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宁浩曾说，徐峥一看就是上海、香港培养出来的演员，非常城市化。

他是70后里可塑性最强的演员之一。他出演过导演程耳的毕业短片《犯罪分子》，后因饰演“猪八戒”出名。他有过多年先锋话剧经验，在电影《疯狂的石头》《无人区》里狂飙演技，再到《我不是药神》《爱情神话》里驾轻就熟。他见证了中国电影票房的狂飙时代，也随中国商业电影一同步入艰难时期。

当在演员路上稳步上升时，作为导演的徐峥却经历了漫长的中年危机。从国民喜剧演员，到电影界公敌，再到重新证明自己，直到新片《逆行人生》在8月上旬上映，徐峥经历了大起大落。他的遭遇，恰是近二十年中国商业电影变化的一个小小缩影。

一个上海话剧演员的曲线成名

上海话形容一个人窝囊，叫做蹩三卵子；形容一个人会玩，有花花公子的派头，就叫白相。徐峥既透着股蹩三卵子劲儿，又能把白相人演得活灵活现。

他出生于上海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演员，爷爷爱看电影，外公是画家兼西泠画社的成员，他们家对面就是上海人艺。青春时期，徐峥在上海文艺气氛最浓的“梧桐区”活动，漫步于安福路、常熟路、巨鹿路，对话剧艺术中心、青年话剧团并不陌生。时髦而充满艺术气息的氛围塑造了他，也让他更明白怎么跟金钱和政治打交道。由此，他早早拥有了许多贫家子弟奋斗半生才能有的幸运。

青年徐峥长着一副兼具富养、英俊和憨萌感的面孔，被身边人戏称为“地主家的傻儿子”。早年的他，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在出演程耳的毕业短片《犯罪分子》时，徐峥的状态让我想起了一位已经去世的演员，那就是曾出演《苏州河》的贾宏声。

学生时代，徐峥报的第一志愿是北电，但他初试没过，于是报考上戏，以专业课前十的优秀成绩被录取。本科毕业后，他进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曾出演话剧《艺术》《股票的颜色》，也导演过先锋话剧《拥挤》《母语》。

20岁的他，跟喜剧最沾边的事情就是掉发。父亲有掉发史，这件事上，他对抗不了遗传，只能认命。当他还在读大学时，头发已经一抓掉一把。20岁圣诞节那天，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的头发也剪了，从此成为一名秃头。

“为了这个头发，我受尽了各种屈辱和嘲讽。”他后来自嘲，“头上的状况日趋严重，农村都没有办法包围城市了，中间的头发变成了一个孤岛。”

1992年，徐峥出演《父子情事》里的配角小升，这是他的电影处子秀。那年他20岁，头发比葛优还多。5年后，他才演了第二部电影——吴贻弓导演的《海之魂》，同样是不起眼的小配角。

1998年，他拥有了电影生涯第一个重要角色。在导演程耳学生时期的短片《犯罪分子》里，徐峥饰演年轻的秃顶摄影店老板胡天。因一次意外，他捡到一笔巨款，得以救助母亲，却因此踏上逃亡之路。

胡天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市民，同时经受着母亲重病、女友分手、店铺生意惨淡的折磨。他像是一个修墙工，小心面对生活这座长城，既不愿缴械投降，也不敢一走了之。他的双重心理在于，他既渴望有一天能打破平庸生活，被奇迹眷顾，又不敢投身彻底的自由。但恰恰是他徘徊在懦弱与勇敢之间的摇摆感，让他更接近普通人的底色。

《犯罪分子》被誉为电影系学生作品里的顶尖之作，程耳因此一举成名，后来陆续拍了《边境风云》《罗曼蒂克消亡史》《无名》等长片。至于徐峥，在1992年到2004年，在电影界都只能算是个小人物。2000年，《春光灿烂猪八戒》红遍大江南北，他第一次饰演热播剧男一号，这也是他与小陶虹的定情之作。

当时电视剧界有一个戏说浪潮。从改编自二月河小说、偏严肃气质的《雍正王朝》，到《铁齿铜牙纪晓岚》《康熙微服私访记》《李卫当官》这些清宫戏说剧，再到神话戏说剧《西游记后传》《宝莲灯》，折射出电视剧拍摄尺度活跃，这种环境给予了创作者较为自由的改编空间。

《春光灿烂猪八戒》颠覆了《西游记》以来的猪八戒形象，它让猪八戒不再是孙悟空光环下的配角，也不只是那个相貌丑陋、好吃懒做的惹人嫌角色。徐峥版的猪八戒，憨憨萌萌，却也善良可爱，成为了一代观众心中的治愈系角色。

