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海外歌手挑战,内地歌坛为何后继无人?
2024/06/25 | 作者 莫非 | 编辑 孙杨
最近,一档离开大众视野已久的综艺节目《歌手2024》(此前名为《我是歌手》)频繁登上热搜。这个湖南台曾经的王牌综艺节目过去到底有多火爆?从足足拍摄了8季就可见一斑,几乎在华语乐坛称得上实力派的歌手,都登上过这个节目的舞台。
距离上一季《我是歌手》播出,已经过去4年了。在这4年里,各大视频平台、电视台并不缺少音乐类竞技综艺,但这一季《歌手2024》的播出,仍似炸雷一般,并非参赛者名单过于豪华,而是因为与以往不同的特殊赛制:本季开启直播模式,每位参赛歌手必须签署“每场只唱一次,保证绝对真唱,不接受后期修音”的协议!最终,首发国内歌手阵容为那英、汪苏泷、杨丞琳、二手玫瑰和海来阿木,而国际歌手邀请了凡希亚·奥伊亚(Faouzia)和香缇·莫(Chanté Moore)。
让观众没想到的是,第一期节目播出后,国内歌手在现场直播面前,被国际歌手“吊打”,引发众多网友造梗灵感“那英历险记”“老那在线摇人”……而一向被称作内娱歌坛一姐的那英,从默认的歌后变成为华语乐坛“守住底线”,这种落差感让观众纷纷破防。
这一次,湖南台“太敢玩了”,而待在舒适区太久的内地歌手们却“不敢玩了”。
华语歌手遭遇“滑铁卢”
据《歌手2024》节目组透露,因为“现场直播+无修音“这个新赛制,他们在请人阶段便屡吃闭门羹。
从这个角度看,能来参赛的选手至少都把自己归为了实力派唱将。即便观众在看到名单后,便不自觉为他们中的大多数捏了一把汗:汪苏泷是创作型歌手,杨丞琳是偶像出身半路转型,拼唱功并不是两个人的赛道,而二手玫瑰虽然近些年靠互联网思维的加持走红,但仍属于小众音乐人,海来阿木这个名字,对观众就更为陌生了,这位网红歌手在网络上颇有人气,但唱功在直播和无修音的放大下,与专业歌手的差距明显,他们的参赛似乎只能诠释在面对音乐时,我们应具有包容性。而作为内娱第一代流行天后、手握众多金曲的那英,就成了观众心中顺理成章的第一名。
但是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00后的加拿大籍摩洛哥裔女歌手凡希亚·奥伊亚在其国内知名度并不高,又是刚下飞机便直接上台,但她高昂的音色和独特的声线一开口就让观众沦陷。在她演唱时,镜头拍到在后台候场的诸位国内歌手,众人面色各异,或欣赏或紧张,估计心里也在直呼“原来是玩真的”。
之后上台的美国歌手香缇·莫,则把这场比赛带入了另一个高潮,她用流畅的转音和极致的高音,直接斩获第一期的冠军。
第一期比赛结束后,“那英 紧张”、“杨丞琳 跑调”、“汪苏泷 难听”、“海来阿木 受众”等词条迅速登上热搜,现场观众戏谑地说“像是在格莱美、星光大道和乡村大舞台中间来回穿梭”。
与前几季需要节目组营造紧张的比赛氛围不同,这次几乎看不到“演”的痕迹。那英上一个参加的音乐类竞技综艺还是3年前的《乘风破浪的姐姐》,虽然排练的时候玩游戏、跳舞的时候记不住动作,但无论是凭实力还是资历,她还是顺利走到最后。而这一季的《歌手》,选手们的紧张、观众的亢奋、记者们的纠结,都贡献了内娱竞技类综艺中久违的真实感。
节目播出后,观众和网友们开始实名制“捞人”,周深、华晨宇、邓紫棋、张碧晨、龚琳娜、萨顶顶、凤凰传奇、林志炫,韩红、刘欢、黄龄……但凡顶着“实力唱将”名号的华语歌手,都像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一般,被网友们列入了“踢馆歌手”的行列。然而第一阶段仅有12个人回应将报名《歌手2024》,除了韩红、黄丽玲外,其他人难免令网友感觉有蹭热度之嫌。
真唱,把歌星赶出舒适区
