的掷弹筒。
1929年,日军推出新一代的八九式重掷弹筒,这是一种走火入魔的古怪兵器。日军在筒身里刻上膛线,加装调节螺杆以调整射距,改善了射击精度,但重量也大幅增加到5.2公斤。更古怪的是,日军为八九式设计出重达800克的专用掷榴弹,增加了射程。八九式若使用传统的九一式手榴弹,射程为40到190米,换用八九式掷榴弹,射程大增到120到670米,简直是门小迫击炮。
但正规迫击炮有三角架、瞄准镜与标杆射击法,能进行精密准确的射击,八九式却仍沿袭掷弹筒的轻便风格,底钣向地面随手一插,就开始射击,精度自然不能与迫炮相比。
沉重的专用掷榴弹也破坏了掷弹筒的轻便特性。八九式掷榴弹在运输时,引信必须拆开,以弹药箱与引信箱分装。因此,日军在射手之外多编2名弹药兵,行军时扛弹药箱,战斗时整备弹药,第2弹药手结合引信,第1弹药手拔出安全销,装填掷榴弹。
1930年代的步兵战斗新风潮讲究散兵群,战斗时要将部队尽量散开。一个拆分到无可再拆的“最小战斗单位”,公认是步兵班。以1挺轻机枪为火力重心,步枪兵灵活担任斥堠、侦察、狙击、冲锋、占领与白刃战,就有“举止进退恰如一体”的独立战斗能力。
射程超越手榴弹的曲射火力,是“最小战斗单位”的必备要项。若曲射火力是枪榴弹,直接配发给步枪兵,不需另外增加人员。但日军只有掷弹筒,一个步兵班8至12人,再加上一个3人的掷弹筒编组,实在过于沉重。日军别出心裁,将掷弹筒编成“掷弹分队”(掷弹班),以1个掷弹分队与3个轻机枪分队(班)搭配,编成“步兵小队”(步兵排),构成不可切割的最小战斗体。
1942年5月30日,浙江金华,日本陆军第13军一个掷弹筒操作组。
依照1930年代的新潮军事理论,日军以步兵小队当成最小战斗单位,实在是过于笨重。然而,掷弹分队带来惊人的曲射火力。一个掷弹分队(掷弹班)装备3个掷弹筒,1个掷弹筒编制3名士兵。八九式掷榴弹以木箱运输,一箱5发,2名弹药兵携行4箱,1个分队就是60颗掷榴弹。如果配上驮马,数量更可观。八九式掷榴弹的“驮载用弹药铁箱”装40颗掷榴弹。1匹驮马载2个掷榴弹箱与1个引信专用箱,就增加80颗掷榴弹。也就是说,一个配有掷弹筒分队的步兵小队,马上可以射击的掷榴弹,多达140颗。
中国的步兵排长,只有步枪、轻机枪、投掷距离约30米的木柄手榴弹。日本的步兵小队长凭空多出140颗能打到670米的掷榴弹,两军的步兵战力顿时拉开。
日本步兵的灵魂武器
1930年代,日军将掷弹筒视为步兵的决胜武器,列为最高机密。当时留学日本士官学校的中国学生,严禁接触掷弹筒。但学生们爱国心切,硬是偷出一个。
1933年于士官学校就读的陈啸波,回忆了留日学生的壮举:“据说日本步兵短距离射击的武器掷弹筒,投掷比手掷手榴弹远,当时还是不肯公开的武器。同学们知道学校有,都记在心上。大家商量,偷了一个,由一位同学牺牲学席,带回祖国。”
千辛万苦偷出来的机密武器,并未获得高层重视。当时中国军事以德为师,德军并不重视掷弹筒。德国在一次大战中锐意开发枪榴弹,却采用不另加装发射器的“弹尾式”,在枪榴弹后方加一个尾杆,直接插入枪膛,以空包弹射击,这会严重损耗步枪。德国人只好减少装药,缩小弹体,发射枪也由步枪缩小为威力有限的战斗手枪(Kampfpistole)。协助建军的德军教官,将枪榴弹与掷弹筒合称为“枪掷炸弹”,普遍不重视。因此,中国最精锐的德械师,完全没有枪榴弹与掷弹筒。
日本步兵将掷弹筒当成攻击的第一利器。日军《步兵操典》反复强调掷弹筒在排攻击时候的重要性,由攻击前的威力搜索、攻击发起之诱导,直到上刺刀冲锋之“突击”,都依赖掷弹筒。“掷弹筒射弹集中,效果宜利用于突击场合。掷弹分队勉力位于前方位置,协调其射击……一举突入。”“掷弹分队……在急袭的至短时间,以射弹之集中,予敌压倒震骇……以示突击之发起、动机与作为。”
日本陆军是攻击至上的。《步兵操典纲领》第一条开宗明义阐述“压倒歼灭”“迅速战捷”的攻击精神。这些杀气腾腾的攻势主义教条,是当年日军的灵魂。主导步兵攻击的掷弹筒,可说是日军的灵魂武器。
