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将日子过成艺术
2024/07/15 | 记者 王淼 | 编辑 孙杨
晚明是一个才子辈出的时代,尤其是江南地区,更可谓群英荟萃,人文渊薮。这一方面与当时王纲解纽的政治环境相关,另一方面又与江南地区繁荣发达的经济环境和文化环境保持着密切的关系——而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际的张岱,即是晚明才子的代表人物之一。
张岱其人,出生于书香门第,仕宦之家,早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从小纵情于红尘俗世之中,既精于享受,又擅长游乐,举凡诗文、书法、园林、戏曲,乃至饮食、品茶、收藏、歌舞……无所不好,亦无所不精,是为晚明时期第一流的审美家和大玩家。
书法家老桥的新著《湖山》,则是一部描绘张岱的人生经历及其生活美学的作品,作者以明清易代之际,张岱由通显之家骤然跌落为普通农户为切入点,在解读张岱两度人生的同时,从行旅、品茶、美食、清玩、戏曲、交友等九个维度,诠释张岱的人生真谛,剖析张岱的审美特征,完整呈现一个晚明才子精神世界的绝美风景。
曾经有人将江南的文化传统概括为“过日子”,所以,在江南的一缕文脉中,才会有过日子的艺术和过日子的文学,而张岱的审美观念所传达出的,其实正是一种如何把日子过好的人生态度。张岱虽然号称是晚明时期第一流的审美家和大玩家,但他所谓的“玩”,却并非简单的声色犬马,更不是醉生梦死,而是包涵着如何看待生活,如何享受生活,如何在逆境中不改其志,不负光阴不负己,认真过好每一天的晚明才子的超越的价值观念。
西湖雪与山阴茶
《湖山:张岱与他的美学世界》
【中】 老桥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4年3月
崇祯五年冬天,杭州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一时间天地茫茫,四顾无人。时当夜幕降临,居住在西湖附近的张岱身穿皮衣,带着火炉,驾着一叶小舟,独自前往湖心亭赏雪。
在雾雪苍茫的湖面上,张岱视野所及,只是天与云与山与水,浑然一体,上下一色,而湖面上影影绰绰所能够看到的,不过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来到亭上,已经有了两人铺毡对坐饮酒,他们看到张岱,便邀来同饮,且说:“没想到雪夜的湖中还会遇到您这样的高人!”张岱跟他们一起痛饮了三个满杯才告辞。舟子看到此景,忍不住喃喃自语地说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这是张岱在他的名篇《湖心亭看雪》中描述的场景。生于绍兴、长于绍兴的张岱最喜欢杭州,尤其对西湖情有独钟,张岱的好友王雨谦说他“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虽然不无夸张之处,却也大抵符合事实。张岱不仅走遍了西湖附近的山山水水,而且还留下了大量的诗文,可以说西湖既是张岱平生的流连之地,而他留下的这些有关西湖的诗文,则又是他一生审美意识的具体体现。
自记事之日起,张岱便频繁地往来于绍兴与杭州之间,并时常在西湖边的自家别墅里小住,其审美观深受这两地历史、地理和人文的影响。他在精雕细琢的瓮牖与窗棂间观赏如诗如画的西湖山水,他在丰富多彩的民俗与风情中体察天真朴实的人性人心;他追慕苏东坡和林和靖的潇洒与浪漫,他与先辈的知交袁氏兄弟之间保持着心有灵犀、惺惺相惜的关系……张岱善于用最浅显的语言表达最深厚的感情,而他的至情至性的文字,显然得益于西湖山水的涵养与孕育。西湖之于张岱,其实质并不仅仅只是一处风景名胜,更是他汲取灵感的精神源泉。
毫无疑问,张氏家族丰厚的经济实力和人脉资源,是为张岱的经济基础,并为张岱提供了广泛的社交圈子,使他在诗文、书画、文玩、茶酒、美食、园林等诸多方面有着异常丰厚的知识储备,同时也让他拥有了与众不同的审美眼光。即以识茶和品茶来说,当时的文人士子无人能出其右。张岱曾经与其三叔张炳芳亲自制作了名茶“兰雪茶”,深受时人喜爱,被评作“兰雪名茶,艳思藻发,羽经得未曾有”。
张岱与南京品茶高手闵汶水是忘年交,他不仅为闵汶水撰文《闵老子茶》,还专门写了一首长诗《闵汶水茶》,后人评论说,自此《茶经》可废,“非湛心此中者,不能道只字”。正是通过张岱的不懈努力,茶在时人心中有了更高的地位。
江南食、龙山灯与金山夜
张岱从不讳言他对美食的热爱,他曾经写过《咏方物》三十六篇,盛赞他品尝过的各地美食。张岱甚至亲自动手,制作美食,为了制得上好的乳酪,他竟然豢养了一头奶牛,为了品尝苏州河豚肝,他不惜拼死一试。在云南农家的熏火腿中,张岱吃出的是当地的风土和人情,在杭州的花果菜蔬中,张岱吃出的是江浙一带的物候与时令。
张岱的祖父素能豪饮,但到了张岱的父亲这一辈,饮酒之好业已失传,所以有个酒徒对他的父亲如是说道:“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可见张岱家人同为饕餮,却只管吃肉,从不喝酒,这句话也因之受到张岱激赏,被他评价为颇得晋人风味。
