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主”的两种人生
2024/08/05 | 作者 冯祎 | 编辑 孙杨
2024年的夏天,国剧迎来了《繁花》之后的两大爆剧:由刘亦菲主演的《玫瑰的故事》,和于正出品的《墨雨云间》。两部剧一今一古,一爱情史诗一复仇爽文,似乎站在彼此的反面,但却同时贡献了两种大女主人生。
从《甄嬛传》那句“熹妃回宫”开始,国产“大女主剧”便开启了霸屏时代,从逆袭爽剧到独立女性,从爱情至上到对男性袪魅,在经历被代表、被标签化、被吃红利后,“大女主们”终于有了不那么千篇一律的人生。
时隔6年的同台打擂
“长长的褐色的大路,指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从此,我不再希求幸福,我自己便是幸福。从此,我不受限制,我完全支持着我。”这是《玫瑰的故事》大结局时,女主角黄亦玫的一段独白。即便结局时,她有女儿,有想复婚的前夫,有想给她承诺的暧昧对象,她依然选择孑然一身,只忠于她自己。
这部电视剧改编自中国香港作家亦舒的同名小说。故事从香港搬到了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北京,女主角在20年的时间里,经历了4段感情,从炽热的初恋,到败给现实的婚姻,从与灵魂伴侣的死别,到与年下弟弟的生离,虽然剧中不乏性格立体的配角和时代改革下的生活群像,但全篇仍是在讲述一个女性的爱情史诗,似乎并没有跳脱出“书写女性就离不开爱情”的窠臼。而大结局却又不那么“刻板印象”,它最终想告诉我们的是,爱情没有改变女主角黄亦玫。
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女主爽剧,剧中几位男性角色不完美,且很容易便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对照:老实的“周士辉”精神出轨,高富帅“庄国栋”以自我为中心,婚前体贴细致的“方协文”婚后大男子主义,年轻活力的小鲜肉“何西”又充满太多不确定性,委实一地鸡毛。
大女主剧不等于爽剧,当女主角和观众能够接纳有瑕疵的人生、不团圆的结局,何尝不是大女主剧和观众的一种共同进步。
在《玫瑰的故事》热播时,另一部剧也实现了热度和流量的双丰收。时隔6年,制片人于正带着“魏璎珞”又杀了回来——同样配方炮制的女性复仇剧《墨雨云间》——与当年的《延禧攻略》一样,一开播便成为爆款。故事讲述了女主角“薛芳菲”在遭遇丈夫背叛,意外“重生”后,卷入后宅内斗、朝堂党争,并最终为父申冤、为友报仇的故事。难得的是,剧中其他的女性角色,继母、公主、宠妃……都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反派,只是皇权和父权社会下的牺牲品和陪葬品。“薛芳菲”比“魏璎珞”更立体,有弱点、有掣肘、有脆弱,前者的逆袭,是有铺垫和逻辑的,并非只靠主角光环。
比起《玫瑰的故事》,《墨雨云间》是绝对的爽剧,是打工人们工作完一天,打开视频,便会横扫疲劳、消除负能量的解药。
还有一个有趣的巧合是,2018年被寄予厚望的大女主剧原本是周迅、霍建华主演的《如懿传》,最后却完败给《延禧攻略》。《如懿传》的导演汪俊正是《玫瑰的故事》的导演,而《延禧攻略》和《墨雨云间》的制片人都是于正。
6年前,一个是困在兰因絮果婚姻里的皇后娘娘,一个是一路升级打怪的励志宫女,观众选择了后者。6年后,当汪俊和于正的作品再次被拉到一起作比较,不难发现他们依然坚持了自己的套路和内核。当汪俊再次遇上于正,当现实爱情再次与逆袭爽剧狭路相逢,这次的观众并没有一边倒地偏向后者。《墨雨云间》情绪价值拉满,但逻辑性弱,《玫瑰的故事》偶有憋屈不适,但世界观是自洽的。
《玫瑰的故事》豆瓣评分7.3分,高于《墨雨云间》的6.6分。从评分而论,两部剧离优质剧还有不小的距离,但不得不承认,两部剧在同一时间成为爆剧,都不是偶然,前者暗合上了时代共鸣,后者拿捏住了用户情绪。
那我们这次也不作比较,两部剧都有丰富立体的女性群像,黄亦玫和薛芳菲的两种人生,都是大女主,即便她们的遭遇与选择很难类比。