1937年抗战爆发,掷弹筒果然发挥决胜奇效。
德式教练特别重视利用地形地物,中国步兵都是利用地形的高手,从民房、小丘、坟墓、树林、高墙到弹坑,都会改造成坚固的火力据点。而每个火力据点之间,更要精心编成致命的侧射交叉火网。日军单靠步枪与轻机枪,无法挖出藏身在据点中的守军,东方士兵投掷的手榴弹,最远也就是30到40米,日本步兵一定得舍命深入步步夺命的据点群,才能扔出手榴弹。
然而,日军以掷弹筒分队开路,就能轻松打破据点群。日军的斥堠尖兵无需以生命诱出据点位置,只要掷弹分队发挥威力,对670米之内所有可疑目标射击一通,就是最佳的威力搜索。不管是高墙山坡还是地堡掩体,任何可以隔绝步机枪射弹的地形地物,都无法阻挡掷弹筒。在威力搜索使守军暴露位置之后,小队长旗语一声令下,弹药充足的掷弹分队瞬间制造出最浓密的抛射弹雨,确实能摧毁任何据点与部队。
1941年,越南金兰湾,日本海军陆战队进行登陆演习,最近处士兵在操作八九式掷弹筒。
抗战老兵常以“弹如雨下”一词描述战况,这个成语往往是对掷弹筒射击的描述。一位在抗战爆发之初亲历忻口会战的老兵,对日军掷榴弹的弹雨有生动描写:“在战斗中,我们中国兵就是靠手榴弹,日本是靠掷弹筒。整天打过来打过去,也不知打了多少。双手随便在地上一捧,就是一堆炸弹皮。在战壕内,我们战士分工,每个战士把守十米,手执铁锹,常备不懈。敌人的掷弹筒如打到战壕内,先是就地旋转几秒钟才爆炸。一个掷弹筒的弹头直径约4厘米,8厘米长,威力也相当大。当它在旋转的几秒钟内,赶快用铁锹把它扔出去。这时铁锹一举,露出战壕,敌人看似人头,叭叭叭就是一梭子,把铁锹也打几个窟窿。战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更可怕的是,八九式掷榴弹可以调整引信,凌空爆炸。1945年西峡口战役,固守霸王砦的第23师第68团连长张寿成回忆道:“敌人的火力,最厉害的就是掷弹筒的空炸,对我无掩盖的散兵坑人员伤害最大。因我士兵无钢盔,头部最易受损。”
八九式掷榴弹以震波取胜,炸开来是细碎的小破片弹雨,这种小破片很难在手术中清理干净。许多抗战老兵的战争纪念,就是身体里那些绿豆大小的弹片,在潮湿的深夜里隐隐酸痛,年复一年。
国造二七式掷弹筒急起直追
为了对付日军的掷弹筒,兵工署利用战利品进行逆向工程,火速仿造十年式掷弹筒,是为国造二七式掷弹筒。抗战爆发时,十年式已经是落伍兵器,主要用于射击信号弹,却是兵工署仿造的不二之选。因为十年式掷弹筒的结构非常简单,钢材也不挑剔。
最关键的撞针组以拉火绳操作,拉火绳带动拉火柄钩推动阻铁,使阻铁离开待发卡槽向后旋转。转到一半,撞针簧轴后拉机释放,压迫撞针向前运动,引爆加装在九一式手榴弹底部的药筴(底火),就完成了击发动作。松开拉火绳,阻铁回复待发卡槽原位,撞针簧轴后拉机在撞针簧的压迫下自动归位,又回到待发状态。射击距离则以高压空气控制,十年式掷弹筒底有气门,气门大开,射击时造成的高压气体外泄,膛压降低,射击距离近。气门缩小,则射击距离增大。于气门外做成带有距离分划的旋转式游环,就能迅速设定距离。
结构简单,仿造十分容易,但与日军的八九式重掷弹筒对打,硬是逊色一截。当时中国普遍使用木柄手榴弹,兵工署只好特别制造专用的掷榴弹,威力约与九一式手榴弹相同,射程50到220米,而八九式重掷弹筒的专用掷榴弹,威力约为二七式的一倍,射程更是三倍。要制压八九式掷弹筒,单靠十年式的仿造品是不够的。
兵工署请苏联顾问拉力果夫协助开发,苏军不用掷弹筒,却用枪榴弹,拉力果夫迅速设计出二八式枪榴弹发射筒。俄国设计师的设计,总是结构洗练,易于大量生产,但性能也提不起来,射程只有70到250米。兵工署饥不择食,立即上线量产。然而,拉力果夫没有考虑到中国的钢材状况,二八式发射筒必须使用进口合金钢管,产量迟迟无法提升。
枪榴弹发射器的另一个共同缺点,也使当局不敢完全使用二八式。枪榴弹以一般步枪射击时,需换用无弹头枪弹。如果误用一般枪弹,就会在枪口前射穿枪榴弹,造成最惨烈的膛炸,而在紧张战地换用特种枪弹时最易出错。前线部队伤亡惨重,没有经验的新兵太多,枪榴弹的膛炸率总是居高不下。
