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人在这个时代孤独死去
2020/05/22 | 作者 红池 闫如意
老伴去世这件事,李娟是一周以后才知道的。
屋子里有难闻的气味飘出来,邻居几次敲门没人应。撬开门,才发现老人倒在了地上,是突发心梗。
“白石灰墙上都是挠的印子”,“手机就握在手里”,“气味飘了一栋楼”……同单元楼的老人们心有戚戚。
李娟当时正在北京看病,这些细节,都是邻居们说的。
老伴走后,李娟独自一个人在房子里住了半年。
她实在害怕自己会跟老伴一样死去。后来,由人介绍又找了一个老伴,搬去了城东的房子里。
也不图什么,只是两个人能相互照应着生活。
聚集在蔷薇丛前聊天的老人们
李娟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这个小区,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小区是当年分给工人和教师的福利房。如今住在这里的,大多是老人。
这只是中国老龄化社区的一个典型缩影。
生活在这里的老人们,最深的忌讳是死亡,最大的敌人是孤独。
老伴刚走的那一个月 她晚上从不关灯
老伴还在的时候,何芳是从来不觉得孤独的。
每天晚上和老伴去文化广场跳交谊舞,是她退休后最喜欢的娱乐活动。
何芳爱美,出门总要拾掇拾掇,细细地描眉,搭配一条修身的白裤子,或者是一条漂亮的花裙子。
老人们打趣她:“跳舞的地方有没有好看的老头?”
“我只跟我老伴跳,他跳的最好看。”
没过两年,老伴因病去世,何芳再也没去跳过舞。
后来,何芳成了一位狂热的麻将爱好者。
每天晚上,家里四四方方的小桌前都围坐着人,打牌的、看牌的,热闹。
有人觉得何芳玩疯了,只有邻居知道真相。
老伴刚走那一个多月,何芳家的灯每天晚上都不关。
“有一次我经过她家,她开着电视在椅子上睡着了。”
“打麻将也好,有事情做,不是一个人。”
何芳家的麻将桌,疫情前总是很热闹
是的,何芳并不钟爱麻将,她只是需要有个事情做。
老伴走后,家里变得格外安静,她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她还需要点声音。
比起麻将的那点输赢,说了上句有人接下句,每天还有点固定的事情做,对何芳来说,才是有意思的事情。
女儿女婿将孙子送来以后,何芳就再也不组麻将局了。
疫情期间,孙子的幼儿园不开学,小夫妻俩又都在政府部门做事,准一线。于是只能抽空将孩子送回老家,麻烦老人带。
带孩子是个体力活。孩子早上醒得早,何芳得更早起来准备早餐;晚上又睡得早,何芳不敢有大动静,看电视打麻将都只能作罢。
四岁的小男孩很皮实,活泼好动,跟小牛犊子一样,冲起来谁都拦不住。
何芳有时候带着孩子下楼遛弯,在花丛旁驻足休息,想跟街坊邻居们聊会儿天。但孩子没耐性,往往何芳还没聊几句,他就开始嚷着要去别的地方玩。
“我真是请了尊活佛回来。”何芳似是而非地抱怨。
但真的让她把孩子送回爸妈身边?她也舍不得。
活蹦乱跳的孩子在身边,吵吵嚷嚷,生活又有了声音。
能为女儿带孩子,她又觉得自己是一个被需要的、有价值的人了。
他每天在花丛旁 从日出到日落
从旁人眼里看来,这个小区里的老人大多数是令人羡慕的。
有个稳定的住所,吃喝不愁,子女事业有成,算得上是十分幸福的晚年了。
可是对于小区里的老人来说,这岁月太过于平静了,似乎落进去两块石子儿也不会有多大声响。
屈指可数的娱乐活动成了平淡生活的萤萤之光。
事实上,除了吃饭睡觉,大多数老人每天能有的娱乐活动就是聚集在蔷薇丛前聊天。
王守根经常搬个小凳子,在花丛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就不爱在家一个人待着。”王守根总说。
这里面朝小区的主干道,不仅时常有人出来闲聊,还能看到来往的每一个人。
下午三点,王守根一个人坐在小区花丛,从日头初升到灯火俱寂,守望在花前的老人又被岁月吞没掉了一天。
陈长青比王守根要幸运一些。退休以后,他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成为了资深票友。每天最热衷的活动是拿着他的小收音机,一边听着黄梅戏一边四处转悠。逢人便唱两句“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摇头晃脑,有模有样。但这都是他摔断腿之前的事情了。
去年夏天,96岁的陈长青不慎跌了一跤,摔断了腿,从此只能与轮椅为伴。这之后,陈长青的脾气越来越大。
他不听戏了,也不愿意说话,嘴唇因紧闭而微微泛白,嘴角的皱纹联结在一起,成了一个倒过来的笑脸。
他嫌坐轮椅丢人,也不愿意出门。偶尔出来晒太阳,总是用长长的棕色毯子裹着,在金银花架下面,像一颗紧缩的心脏。
陈长青常在金银花架下晒太阳,疫情之后很久没出门了
他们正在被这个时代抛弃
常有人说:人老了,就就像孩子一样。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
老人和孩子一样,都十分依赖外在的人际关系。但孩子依赖外界是为了生存,他们需要和抚养者建立起紧密的关系。
老人不同。步入老年期之后,他们的精力、办事效率都在不断下降,还有可能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在脱离社会生产的状态下,老人的自我价值感不断下降。他们渴望人际关系,渴望融入社会生活,寻求爱与集体来抵抗孤独。
他们的渴望迫切却又怯懦。
他们好奇年轻人每天捧着手机,到底在看些什么。但如果真有人主动要教,又生怕自己笨拙,给别人带来困扰:“太复杂了,我学不会,别把你手机弄坏了。”
日本NHK的纪录片《无缘社会》中描述了日本社会上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生活在社会的边缘地带,与这个社会失去了大多的联系:没朋友、没亲人、远离家乡。
人类是社会性动物,身心健康都依赖和整个社会的连接。无缘社会中,人们最终的结局,往往都是孤独地死去。
而老人,正是中国社会上游走在边缘的人。
他们有儿女,却大多不在身边,他们有似乎没有离开家乡,但身边同龄的朋友越来越少,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
也许他们不至于沦落到无缘人群死去都无人知晓姓名的状态,但贫瘠的精神世界,却异曲同工。
第4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3月,中国网民规模为9.04亿人,我国60岁及以上网民群体占比为6.7%。
而国家统计局最新公布的统计数据显示,2019年我国的人口总数为140005万人, 60周岁及以上人口为25388万人。
这意味着实际上,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中国老人在使用着互联网。
当年轻人沉溺于互联网纷繁的世界,被碎片化的信息占据了大部分的精力,嚷嚷着要信息断舍离时,还有太多的老人,正生活在信息真空的孤岛上。
飞速发展的科技成为他们面前一道深深的鸿沟。而仅靠他们自身的力量,这条鸿沟远远无法跨越。
他们正在被这个时代抛弃。
近年来,“银发经济”被越来越多的提及,这样一个2亿人的巨大市场逐渐被人发觉。也许在未来,会有越来越多产业化的内容出现,丰富老人的生活。
但唯一能确定的是,没有任何一项技术,能取代爱与陪伴带来的慰藉。
曾经耐心教会你一切、陪你长大的人。如今在小心翼翼追随着你的点滴。
不要让爱你的人,被这个世界抛弃。
*文中李娟、何芳、王守根、陈长青,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