张岱对所有新奇、好玩的事物都抱持着好奇的心态。他曾经盛赞绍兴灯景独步天下,且津津乐道于他五岁时跟随父辈们在龙山放灯,从山下望去,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的壮观景象。张岱从小就喜欢收集砚台,平生留下众多题铭文字。
张岱喜欢斗鸡,就连号称斗鸡高手的二叔张联芳,也经常败在他的手下。张岱挚爱花鸟,单是收集在各类文集中的相关文字即数不胜数。张岱对书画有着极深的造诣,从书画技法到作品意境,他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张岱学琴的悟性非常高,很短的时间就能掌握很多首曲子,他将学琴视作学禅,以学琴启发自己的悟性。
养戏班子原是张家几代人的爱好,张岱无疑是张氏家族这一爱好的集大成者,无论是观赏,甚或是创作,他都将张家人对戏曲的爱好推上了巅峰。
张岱热爱戏曲,可称能编、会演,能教、会练,更为重要的是,张氏家族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蓄养声伎,以此作为张岱坚强的后盾,使他可以从心所欲地创作新剧,只是自娱自乐,却不必迎合市场与观众。正是因为这样,张岱才能够对地方戏曲的传承、创新与发展,做出自己卓越的贡献。
兰亭友与秦淮月
交友与旅行,乃是张岱平生最觉快意的两件事情。张岱曾经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一个人是否具有深情,是否流露真气,当是张岱与之相交的两条最重要的标准。
绍兴鲁云谷是一个有趣的怪人,此人以开药铺为生,最爱品茶,且有洁癖,“恨烟,恨酒,恨人撷花,尤恨人唾洟秽地”。因为落落寡合,所以鲁云谷的朋友极少,张岱就是其中之一。他平时最喜欢去鲁家“啜茗焚香,剧谈谑笑”,而且他的这一习惯整整保持了十三年之久。康熙九年三月,鲁云谷去世,时年七十三岁的张岱“痴㾂植立,惝恍久之”,并专门撰文,追念鲁云谷“生平不晓文墨而有诗意,不解丹青而有画意,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以此纪念自己的好友。
张岱与画家陈洪绶是知己好友,陈洪绶深为张岱的才华所折服,便为张岱的剧本《乔坐衙》题词曰:“吾友宗子才大气刚,志远学博,不肯頫首牖下,天下有事,亦不得闲置。吾宗子不肯頫首,而今頫首之;不得闲置,而今闲置之。”实际上是为张岱的境遇鸣不平。陈洪绶收了一只竹臂阁,并在上面画了松化石,张岱则题铭曰:“松化石,竹飞白。阁以作书,银钩铁勒。谁为之?章侯笔。”语气中饱含着满满的赞誉与欣赏。
旅行,同样是张岱平生的一大快事,尽管张岱涉足的地方并不算多,旅行的路线并不算长,然而,张岱并不是为旅行而旅行,他更多的是为了寻找异域有趣的人和事、开心地玩和乐。
除了杭州之外,南京是张岱游历最多的城市,他曾经在这里游览秦淮河、拜会闵汶水、听柳敬亭说书……最令张岱难忘的是,他在这里结识了红颜知己王月生,他们情投意合,不仅携手同游燕子矶、栖霞山等地,张岱还为王月生写下了不少诗篇。
快园忆与陶庵梦
书斋,既是一个文人精神的后花园,又是一个文人日常生活的流连之地。张岱的快园,正是一处这样的所在。对于张岱来说,书斋与园林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园林之中有书斋,书斋就在园林中,他的快园,其实就是一个将书斋与园林融为一体的场所。据张岱的《快园记》所载,快园原是明初官员的一处旧别墅,后来为张岱的先辈所得。到了张岱手里,他便巧加改造,使之成为一处可居可游可读的园林,且专门为之写了一组四言古诗《快园十章》。张岱在序言中这样说道:“己丑九月,僦居快园,葺茅编茨,居然园也,诗以志之。”
张岱在快园中度过了自己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他或许会在这里读书终老。然而,好日子终究还是结束了,公元1644年,清兵入关,天崩地解的时代骤然降临,国破家亡的张岱躲避在深山老林中,在度过了三年“駴駴为野人”的生活之后,才重返快园。然而,昔日的富贵温柔乡,如今已是断壁残垣、一片狼藉,已经一无所有的张岱只是对快园进行了简单的修葺,便搬入其中,自此开始了他后半生的艰难岁月。
诚如老桥所言,张岱“前半生钟鸣鼎食,看尽世间繁华;后半生陶庵一梦,历遍人间风雨”。躲在残破不堪的快园中,垂垂老矣的张岱回顾着自己的前世与今生,悲欣交集,感慨系之,信笔写下了两部忏悔之书:《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其中有言:“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晚年张岱最大的成就,其实正是为后人留下了《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在这两部影响后世三百多年的小品文中,张岱以自己的生花妙笔,详细描述了前朝的人情世相和市井风物,诚可谓“描摹物情,曲尽其致”,在看似温煦平和的文字背后,蕴藏着苍凉悲怆的故国之思。
在写作手法上,张岱追求的是冲淡自然的文字风格,将晚明小品文以小见大、以微见著的美学境界推向了极致,堪称是张岱一生美学思想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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