于是,兵工署索性同时生产二七式掷弹筒与二八式枪榴弹发射筒,而野战部队也同时换装两种兵器。原则上,枪榴弹与掷弹筒并不编成掷弹班集中使用,而是平均分配到各个步兵班,一个步兵连9个班,每班一个。老兵多的连队使用枪榴弹,老兵少的连队使用较安全的掷弹筒。
1941年第二次长沙会战,精选老兵组成的第37军骑兵连快速挺进,于日军撤退路线上设置伏击圈。他们痛歼日军一个炮兵观测队,击毙数十人,生俘5人。建立战功的三个骑兵排,两个排配备枪榴弹,一个排配备掷弹筒。但同时期由民团改编的暂编第34师,士兵素质低,全师配发掷弹筒。
虽然,二七式掷弹筒与二八式枪榴弹的性能差人一截,但中国将士一旦用熟了,打仗也能虎虎生风。
惨烈的掷榴弹拉锯战
由1938年底开始大量配发的掷弹筒与枪榴弹,立即成为最热门的尖端兵器。胡琏有次训话,对刚由中央军校分发到部队的新少尉多有微词。他认为在淞沪前线一同共生死的老兵,爬了五年也只升到上士班长,稚嫩少尉马上升排长是不公平的。此说引起少尉们的公愤。
胡琏被迫开座谈会沟通意见,一位最资浅的少尉排长廖明哲,居然以掷弹筒为由头,将师长狠涮了一顿:“上海作战下来的班长,到今天掷弹筒都不会……到底师长他要带领一支仅有躯壳的十一师,抑或要带领一支具有灵魂的十一师?”有掷弹筒才有战力,胡琏只能认输,听任小少尉拿师长开涮。而廖明哲的第一仗,果然也靠掷弹筒建功。
半年后的常德会战,第11师挺进渔洋关截击日军。廖明哲第一次上战场,担任攻击最前端的尖兵排,在日军的猛烈火力下跑步前进,迎面打来的首先就是八九式掷榴弹。幸好廖明哲命大,日军算错距离。“日寇的机枪,及掷弹筒所射的炸弹,及小钢炮(迫击炮)的炮弹,纷纷落在部队前方。”他回忆命悬一线之际时说。
闯过了八九式掷弹筒的死亡火网,廖明哲率部跑到一处小村落,掩蔽在红砖屋之间,而日军则进入了二七式掷弹筒的250米有效射程。日军急了,“由红砖屋的墙角发起逆袭”,但刚一冒出头,就被轻机枪击退,一堆人缩在屋角掩蔽起来。这时机枪打不着,手榴弹扔不到,廖明哲亲自操起一支二七式掷弹筒,向看不见的屋角猛烈射击。掷榴弹落进日军人堆里,打得血肉模糊。“我很快接过掷弹筒,连射数发,发发皆中……我乘胜攻击此一红砖瓦屋,只见血迹斑斑,遗留三八式步枪四支。”
二七式掷弹筒与二八式枪榴弹,虽然性能不如八九式重掷弹筒,但只要闯进250米的有效射程,就有取胜的机会。经由鲜血浇铸的实战经验,抗日将士将掷弹筒与枪榴弹的潜力发挥到极致。
1944年衡阳会战,由方先觉指挥的百战劲旅第10军,将枪榴弹打得出神入化。第10军搜索营第1连连长臧肖侠,回忆了个人的一次特技表演。在一次激战间的空当,哨兵报告阵地右侧的民屋有日军饭盒响声,判断日军正在吃饭。这间民房“与本连间有一墙之隔,相距仅二十余米,以机枪手榴弹均无法攻击”。臧连长看清,屋顶有个炮弹打出来的一米宽破洞。一时技痒,他让传令兵取来步枪与二八式枪榴弹发射筒,露了手绝活。
“枪榴弹……最大射程为200公尺,最小射程为50公尺。弹尾刻有4道分划,每一分划表示55公尺射程。如以最小射程发射,亦将超过目标……余稍加思考,即将弹尾之末端,尚未到50公尺分划处,装入发射筒口,以弹体不致滚落为度……对准方向,轻扣扳机,嘭的一声,榴弹应声飞出,在空中翻了两个跟斗,不偏不斜地正中孔洞。轰然一响之后,只听民房内鬼哭狼嚎,狼奔豕突,以及饭盒落地叮叮当当乱作一团。本连士兵们看我一弹击中,都鼓掌大笑。”
日军也不是吃素的,中国人鼓掌叫好之时,反击到来。“忽由敌方上空,呼啸一声,飞来一物,正落在余之身旁。余脑中一闪,已意会它是何物,便几乎与该物落地之同时,一个翻身,滚下高地。但这个怪物并未爆炸。经掘出查看,乃为日军之掷榴弹,是用掷弹筒发射的。其威力较枪榴弹、手榴弹为大,此次幸未爆炸。”
就在这惨烈的掷榴弹拉锯战中,抗日将士苦战八年,赢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