为什么前八季也有不少外国歌手参加,但中国歌手却能一直维持体面呢?或许是因为内娱歌手,乃至整个华语乐坛,都躺在舒适区太久了。假唱,以及过分依赖后期修音,已经成了华语乐坛的遮羞布。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假唱的新闻?谁又是第一个被曝出假唱的歌手?这两个问题似乎很难溯源。著名歌手崔健早在2002年就在北京发起过“真唱运动”,当时,除了到场支持崔健的粉丝外,还有罗大佑等音乐人也亲临了现场,足以证明在此之前,假唱已经在业内蔚然成风。
而在这场运动之后,专业歌手深陷假唱丑闻的新闻却并未减少:2006年10月周笔畅在北京举办歌友会,她在捡地上卡片时自己没唱,歌声却依然响亮;同年10月,陈小春在河北唐山举办演唱会时话筒掉到了地上,他的歌声依旧回荡,台下观众嘘声一片;萨顶顶在2016年的央视元宵晚会上激情献唱,全然忘记了逐渐被拿反的话筒……
2014年马年春晚结束后,歌手龚琳娜就在微博上揭露多人在春晚舞台上假唱,众多歌手“榜上有名”,而龚琳娜本人在自传《走自己的路》中就坦承过,曾在2002年的一次晚会上假唱,“出场费很好,接待很好,宾馆也很好,但我是‘假的’,……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
在不同的时代,假唱对专业歌手而言,并不完全是贬义词。不同阶段的技术发展、视听偏好决定了歌手表演的形式。
在流行歌曲风靡的上世纪80年代,大型官方晚会上对歌曲完成度和完美度的要求极高,假唱便成为了避免播出事故的必要手段,那时观众对假唱的行为大多是理解的。
随着录播节目成为主流,后期通过技术手段调整歌手音准,为观众们带去更好的视听体验成了行业不成文的规则。尤其是在中国网络音乐用户规模已突破7.26亿的当下,提供“完美”的作品成为了大势所趋。如此看,修音也并非原罪。
《歌手2024》首发歌手大合照。
慢慢地,观众默认了这种作假,粉丝也习惯了自我催眠。直到两起事件的发生,让人们惊觉,假唱正在被滥用,过度修音的边界也正在被内娱模糊化。
一是2019年4月20日,音乐剧《白夜行》在宁波演出,观众到达现场后被告知女主角韩雪因感冒无法演唱,剧中的20多首歌曲将由录音代替。明明可以由B角演员代替出演,却偏偏要选择假唱,这次事件让“职业失格”一词持续发酵。
二是2023年底五月天陷入上海演唱会假唱疑云,不但在网络上掀起一波争议,甚至惊动了上海官方表态将对此事展开调查。而普通观众的声音知识也增加了两个新词汇:半开麦和垫音——它们最早是从韩国流传过来,指舞台上播放的伴奏里含原唱,歌手虽然开了麦,但声音调得极低,可以和播放的原唱重叠在一起。
这起风波后,网上出现了各种教授观众辨别真唱和假唱的方法:听声音质量,有无换气声,动作是否生硬等。难怪有人戏谑:动辄花上千元买票,却还要用放大镜确认真伪,既是观众的悲哀,也是华语乐坛的悲哀。
虽然文化部在2009年修订发布的《营业性演出管理条例实施细则》第三十一条中明文规定,营业性演出不得以假唱、假演奏等手段欺骗观众,但翻阅近些年的报章和网络新闻,此类处罚的案例并不多见。
在音乐市场更为成熟的欧美,假唱早在1940年代就出现了,但那时多是为歌手生病、声带受损,或需要唱跳而服务的。除此之外的假唱,也都会被列入歌手的黑历史:迈克尔·杰克逊在演唱会上演唱《比利·珍》时曾采取半开麦,被歌迷揶揄至今;麦当娜在个人巡回演唱会上“对口型”演唱了《现在我跟着你》,被业内人士吐槽:“她不过是口型对得好罢了”; 著名歌唱组合米利瓦尼利还曾因为对口型假唱而被收回了格莱美奖。
全开麦、不修音的录制,对任何歌手而言都是挑战,害怕翻车的紧张,想赢得比赛的杂念,那一瞬间的情感爆发,哪怕是现场的音响、观众反馈都会影响歌手在演唱时的完美度,连那英自己都坦陈,自己接到直播邀请后,经常梦见唱的全是“车祸现场”。但比起虚假的完美,观众为什么不能更爱真实的瑕疵?
