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声川: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2024/08/15 | 特约撰稿 凤凰卫视 | 编辑 孙杨
“世界上任何一位剧作家或导演,都会向往有自己的剧场。剧场的绝对魅力,在于它的现场性,是完全不可取代的。”坐在自己的专属剧场——上海徐家汇美罗城的上剧场内,剧作家、导演赖声川说。
拥有这个剧场,几经波折。早年,美罗城的所在地本是徐汇剧场,后来曾经做过保龄球场,但是流行退去便空置起来,这个地方还做过健身房等,最后终于成为了“永远不会退流行”的剧场。
近日,凤凰卫视《问答神州》主持人吴小莉与赖声川在上剧场内进行了一场深度对话,谈论这些年,戏剧、城市与人的变与不变。
“接受严肃戏剧的人越来越多”
吴小莉:一个剧作家、导演,能拥有自己的剧场,是不是很不容易?
赖声川:是的,很少。我能想到的比如刚刚过世的现代剧场大师彼得·布鲁克(英国),在巴黎有自己的剧场,但那是一个老房子,里面大概有200多个座位。我一直很羡慕他,有自己的剧场,可以在里面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吴小莉:但是剧场总是要被支撑,是不是也很辛苦?
赖声川:上剧场还没有完全达到我的理想,毕竟它在一个商场里面,必须要有商业属性。如果将来有机会,我希望能有一个剧场,我做什么都可以,没有票房的压力。这是我的梦想,真正的梦想。上剧场已经达成了我很重要的梦想。
比如美国著名剧作家亚瑟·米勒,在《推销员之死》上演50周年之际,接受《纽约时报》采访,记者问他现在跟50年前的百老汇,有什么不同,他说差别很大。第一,50年前《推销员之死》是在百老汇首演的,放在今天是不可能的,一个严肃的剧不会有在百老汇首演的机会,可能在别的地方先演,已经历练过很多之后,才能来到百老汇。
可以看到,50年前,是这些严肃的戏剧在带领商业,但现在的百老汇,做的是娱乐。我们做的是剧场,他们做的是娱乐,这是有差别的。
我们的上剧场在商场里面,所以本来就是属于商业演出,但是我们能不能做到每一部戏,都能让观众感觉到有营养呢?因为演出分两种,一种是让你进剧场看完,可以哈哈大笑着回家,但是第二天醒来,你就已经忘记了;第二种是我们希望观众第二天还记得我们,它带着你去思考一些事情,它让你的人生更丰富,这也是我们上剧场的一种理想。
吴小莉:您到大陆已经十几年了,这十几年,也是大陆剧场发展最快的时期,您觉得是不是真的有一大批年轻的观众被培养起来了?观众是不是开始越来越能够接受这些严肃性的、需要思考的主题了?
赖声川:绝对能。接受严肃性的戏剧的人,一直在持续地成长,这个就是我们想要的。换句话说,每一年都有戏剧新人,都有人第一次看戏。我常常在想,很多人第一次看戏,如果在上剧场,可能看的就是《暗恋桃花源》,可能看的是《宝岛一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觉得挺幸福的,观众第一次接触的戏剧就是既有娱乐性又有思考性的,那他一定可以开始接受跟享受剧场的艺术。
“乌镇11年,我看到剧场文化在成长”
吴小莉:2013年,黄磊邀请您去做乌镇戏剧节,当时有没有疑问,古镇怎么做戏剧呢?
赖声川:我当时没有疑问,不过丁乃竺(赖声川夫人)有疑问,她说世界上戏剧节这么多,你别再搞一个,不需要。但是黄磊开车过来,把我从杭州“押”过去,现在很难想象,那天的乌镇没有人,游客大概只有10个,但是我一去就服了,我说这个地方就是个舞台,到处都是一个舞台,乌镇加戏剧,它的化学作用是不得了的。所以我们第一年就做了五个剧场,到了戏剧节的时候,乌镇最多大概有十几部戏同时在上演。
吴小莉:放在世界上,乌镇戏剧节是什么水平?
