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进入“后浪期”
2024/10/25 | 作者 冯祎 | 编辑 孙杨
夏末秋初,随着《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和《喜剧之王·单口季》两档脱口秀综艺的上线,蛰伏了一年的脱口秀又回到大众视野了。
从2017年《脱口秀大会》的横空出世,到线下剧场的遍地开花,从众多演员一夜爆红到专场一票难求,中国的脱口秀经历了野蛮生长的6年。如今再次回归,演员、俱乐部,以及观众都迎来了“后浪”时代。
“一个人养活全公司”
“我没有想到脱口秀这个行业这么不稳定啊,不稳定到有一段时间我们公司只有我一个人在挣钱,打工打出一种创业的感觉。好几百口人,等着我吃饭呢。”在最近的一期《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上,曾因自称“脱口秀鹿晗”而走红的脱口秀演员徐志胜吐槽自己去年一年,养活了公司200多名员工。
“徐志胜,一人养活全公司”的话题迅速登上热搜。的确,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从影视剧《庆余年2》《金猪玉叶1、2》《侠客行不通》,到人气综艺《五十公里桃花坞》《喜欢你我也是第五季》《何以智胜》等,不停在观众面前刷脸。
蛰伏了一年多时间,曾经掀起收视热潮的脱口秀,用打擂台的方式强势回归。它们分别是腾讯视频的《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以下简称《脱TA》),和爱奇艺打造的《喜剧之王·单口季》(以下简称《喜单》)。
两个节目都贴着“笑果文化”的标签,无论是演员——《脱TA》的呼兰、徐志胜、何广智、孟川、豆豆、小北、颜怡颜悦,《喜单》里的庞博、杨笠、王建国,还是幕后团队——《脱TA》的“智囊团”是“笑果”的核心人物和人气选手鸟鸟、童漠南、程璐,《喜单》背后的创作团队也曾效力于腾讯和“笑果”。可以想见在节目策划之初,艺人统筹在“抢”演员时有多么激烈。
两个节目一上线,就有分庭抗礼的架势。弹幕上有人用惆怅的口吻写下:“《脱口秀大会》还是分家了。”
“笑果”全称上海笑果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曾打造过《脱口秀大会》《吐槽大会》等一系列爆款线上脱口秀节目,是推动脱口秀行业从线下转向线上的背后推手。2020年7月,上海新天地的笑果工厂线下脱口秀俱乐部开业时,被媒体称为“上海文化的新名片”,线下票价都在百元以上,上座率高达99%。2023年,脱口秀演员赵晓卉、邱瑞、何广智和徐志胜在兔年春晚上演出了《给我一分钟》,绝对称得上脱口秀行业的高光时刻。2023年4月21日,北京“笑果工厂”隆重开业,腾讯视频也入股了笑果文化,何等风光。
而这次“分家”的导火索发生在一年前。
2023年5月,笑果文化脱口秀演员House在演出中发表不当言论,被观众在个人微博上曝出。即便当事人事后道歉,但该事件仍在网上迅速发酵。随后,笑果文化接到有关部门通知,被要求暂停在北京、上海等地的所有演出,罚款金额超1000万元人民币。
“脱口秀不是法外之地。”《脱口秀大会》第三季中,著名法律学者罗翔的一句调侃,竟一语成谶。笑果的“封口”,不啻于脱口秀行业的大地震。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曾经在脱口秀市场一家独大的“笑果文化”,突然隐形了。
无论是爱奇艺的入局,还是“笑果”演员的分家,都是这次事故的蝴蝶效应。或许可以简单地将它们看作是,留在“笑果”的演员撑起了《脱TA》前期的口碑和收视率,毕竟45名演员有24名是笑果“现役”或前笑果的人,而离开笑果的演员们则流向了爱奇艺张罗的《喜单》,虽然人数占比不大,但却给了他们仅次于“领笑员”的身份。