自此，徐峥一炮而红，也留下了幸福的烦恼。他做客《快乐大本营》，不禁感慨道：“剧播完几年后，有一回我去银行取钱，银行柜员礼貌地说，‘徐先生，您稍等’，转头麦克风还没关，柜员就朝同事喊，‘给猪八戒拿一万块钱’。”

《逆行人生》剧照，徐峥饰高志垒。

疯狂的喜剧，疯狂的票房

《春光灿烂猪八戒》之后，徐峥渴望有个角色能帮他更上一层楼。恰好宁浩想找小陶虹演个角色，徐峥从小陶虹那里看到剧本，说这个故事好，她不来就我来。宁浩怕付不起钱，徐峥说不要钱。这部戏就是《疯狂的石头》。

徐峥、宁浩、黄渤，三人曾被誉为中国喜剧电影的黄金组合。他们在2006年到2019年期间多次合作，创下了不俗的票房表现。但在2006年之前，宁浩是一个尚不出名的新人导演，黄渤当过驻唱歌手、舞蹈教练、影视配音，离一线演员还遥不可及。徐峥稍好，他已经凭借话剧《股票的颜色》获得白玉兰戏剧奖最佳男主角，又因《春光灿烂猪八戒》攒下了一定的国民度，但他还缺乏一部电影长片代表作。直到2006年，《疯狂的石头》改变了他们。

早在2000年，宁浩就写好了这部电影的剧本，当时作品的名字还叫《贼中贼》。随后宁浩四处找投资，恰逢香港巨星刘德华在扶持新锐电影导演，他便加入了后者推动的“亚洲新星导计划”。刘德华很喜欢这个剧本，但由于他之前已经投资了五部电影，账面剩余资金有限，他对宁浩说，只能给你投资300万了。宁浩原本的预期是600万，他就故意放出话，说自己在外面能拿到500万，刘德华回复他，我只能给你300万，觉得不够，你就回去好了。

宁浩没法在外面找到更多投资，于是他接下刘德华的300万，力求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就是用这300万，他拍出了《疯狂的石头》。

徐峥在《疯狂的石头》里留下一句经典的台词：“老子叫你飞！”他在片中出演资本力量的代表，这个人信奉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他性格残忍，待人接物以利益优先，他对待弱者缺乏悲悯，对待强者则擅于伪装。在影片中与厂长最后一次对话时，他的这段话就透露出他的底色：“那是两百多张等着吃饭的嘴啊，你喂不饱他们，他们就反过头来吃你。这年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靠不住。狼吃肉，狗吃屎，优胜劣汰是生存法则。”

到了2009年的《无人区》，徐峥贡献出了自己的最佳演技。在这部借鉴1990年代电影《不准掉头》的公路片里，徐峥饰演了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又利益熏心的律师。他在影片开场展现出诸多令平民厌恶的特质，但是宁浩的戏剧善于去做权力关系的倒转，在极端环境中试炼出人性的多种可能。看上去唯利是图、恃强凌弱的徐峥，在驾车行驶于无人区的五百公里公路时反而成了弱者。整个故事里，观众对他的态度出现多次反转，而徐峥令人信服地诠释了这个难度极大的人物。

以《无人区》为标志，徐峥在表演上愈发娴熟，他和宁浩、黄渤进入了票房意义上的黄金时代。那是一个票房疯狂的年代，三人组连同王宝强成为了票房的金字招牌。他们于2014年主演的电影《心花路放》，上映首周票房就超过6亿，最终收尾定格在10.54亿元，成为2014年的国产片票房冠军。

《无人区》剧照

当年，作家韩寒的首部电影《后会无期》也有6亿票房。资本与其他行业的名流，都渴望在电影票房上分一杯羹。那是一个热钱源源不断的时期，市场上捷报频传，看起来，这样的票房红利期还能持续很久。

至少，当时的大部分人是这样认为的。

漫长的中年危机

《GQ》杂志曾经透露过徐峥的一些成长细节。他上高中时，母亲出国工作。他大一时，父亲因癌症去世。母亲之后没有再婚，徐峥与母亲的关系是在乎与争吵交织的二重奏。与他合作的编剧说，徐峥“总是怕妈妈不开心、不幸福，希望他妈妈每天都能高高兴兴的”，另一方面，他们曾经争吵不断，鸡皮蒜毛的事都能成为吵架的引线。