赖声川:乌镇戏剧节不算大,我们故意保持一种中小型的规模,不去和其他戏剧节比较大小。像著名的爱丁堡戏剧节,让人感觉可能有一千部戏在上演,我觉得数量太多了,就像自助餐没有人能每样都吃完。
乌镇不同。来到乌镇,只要用走路(的方式),就可以到达每个剧场。你在10到11天的戏剧节里,看戏、聊戏、吃饭、喝咖啡,不用看到车子,整天坐在河边做梦,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吴小莉:现在乌镇戏剧节是第11年了,您觉得达到您当时的目标没有?
赖声川:其实它远超过了我的想法,真的,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因为第一年有多辛苦,你们没有办法想象,我们到国外邀请戏剧团来演出,对方根本没听说过乌镇。我们只能说:“相信我们。”他们就来了。第一年戏比较少,但是有《如梦之梦》,从第二年开始,戏剧加古镇、水乡,火了,后面就比较好做了。
现在我们不用去求人家了,都是别人说我们有戏能不能来,都是世界顶级的团队。有一年孟京辉来接受采访,媒体问他乌镇戏剧节什么时候可以赶上阿维尼翁戏剧节?他说,不是已经超过了吗?
吴小莉:现在有很多戏剧节,因为你们这些名导演们都在,所以很多的演艺界的人士都会去,会不会变成一个名利场,盖过了戏剧本身?
赖声川:这倒不会。对我来讲,乌镇戏剧节的成长,不止是戏剧的成长,而是剧场文化在成长。头几年,在街上,经常被邀请拍照签名,那个时候我们就主张说,能不能慢慢养成一种习惯,就是见到名人,打个招呼就好了。现在我们经常在路上,真的就这样打个招呼,这都是很好的事情。我们进步是在这里。
吴小莉:现在的乌镇戏剧节,到底是娱乐性多,还是严肃性多,还是两者都兼顾好了?
赖声川:它还是严肃性多,所以这一点是让我们开心的。我们选戏,当然是以艺术价值为主,哪一部戏是全世界卖座最好的,我们应该不会要它的,因为它也不需要来我们这儿。
《暗恋桃花源》最经典台词诞生背后
吴小莉:《暗恋桃花源》有很多版本,还有电影获得过金马奖,林青霞曾经来出演。不论是舞台剧还是电影版本,是什么样的缘分,让她愿意来演出?
赖声川:就是缘分。当时是徐克、施南生推荐的,他们跟林青霞是好朋友,说你要演舞台剧。她高兴得要命,因为觉得有点像回到学校一样。我们要训练她,但发现她不用训练,她的声音很好,她的肢体也很好,我们也一直都是好朋友。
吴小莉:《暗恋桃花源》(舞台剧)从1986年首演,到现在已经38年。不断地变版,用不同的语言演出,而且长盛不衰。它有什么样子的普适价值,能够让所有的观众都接受?
赖声川:真的不晓得。前两年美国密歇根大学出版了我12个剧本的英文版,并且放映了一场《暗恋桃花源》的电影,想看的人几乎挤破头。我就有一个感受,就是虽然这个剧已经38岁了,但是它看起来依然很新。
但为什么能够生存到今天,我也分析不太出来。也许是它的形式吧,两个剧团在抢一个舞台。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人抄袭这个形式,因为它其实没那么好驾驭。也可能是它谈到的一些问题,一方面爱情,一方面桃花源,然后桃花源里面也是讲爱情,是比较永久的话题吧。
2007年我在斯坦福大学教书,排了《暗恋桃花源》,我的一个非裔博士生的父亲来看戏,散场看到他在忧郁地抽烟,他对我说“好看”。我问为什么?他说,“哪一个男人心中没有一个云之凡?”
吴小莉:您有吗?
赖声川:我的云之凡,就是丁乃竺,因为她就是云之凡。其实林青霞是第二个云之凡,第一版是丁乃竺演的。但是她不需要我问那句话,“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暗恋桃花源》最重要的一场戏是在病房里面,江滨柳要跟云之凡见面,金世杰(饰江滨柳)跟丁乃竺(饰云之凡),都是对人生有很深刻的感受的人,他们对这两个角色又有很深刻的感受,所以他们排演时的对话,不但不需要改,而且是不能改的。大家现在看到戏中的那段对话,我一个字都没碰,就是我们那天下午排演时,一模一样的词,完全就如同我想象,到了一个点,很自然地说出来的。
丁乃竺(饰云之凡)就说,我要走了,站起来走。我心中在用念力告诉金世杰(饰江滨柳),阻止她,阻止她,阻止她,怎么还不阻止她,她已经要走了,我几乎要喊停了,然后金世杰就说:“之凡,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吴小莉:这句话是金世杰自己说出来的吗?