被流量明星改变的华语乐坛
华语乐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过度依赖修音的?这个问题比假唱好回答。这种现象几乎是和流量明星同时出现的。
“偶像来了,华语乐坛完了?”——其实这句话对也不对。
时间倒退回20年前,那是音乐选秀类综艺出现即巅峰的年代,《超级女声》《快乐男声》《我型我秀》,可以算是第一批用现场直播方式制造偶像歌手的综艺节目,没有修音,没有假唱,海选时甚至连伴奏带都没有,既催生了史诗级的翻车现场——2007年《快乐男声》13个人唱跳出11个调的《Superboy》,也诞生了被后来人封神的瞬间——《快乐男声》9进7,陈楚生抱着吉他在唱《原来的我》时,冠军便已毫无悬念。那时,歌手的实力与人气第一次达到了完美平衡。
这种平衡一直到2013年,在“流量”与“明星”两个词被联系在一起时,被打破了。
这一年《快乐男声》依然是湖南台的王牌节目,而华晨宇是观众票选出的总冠军,在他之前每一任超女快男的冠军,都是大众公认的实力歌手。而这一届快男,除华晨宇外全部都留下过翻车现场。收视率大不如前,且观众集中在23岁以下,粉丝圈地自萌,选手却并不出圈。这也是该系列选秀最后一次出现在电视上,之后的《超级女声》则彻底沦为网播综艺。请注意,那时的“网播”二字代表不火,和当下的“网播”不可同日而语。
同一年,由王俊凯、易烊千玺、王源组成的TFBOYS已连续三年跻身内地唱片销量Top3;一首《咆哮》让韩国男团EXO红遍亚洲,团中的四名中国籍歌手在次年开始陆续回国发展,鹿晗以在大数据方面的绝对优势获得当年“最具价值男歌手”,他的队友吴亦凡则在2014年获评“最受网友关注的歌手”。
互联网的影响力开始超过传统电视台,流量时代正式开启,歌手走红方式也更换了逻辑。
从2015年开始,《腾讯娱乐白皮书》排名Top10的当红歌手和年度热曲开始出现偶像歌手和粉圈属性极强的网络歌曲,实力派的名字越来越少。到了2021年,新曲热度TOP10中全部是蔡徐坤、时代少年团,以及各种网络歌手的名字,一个实力唱将也没有。周杰伦最后一次登上这个榜单是在2019年,和他一起撑场面的是林俊杰。
2020年上一季《歌手·当打之年》的歌王颁给了华晨宇。可与此前几季的“众望所归”不同,伴随华晨宇夺魁的是前所未有的争议。粉丝在网上罗列着偶像的各种战绩:90后鸟巢开唱第一人、单曲《好想爱这个世界啊》突破6300万元的销售额、新专辑《新世界》销售额突破2500万元……但对于数量更庞大的路人和普通观众而言,只需要用一个理由就可以回击:他的歌,我没听过。
随着偶像文化、流量明星的风行,很多唱跳歌手为保证更好的视听效果,频繁开始采用垫音、半开麦、接唱(歌手只唱容易的部分,难唱的部分切换成录音)和录唱(同场地彩排时现场收音,正式演出时选择性重放)的方式,与其磨练唱功,不如买热搜、拼人气得到的变现更迅速,粉丝也乐于沉浸在这种假象里。偶像的作品本身如何,反而没人在意了。而被劣币逐渐驱逐出市场的良币,成了流量时代的沉默资本。
华语歌坛急需回血
如果把维度扩展到整个华语乐坛,它的衰落比流量明星的出现更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得益于经济发展,中国台湾最先诞生了一批冲出宝岛的歌星,邓丽君、罗大佑、李宗盛、林忆莲,尤其是在滚石音乐诞生后,打造出的周华健、张信哲、任贤齐、莫文蔚、梁静茹、五月天等成为了华语乐坛的半壁江山。
受方言所限,香港歌手则是在1990年代才席卷内地,除张国荣、谭咏麟等人外,那时的四大天王,几乎垄断了所有音乐奖项——作为初代偶像,除了张学友,其他三人的唱功也曾备受吐槽,可见一旦沾上“偶像”二字,质量都要大打折扣。那个时期诞生的金曲,直到2023年依旧贡献了53.4%的播放份额。
一些音乐人认为华语乐坛的全面衰落,始于2004年。那一年,网络歌曲《老鼠爱大米》的走红,传统唱片业的造星模式遇到挑战;同年,周杰伦的专辑《七里香》发表,从此之后,华语乐坛“最后一位天王”进入低产和低质期。
2023年是《腾讯娱乐白皮书》发布的第十年,其中音乐产业观察报告的题目为“这个世代的狂野、狼狈与疲倦”。
“狂野”指的是2023年国内线下演唱会及音乐节的举办总场次高达2823场,但无论是林俊杰,还是邓紫棋、薛之谦,依旧在吃老本和刷情怀,他们的新专辑,哪怕新单曲的声量都是有限的;
“狼狈”或许说的是近些年受短视频兴起的影响,“口水歌”野蛮生长,歌虽热但却谈不上高质。一首好歌即便不会真的永不过时,但至少应该拥有尽可能长的生命周期,短视频造热曲用的不是唱片业逻辑,而是电商逻辑,也因此诞生了诸多月抛,甚至周抛“神曲”。乐评人丁太升在点评李荣浩新歌《乌梅子酱》时,直指歌曲有“一股浓郁的中国乡土风掺杂着当下短视频平台的爆火元素扑面而来”,曾经被称为能拯救华语乐坛的李荣浩“没有了诚恳,为了火妥协到泥土里”。
对于“疲倦”的理解,恐怕是“2023年的音乐类综艺节目,都糊了”,无论是拼唱功的如《中国好声音》《声生不息》《天赐的声音》,还是玩情怀的《乐队的夏天》《我们的歌》《音你而来》,都需要围绕优质曲库来展开,但长期关注音综的观众不难发现,华语乐坛的曲库已被严重透支。
《歌手2024》第二期结束后,那英的排名已冲到第二位,她直言“直播的形式对歌手很残酷。但这是一个特别大的改革,不改革,音综就没有方向了”。
不止是音综,整个华语歌坛,都需要一次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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