青春期的变故，造就了徐峥早熟、敏感的特点。他把自己的思绪寄托在文艺作品里，早期的他俨然一位先锋青年，谈论贝克特和易卜生，排练观众看不懂的戏。等到自己导演商业电影，他性格中的另一面展现得更加明显，那就是掌控欲、焦虑、自信却又极度在乎外界的评价。

他的焦虑容易写在脸上。《囧妈》制作时，编剧何可可带上太太去看内部试映，片子放完后，徐峥追问编剧何可可：“你老婆看了之后咋说？”他担心自己的电影冒犯女性观众，在近年来，他一步步调整自己电影里的女性角色。

商业喜剧电影《泰囧》大卖后，他频繁关心市场上新的热点选题，却迟迟不敢定稿新的方向。他渴望成为大众心目中的好导演、好演员，想要维持住业界对他的期待。这份期待是——他的电影总能卖座，他是一个从来不赔钱的电影监制。

从《心花路放》起，徐峥的作品明显与中年危机有关。《心花路放》是几个中年男人的疗愈之旅，文艺、美女皆为幻象，内核是中年男人如何面对人生滑坡的危机感。徐峥在里面的表演不功不过，他演猎艳高手，放浪形骸，演出一种发福版王思聪的感觉。这种角色对他来说已经轻车熟路，但缺乏对于自我的突破。

好景不长，当黄渤在真人秀《极限挑战》如鱼得水时，徐峥的自我重复遭遇了滑铁卢。他执导的《港囧》，因为油滑尴尬的笑点和糟糕的叙事，惨遭观众放弃。观众介意的并不是导演想要呈现的中年危机、梦想情怀，而是当你把这些一锅乱炖，呈现一出男人至死是少年的幻梦时，你在喜剧设计上如此偷懒，在叙事上浅薄而自恋，观众就不会为一个成名者的自嗨买账。《港囧》就是徐峥导演阶段尴尬的体现，它在探讨社会议题上没有深度，作为喜剧又聊胜于无。

这个问题延续到了电影《囧妈》，徐峥认为自己呈现了更深刻的东西，但依然两头不靠，作为文艺片观众不买账，喜剧受众又觉得不好笑。他的团队也预期到口碑不佳，因此为了止损，便决定一口价卖给线上平台，由此引发了轩然大波。

徐峥在当时成为众矢之的，有许多影迷、业界人士指责他破坏了电影生态。事后看来，流媒体冲击院线电影已是全球常态，电影作为一门艺术并没有死，只是在媒介上发生了调整。流媒体证明了它们也能做出好电影，而院线电影元气大伤，电影票房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如今是院线与流媒体分庭抗礼的年代，徐峥只是顺应了这股潮流。《囧妈》之后，他的主要作品还是选择先上院线。

2015到2017这三年，徐峥处于低谷期，三年间，他在导和演上都没有值得称道的作品。直到2018年的《我不是药神》，在新导演文牧野才华精湛的剧本加持下，他登上了演员生涯的又一座高峰，凭此作夺得金马奖最佳男演员。

在《我不是药神》里，徐峥饰演的是小商贩程勇。在塑造这个人物时，他没有去刻意掩盖角色的缺点，呈现在观众面前的不是一个伟光正的道德模范，而是一个有着明显道德瑕疵，却也在关键时刻彰显出人性光辉的小人物。

比方说，他的脾气并不算好。为了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在和前妻及律师交涉时，他意识到由于自己的经济处境，孩子很可能被判给前妻并出国生活，他恼羞成怒，甚至动手打了对方律师。而他从印度进口抗癌药，也不是为了做救世活菩萨。一是因为这个有搞头，能挣钱；二是他自己也深切感受到药价昂贵对一个普通家庭的冲击，他能够跟那些患者共情。所以，一个生意人的嗅觉，与一个普通人的良知结合，使他决定铤而走险。而徐峥对这个人的演绎，基本上是到位的。

除了巅峰之作《我不是药神》，徐峥在《爱情神话》里也演得活灵活现，充分展现了他成长于“梧桐区”的优势。

《爱情神话》由徐峥投资，新人导演邵艺辉执导，它是那一年口碑最好的都市喜剧。徐峥在电影中饰演上海中产白老师，此君住上海五原路的大房子，爱写诗画画，二楼小房间租给一个外国小年轻。光鲜的外衣下，白老师为年纪和爱情发愁，这个角色其实不好演。一个中年男人，不算典型的帅，被三个女人喜欢。光是看这段描述，在这个中年男容易被批评油腻的时代，演绎难度便可想而知。