近些年,女性视角的电视剧数量一直在上升。从都市剧《二十不惑》《三十而已》《欢乐颂》系列,到古代大女主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楚乔传》《扶摇》《长相思》,每年都有三十余部与观众见面。2024年已过半,上半年已播的就有《欢乐颂5》《与凤行》《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今天的她们》《惜花芷》等一众聚焦女性题材或用女性视角展开的剧集,而下半年,还有《珠帘玉幕》《国色芳华》等已过审的女性剧在待播中。
正因为越来越多的投资者看重女性题材这个市场,催化了这类剧集的产出频率,从另一个侧面,也让这类剧集陷入了“窄化”危机:同质化严重、人设单一,套路重复、剧情狗血,像是复制粘贴。
不断被重塑的“大女主”
其实国产女性剧起点并不低,1990年引起全民讨论的《渴望》,便是以女性为主角的家庭伦理剧,2000年播出的《大明宫词》是以武则天和太平公主这对母女权力和情感的矛盾争斗为主线。
而且我们早早就拍摄过许多女性群像剧,不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外来妹》《公关小姐》等,现在一提起来就被很多人当作“白月光”的《粉红女郎》和《好想好想谈恋爱》,也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只是之后的很多年,聚焦女性的国产剧并没有产出太多爆款,而女性群像剧更是一直处于失语状态。
当然,早期偶像剧似乎也多是以女性视角展开,但它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她故事”,因为偶像剧的讲述方式仍是男性本位的:灰姑娘式苦难,需要霸道总裁的解救。
因此,在2010年之前,虽然偶有《大明宫词》这样形式新颖、口碑极佳的女性向剧集,但更多女性角色,依然困在家长里短里。即便女性观众的人数远远大于男性,然而在电视剧市场掌控话语权的,还是男性制片人、导演、编剧等等。
直到《甄嬛传》那句“熹妃回宫“,开启了“女性爽剧”霸屏的时代,“大女主”这个词也开始被频繁提及。
在《甄嬛传》之后,陆续播出了一系列的“大女主”剧,如《武媚娘传奇》《芈月传》《锦绣未央》《燕云台》等,但火出圈的仍是只有《甄嬛传》一部。直到十几年后,这部剧还在被观众开发、二创以及温故知新。
因为“大女主”这个词本身,就是对“她故事”的最大桎梏。许多片方对“大女主”的理解局限于女主角戏份比重大,剧情高光时刻向其倾斜,以及能得到所有男性角色青睐。而这也导致所谓的“大女主”不过是编剧给开了“金手指”,以讨好下沉市场。当某部剧打着“大女主”的旗号时,观众已经能预判会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了。
尤其是当借助性缘关系去争宠、夺权的背后,必然引发雌竞与厌女,用打小三、心机女配、婆媳关系推动剧情发展。
2018年的《延禧攻略》在本质上也是一部无脑爽剧,所谓的“无脑”,并非是指剧中角色没有智慧,而是指这部剧在有具体历史溯源的背景下,讲了一个脱离历史逻辑的故事。只是这部剧在当时的市场环境下,仍有创新之处,它塑造了“反白莲花”人设的女主角,双商在线,睚眦必报,大部分情况下不依靠男性解救。
而这其实也让“大女主剧”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智者不入爱河,只能专心搞事业。《我的人间烟火》里因一碗白粥感动落泪的许沁,《以爱为营》里“恃靓行凶”的郑书意,《一路朝阳》里爱情和面包都要的李慕嘉,都站在“大女主”的反面。甚至以这个价值观判断,刘亦菲饰演的“黄亦玫”也会被归入“恋爱脑”行列。
因为它标榜“反玛丽苏”、“反伪大女主”,似乎应该是正确答案了,然而却让代替了“大女主”语义的“独立女性”成为了“大女主剧”新的紧箍咒。
片方对“大女主”的理解是如此粗糙:“大女主”必须强势、果断、有攻击性,无所不能,对爱情袪魅,她们是不能示弱的,所以无论是女性本身特有的身体上的“弱势”,还是性格上的“弱势”都要被摒弃,必要时还可以是远离婚姻家庭恋爱的“绝性缘”女性。因此,在众多复制粘贴的女性电视剧里,她们都长成了类似的模样,《我的前半生》里的唐晶、《完美关系》里的斯黛拉、《玫瑰之战》里的顾念、《欢乐颂》里的安迪、《安家》里的房似锦,完全可以互相替换,就像同样批量生产的“霸总”一样。
而这正是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戴锦华曾说过的“花木兰式境遇”——女性一登场,就只能化装成一个男人,实现内在逻辑的置换——恰恰是“后大女主时代”的通病,也是标签先行的恶果。国产剧中已经很久没出现过《风起长林》里医者仁心的林奚了。