在脱口秀行业前途未明时,许多脱口秀演员流向了泛娱乐化的行业:名气大的如徐志胜、呼兰、王勉早已开始参加综艺;主打“女性脱口秀”的杨笠尝试了直播带货,并和另一位人气演员杨蒙恩客串了仙侠剧;今年初上映的电影《年会不能停》里,能看到童漠男、肉食动物饰演了重要角色;豆豆化名“小胡”,进军话剧界;还有一些名气略逊一筹的艺人专注于做网红,经营自己的社交账号。
《脱口秀大会第一季》的“大王”庞博,从“笑果”跳槽到了李雪琴的公司上海七吟创意策划工作室。后者通过《脱口秀大会第三季》,顺利从“网红”过渡到炙手可热的脱口秀新星,但她并未走许多演员的老路——与笑果文化签约,而是自己创立了公司,并转型成综艺艺人。如果关注近期的综艺就会发现端倪,庞博也正在从单纯的脱口秀演员,向综艺咖转变,先后录制了国民综艺《你好星期六》、生存闯关综艺《十天之后,回到现实》、益智真人秀《名侦探学院5》等节目。
甚至连曾经一个人就代表脱口秀“半壁江山”的李诞,也在去年双十二贡献了自己的直播带货首秀,并在小红书上开了一个名为“李诞小卖部”的直播栏目,卖的货包括但不限于零食、酒、果汁,甚至穿戴甲。这个账号显示,其背后MCN机构为壹枝花,这是壹心娱乐旗下的MCN公司,而壹心娱乐的创始人正是杨天真,是这季《喜单》的领笑员之一。2022年,李诞退出了笑果文化的董事职务,几乎再未上过电视节目,就连最近直播提到这两档节目时,都表示“没想过复出”。
还有依然坚守在脱口秀舞台的何广智、孟川、小佳等演员,过去一年出现在了杭州、西安等二线城市脱口秀俱乐部的线下演出中,只不过在海报上都默契地避开了“笑果”二字。
在“大地震”前的那几年,是脱口秀野蛮生长的时代。有数据显示,全国大大小小的脱口秀俱乐部在2022年底时已多达170余家,而如今存活下来的俱乐部不足那时的一半。俱乐部里多得是面临着生存压力的普通演员,他们的收入主要靠线下演出。一旦俱乐部停演,他们就与失业无异。
此次脱口秀的“复出”,既让观众看到了曾经熟悉的演员,也因播出平台有意的去“笑果化”,而让更多名不见经传的演员有了露脸的机会。《脱TA》的新人选手占了近50%,而《喜单》的新人更是占到了七成,其中又以有本职工作的跨界选手为多。
《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现场。
除了笑果文化,以及另一大喜剧厂牌单立人外,这些新面孔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小剧场。在笑果文化一家独大时,连在脱口秀圈被称为“天花板”的周奇墨,和单立人俱乐部的台柱小鹿来参加《脱口秀大会》,都不得不成为笑果文化正式员工的“陪衬”。
脱口秀的线上节目和演员,进入了“后浪期”。
“看相声的那拨人去听脱口秀了”
“师父,我要去说脱口秀。”然后就是阎鹤祥揶揄郭德纲的故意打岔,“咱们这儿谁丑陋……相声不能守旧……于谦说完就是口臭……”在《喜单》的第一期比赛里,德云社相声演员、郭麒麟曾经的搭档阎鹤祥的这段脱口秀得到了206的超高票数,打败了184票的女脱口秀演员杨笠。
这并不是相声降维打击了脱口秀,只是阎鹤祥的个人成功。不信,看看同样来自德云社,但票数垫底的尚九熙、朱鹤松,诠释了何为隔行如隔山。
如果说相声与海派清口的“咖啡大蒜论”是脱口秀与相声界的第一次正面较量,那么从2017年脱口秀真正意义上爆火后,两者的较量便被摆在了明面上。
2021年,同时播出的《脱口秀大会3》和《德云斗笑社》,让人有了更直观的对比,前者的播放量比后者多一倍。
同年,郭德纲在接受采访时被问及脱口秀的出现是否挤占了相声市场,如此回应:“脱口秀这种艺术形式大概100年前就存在于相声中了。比如,我们说个单口相声,说‘西游记’‘三国’,我不能一上来就跟观众讲三国。我会告诉观众,今天来的观众很多,我喜欢大家,你们也喜欢我,我今天在来的路上碰见什么好玩的事,我们家孩子怎样了……把这些说完之后,我再慢慢说到‘三国’。我这前面说的这段20分钟的铺垫,就是脱口秀。”