四五十岁后的野望

截至目前，《无人区》《我不是药神》《爱情神话》或许最能彰显徐峥的演技。徐峥证明自己不仅能演好“药侠”程勇，也能逼真地诠释一个上海单身男士的中年烦恼。他渴望用表演赢回观众对他的信心，而他的作品主旨也不再仅仅是中产阶级或文艺青年的苦乐，至于效果如何，仍有待时间来检验。

《我不是药神》剧照

与此同时，作为“喜剧铁三角”之一的徐峥，与那个导演徐峥，都在经受更漫长的挣扎。徐峥、宁浩、黄渤，都先后遇到创作的瓶颈。

黄渤在《一出好戏》后，因为连续接演平庸之作而饱受质疑。直到2023年《涉过愤怒的海》上映，他才稍微度过了这个关隘。

宁浩到如今都没有走出来。他的《疯狂的外星人》《红毯先生》都口碑不佳，人们质疑他江郎才尽，甚至怀疑当年惊艳出道，拍出《疯狂的石头》的宁浩，也只是模仿了些国外黑色幽默电影的精髓。

至于徐峥，他已经在大制作上遭遇两度滑铁卢，他的口碑在2020年跌入冰点，这对他造成的压力可想而知。

有趣的是，在喜剧演员阶段，徐峥跟黄渤、王宝强多有合作，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疯狂的石头》《人在囧途》等作品。但在《泰囧》片酬事件之后，随着王宝强自己也在做导演、跟陈思诚的合作更加密切，徐峥与王宝强便很少再合作。哪怕是在拼盘电影《我和我的祖国》里，他们也不在一个短片单元。

在《逆行人生》等近作中，徐峥都没有再和王宝强、黄渤合作，而是扶持新导演、新演员，同时与马伊琍、贾冰、倪虹洁等成熟演员合作。比如《爱情神话》的导演是新人邵艺辉，预计2028年上映的《孟婆汤》导演任鹏远也并不知名。

徐峥现在的困境，在于多重身份的冲突。他身兼创作者、演员、老板、制片人等多重角色，他既想要拍具有艺术质感的片子，又希望制作符合大众笑点的商业喜剧电影，重拾“囧”系列当年的辉煌。他是成名演员，珠玉在前，观众更加挑剔。他需要交出更有新意的作品，可他所处的位置又让他容易受到多方掣肘，他自己也很难像初生牛犊般无所畏惧。

从目前公布的待映片单来看，徐峥未来主打的牌仍是现实主义喜剧，而变数在于一点，在“囧”系列、《年会不要停》之后，观众对此类作品的阈值已经变高，徐峥如果重复用十年前的叙事套路，难免因陈词滥调而被观众抛弃。他必须拿出过硬的剧本、更新自己对当下观众的认知，尤其是对当代都市打工族的认知，才能够再一次实现突破。

在《疯狂的石头》阶段，市场野蛮生长，先锋作品尚有出头空间。充满戏谑、草根、黑色幽默、阶层寓言意味的南方喜剧，成为彼时风光正盛的冯小刚式喜剧外的一股清流。

到了《泰囧》阶段，中国电影市场正处在疯狂增长的周期，源源不断的热钱涌入，人们对电影市场的未来充满信心，而那也是中国房地产高速发展的十年。于是在徐峥和宁浩、王宝强、黄渤合作的电影里，我们看到暴富、奇迹、香车、美女、大理迷梦，电影中有一幕就是挥撒的钞票。

到《囧妈》时，徐峥的中年危机溢于言表，电影市场旧秩序岌岌可危，新秩序尚未建立。而这时，冯小刚的套路早就被视作过时，新的流量密码是沈腾、贾玲、吴京。

作为演员，徐峥已经收获了金马奖、白玉兰戏剧奖、百花奖等荣誉，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深刻印记。接下来他要考虑的，是安于现状，还是突破自己，向功力更加深厚的表演艺术家迈步。

作为导演，他证明了自己是一位成功的商业片导演。但残酷的是，他导演的电影在艺术高度上，既不如1968年生的管虎、刁亦男，也不如《我不是药神》《大象席地而坐》《路边野餐》的导演等后辈。他的电影语言已经定型，缺乏艺术创新需要的破坏力。

他能持续交出合格的喜剧，但在作者电影的维度，他的独创性并不够鲜明。比方说，我们看东北二人转，赵本山一定是一个无人能取代的名字。赵本山、陈佩斯、周星驰，都已经有了自己完整的、辨识度极强的喜剧表演方法。徐峥作为演员有这样的方法，可作为导演，他的电影在任何细分领域上都并非不可或缺。这就是他最根本的困境，他不得不面对一场漫长的中年危机。

徐峥能否走出这场危机，创造出更深刻的叙事？且等时间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