还有一种是为CP服务的“大女主”。无论多强大的女性,在面对感情时都会表现出脆弱和降智。去年播出的、由刘诗诗和刘宇宁主演的《一念关山》,明明前期用许多剧情凸显了女主角的武力值之高,然而一到与男主角有关的情节,她的智商和武功便会掉线,等着男主角上演英雄救美,以便为观众制造“磕糖”的机会。这种时而清醒时而恋爱脑的行为,将整个角色割裂成两半。同样的问题还出现在现代剧《好事成双》里,女主角“林双”明明双商在线,可以智斗渣男、策反小三、成功创业,但关键时刻依然要靠男主角。
既然“男性凝视”是政治不正确,那么就换成“女性凝视”!但“大女主”并非是将角色换个性别,故事就能直接套用的。
近15年来,观众重刷频率最高的四部剧分别是《父母爱情》《甄嬛传》《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和《琅琊榜》。除最后一部《琅琊榜》外,其余三部都是纯女性视角或偏女性视角的电视剧,“甄嬛”和“盛明兰”也是毫无争议的“大女主”。
《甄嬛传》剧照
从这三部剧不难看出,比起给女性造梦,真正的“大女主剧”经典作品,恰恰是要戳破梦境。《父母爱情》是对现实婚姻意义的思考,《甄嬛传》展现了爱情的几种模式,《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更是杂糅了君臣朝堂、夫妻关系和办公室政治,都有女性对所处时代以及自身的反思。
《墨雨云间》剧照
“大女主”的成长与蜕变
其实从这几年亦舒的作品被移植到内地,便能看出观众审美偏好的改变。
剧版《我的前半生》中,马伊琍饰演的“罗子君”从原本的家庭主妇,在遭遇婚变后,一步步成为女强人,并与好友的男朋友走到了一起。“罗子君”这一角色被指拍成了小说的反面,书中自立好强的人,在剧中变成了“前半生靠一个男人,后半生靠一个更厉害的男人”。
打着“双女主”名号的《流金岁月》情感线混乱,拼事业的内容远远不及她们各自的情感纠葛,所谓的个人成长也是由第三方促成的。
今年播出的《承欢记》,其原著讲述的是一个年轻女性在大城市的打拼与情感历程。原著中人物自私利己的缺点被剧版淡化,而是上演了“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偶像剧套路。
《玫瑰的故事》原著,并不是以第一人称叙事,甚至女主角的故事都是由四个男性的回忆拼凑的,“黄亦玫”像是被凝视的花瓶,足够神秘莫测,但也仅限于臆想。反而是剧版的改编消除了这种男性凝视,跳出了消遣女性的叙事陷阱,连说“我爱你”时,最重要的都永远是“我”的主体性,“我”的感受高于一切。
而《玫瑰的故事》,也是唯一一部剧版的豆瓣评分高于原著的亦舒作品。
以前当电视剧中的女性需要爱时,是要向外索取的,比如恋人、家人和友人。所以我们会在电视剧里看到怒其不争的恋爱脑,不能与窒息的原生家庭割席的“扶弟魔”。而现在,很多女性已经意识到来自任何外界的爱都没有自己爱自己来得重要,因此希望看到剧中女主角的爱是内在滋生的。古时人们说:女为悦己者容,而在当代,“悦己”就是目的本身。女性开始不断重塑新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并且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加注重内心世界的平衡。
“大女主”剧也正在经历从单一女性成长,到女性群像蜕变的过程,《上海/北京女子图鉴》《爱很美味》《卿卿日常》《三十而已》《我在他乡挺好的》都是很好的尝试。
“大女主”背后折射的是时代对女性的想象和期待,而时代之下,应是女性观众对自身的投射和反思,她们不应该被代表、被标签化、被吃红利、被禁锢在某一个视角里,成为真空之下的失语者。当代女性的面前,没有千篇一律的“正确”活法,而是有着不设限的无数种可能,就像莫言在《晚熟的人》里的那句话:真正的强大不是对抗,而是允许发生,允许遗憾,愚蠢,丑恶,虚伪,允许付出没有回报。
很欣慰地看到《玫瑰的故事》和《墨雨云间》塑造了两个有缺点的“大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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