同时,老郭也表示:“可能说脱口秀的朋友们不愿跟玩相声的离得太近,省得让观众去争论谁好谁不好,所以人家愿意单独分出来一个独立‘曲种’。这没问题!谁的日子过好了,我都高兴。我也祝脱口秀越来越好。”
从2004年进驻北京天桥乐茶园至今,德云社已经发展出了十支表演队。德云社的巡演不仅走遍了中国,也把相声带到了德国、英国、美国等海外市场,郭德纲等明星演员的专场更是出现过天价票。在脱口秀这个行业被大众熟知前,德云社的线下演出一家独大。
相声演员阎鹤祥在《喜剧之王·单口季》上表演。
其实相声和脱口秀的成名之路有异曲同工之处。
虽然《金星秀》《今晚80后脱口秀》是许多中国观众的脱口秀启蒙,但直到2017年横空出世的《脱口秀大会》播出,这种艺术形式才被真正推向公众视野,因为节目中不再依靠明星制造话题,而是全素人阵容。这档节目一播便是5季。由同批主创衍生出的《吐槽大会》,因把吐槽对象对准明星,并邀请明星本人参与节目,也赢得了更多关注度。
此前一直不温不火的脱口秀行业,从那时起,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爆款的综艺节目将优秀的演员推到大众面前,脱口秀这种艺术形式被普及到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在线上节目播完后,自然会寻找线下的释放出口,这便培育了线下演出市场,而线下叫好叫座的表演者,也会被线上平台选中,成为新一轮的行业推动者,最终形成一个闭环。
《2022脱口秀营销白皮书》显示,全国脱口秀俱乐部的数量已经从2018年的个位数增长至2022年底的179家。2022年,全国脱口秀线下演出票房收入达2.24亿元。这也是过去几年,线下脱口秀演员的普遍生存模式。像今年参加《喜单》的付航,在线下一票难求,甚至有自己的粉丝团,他的参与也是为节目引流。
就像笑果文化带动了脱口秀行业一样,相声复兴的“功臣”是德云社,在天桥乐茶园开业后,北京电台文艺广播《开心茶馆》栏目主持人大鹏于演出现场录音,经剪辑后在栏目播出,迅速引发关注。一个月后,“郭德纲相声专场”便一票难求。
到2005年,天桥乐茶园每场的观众人数都能达到四五百人。在剧场呼声高的演员,会被师父带到电视台演出,甚至参演影视剧。同样是从线上带动线下,线下反哺线上。只不过,广播和地方电视台的传播速度及范围远远不及当下播放量动辄过亿的综艺节目和短视频。
脱口秀演员的“成分”也比相声演员更复杂——既有名校海归、高知,以及像法医、律师这样的专业人士,也有普通的职场人、社畜、文青、歌手、学生、厨师、外卖员。眼界、认知与领域的不同,让每个人的风格都大相径庭,有利于网罗住更大的观众盘。
反观相声演员,大多被贴上了“学渣”的标签,很多人只有初中文化水平,重师承轻个人,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很难推出大量有个性的演员。在曹云金等人出走德云社后,这么多年来,也只有岳云鹏出圈了。就像阎鹤祥说的那样:“单口喜剧将来可能也会卷出,师承啊,门派啊,包括制式的大褂的服装。到那天,单口喜剧就完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喜欢的娱乐方式,显然,脱口秀更适合当下的中青年观众。腾讯发布的《2023脱口秀营销白皮书》就显示,从脱口秀受众来看,35岁以下人群占比达到了74.1%。因此,脱口秀出圈的演员中几乎没有45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唯二参加今年两大脱口秀比赛的大龄选手只有黄大妈和山山两位。
这些脱口秀演员们对社会热点、大众情绪的敏感,会快速反映到节目中。相比于相声,脱口秀涉猎的话题更广泛,包括但不限于职场危机、教育困境、情感话题、家庭压力、中年危机。这些段子能够直击当代人的痛点,审美情趣更高级,情绪价值更充足,也不乏对社会现状的吐槽与反思,容易引起观众的共情。“看相声的那拨人去听脱口秀了”。