赖声川:对,其实他早就要把她留住,只是他会到最后一秒,他的个性,他会比我再晚一点,他很厉害。然后丁乃竺就站在那儿,她没转身,站了很久,然后半转头说,我写了好多信到上海,都没有寄到,然后这句话是我最佩服她的,她说,“后来,我大哥跟我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老了。”
“这辈子唯一一次失利,让我重新发动”
吴小莉:您的作品,基本都是叫好又叫座的。但是在1994年电影《飞侠阿达》的失利,对您来说是一个打击吗?
赖声川:很大的打击。可能你说得对,我被宠坏了,我不习惯失败。喜欢这部电影的人,非常喜欢,但是它票房很惨,我特别难过,是因为投资的人赔钱了,那种感觉特别难受。但是最主要的投资者居然对我说,不要难过,反正很正常,继续努力吧。其实他的话是想安慰我的,但是其实我听了反而(受)打击很大。如果成功跟失败原来都可以,那我们努力干吗?
那段时间我的状态不好,人像是“宕机”了。我这一辈子大概就那一次“宕机”。所以我是很幸运的,因为一般做艺术的话,做创作的话,大概每两年,两三年都会遇到一些挫败。但我那次之后,一路就到今天,都还算顺利,可以一直有新的作品。
吴小莉:那次之后,是什么样子的心情,或者是生命的转变,让您能够一路开挂到现在?
赖声川:那次经历后,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找个海滩躺他两年,让自己重新充电。第二个,刚好那个时候有电视台找我,有点给我下“战帖”的感觉,说敢不敢来做电视?我就提出,由我来找一群演员,用三个月的时间,看能不能做出一个东西是每天都可以生产的,如果三个月做不出来,我们就喊停。我以为他不会接受这种条件的,结果对方同意了。
吴小莉:所以你们做的即兴时事电视剧《我们一家都是人》拯救了你的创意的生命?
赖声川:是的,它让我这个机器又重新开起来了,引擎又发动了,换一个跑道,做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我拿出了我此生会的很多东西,然后去做另外一件事情,挑战更大。因为本来只要做40集,后来却做到600集。
吴小莉:是不是有的时候,跨界碰撞,挑战很大,会激发你的战斗力?
赖声川:这就是我想说明的。在碰到瓶颈的时候,休息当然是应该的,但我大概连续工作了10年没有停下来,结果反而让我走了出来,这真是很奇怪。
因为电视是每天要播出,要面对观众的,所以压力非常大,但是电视又有一种“速食性”,就是每天做完就过去,所以我有一点感觉,自己作为编剧是在深山里面练剑,一天要编一个剧,一个星期五天,没有休息,真的就是逼着自己去练习,每分每秒。做电视有一个很可怕的东西叫“收视率”,我一直不投降,因为收视率其实是把你拉低的一个东西。我们想做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我觉得我们做到了,喜欢看我们的戏的,就喜欢看我们的就好了。
吴小莉:在一个地方失利之后,换另外一个更有压力的战场,竟然能够让你活回来?
赖声川:我是被局势所逼地换了跑道,做了别的事,然后走出来了。我在想,如果没有新的选项的话,确实是很灰暗的。人生都会碰到很灰暗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一定还是要保持一种正面的思考跟能量。
对我来讲有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就是无常。人生最“可靠”的一件事情,就是无常。一般人认为无常,就是说,好事没有永远的,好事会变坏,但是不要忘掉,坏事也会变好,无常的奥妙就在这儿。
吴小莉:“剧场是无可替代的......”上剧场门上您写了这些话,您那时候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慨?
赖声川:这是我几十年做剧场的感受吧!为什么大家爱看戏,因为它反映人生嘛,对不对?为什么我们要把戏做好?就是因为它是生命短暂的一个缩影。
剧场的绝对魅力,在于它的现场性,它的浪漫,在于它是生命短暂与无常的缩影。剧场是没办法被取代的,因为它每天的演出,就算是同一部戏、同一批演员,它还是不一样的。而且观众的反应,其实也是短暂和无常的一部分,每天都是不一样的。
(整理:林琳)
ABOUT / 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