之前,中国脱口秀俱乐部只在北京、上海有寥寥几家,每场从十几名观众到100多名观众不等,许多演员演一场只能挣一百多块钱。随着《脱口秀大会》的横空出世,从北京的单立人到上海的笑果工厂,从青岛的山羊goat到杭州的即刻喜剧,从西安的喜欢脱口秀到广州的香蕉脱口秀俱乐部,还有喜番、松果喜剧、胖菊喜剧、会说笑……越来越多的线下俱乐部开业。中国演出行业协会的数据显示,2023年春节期间,脱口秀共演出了9400余场,几乎同比翻倍。
脱口秀与相声的不同,在这些俱乐部的运营上也可见一斑。脱口秀行业的“领头羊”,如笑果文化、单立人,也会帮助各地筹办俱乐部和训练营,并不拘泥于培养的新人是不是“自己的”。这或许就能解释阎鹤祥的那句话:“一个行业要是有人异军突起,绝不算行业的蓬勃发展。从2006年到现在,不是相声火了,是我师父郭德纲先生火了。”
进入2024年,脱口秀走向中小城市和下沉市场的态度也愈发显露出来。新人进阶主要有两种方式,一个是竞赛模式的Young Mic-er,通过周赛、月赛、季度赛选出的冠军,可以到高级别的商演live house演出,演员所讲段子必须是新写的,且参赛者入行时间应少于2年;另一个是开放麦,虽然也有观众,但与正式演出现场不同,更偏向于提供一个练习、打磨段子的场所,众人可以提出修改意见,一旦反响不错,就可以进入商演。
脱口秀的线下俱乐部,进入了“后浪期”。
“比起追明星,更像好友见面”
2023年3月27日晚,小鹿脱口秀专场《女儿红》在北京落下帷幕,这是2022年6月3日起,历时近一年的全国巡演的最后一站。在这一年中,《女儿红》在全国21个城市演出了38场,触达观众4万余人,豆瓣评分高达9.2。而脱口秀演员梁海源的个人专场《坐在角落的人》,从2022年5月开始,也已演出超50场, 观众超过4.6万名,豆瓣评分9.4。
脱口秀俱乐部的拼盘演出则又是另一番情景。山羊俱乐部的前主理人盖柴表示,不要奢望能在线下听到如同《脱口秀大会》那样全都精彩的段子。他们会根据文本水平安排演员的顺序。对新演员来说,前两三个月甚至一年,都是适应冷场的过程。这样的开放麦在2023年时价格不过29元,演出时长约90分钟。而周末场次被称为商演,由成熟的脱口秀演员表演,价格在120~150元不等。
虽然脱口秀演员已经成为一种职业,却无论在大学还是专科学校,都没有与之匹配的培养体系,正因为没有“科班出身”,加之脱口秀演员构成复杂,表演质量自然参差不齐。只有具备丰富舞台经验、超强创作能力,以及观众黏性高的演员,才具备开个人专场的能力,脱口秀演员个人专场的火爆,既是喜剧创作者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也是观众素质提高的标志。个人专场往往时长90分钟,票价也比拼盘演出贵上许多,需要观众对演员有足够信任和喜爱,才会买单。
今年3月,单立人的原创喜剧大赛如期而至,这已经是第六届了。除了单口喜剧,喜剧周也容纳了sketch(素描喜剧)、漫才等新形式,同时举办了十几个专场。“与其说观众把演员和幕后主创当成明星一样追捧,不如说他们更像是‘老友见面’。正应和了那句‘Comedy brings people together.(喜剧让人们聚在一起)’”。
同时,观众对女性向话题的接受度也越来越高。在今年的两大脱口秀节目中,月经羞耻、生育焦虑、催婚困扰、社会期待、年龄焦虑、性别负担,甚至连患有神经系统疾病的小佳、盲人黑灯都成了调侃的对象,那些曾经不能说、不好说的话题边界被拓宽。女性演员也从一开始的杨笠一枝独秀,到唐香玉、步惊云、山河、漆漆、菜菜等女性比重越来越高。它为一些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失语状态,找到了出口。
随着传播方式的改变,观众也越来越乐于在小红书等平台上发表“线下演出repo”——即书写出对一位演员某场演出的评价和感受,这几乎成了脱口秀领域里的“大众点评”。好看或不好看,就这样被赤裸裸地评价出来。
脱口秀的观众,也进入了“后浪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