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96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最佳动画长片奖爆了一个小小的冷门，这个常年被迪士尼和皮克斯“本土垄断”的奖项，授予了宫崎骏的新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也是宫崎骏继《千与千寻》之后，再度获得这一殊荣。

当然，无论有没有奥斯卡的肯定，年逾八旬的宫崎骏早已在全球赢得了无数影迷的热爱。在日本本土，他的电影多次打破票房和观影人次的纪录；在欧洲，三大电影节之一的柏林也罕见地把金熊奖的桂冠授予一部动画片（《千与千寻》）；而在中国，包括《龙猫》《天空之城》《千与千寻》在内的一系列经典作品，即便是时隔多年后的重映，也收获了可喜的票房成绩。

4月3日上映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国大陆的票房更是超越日本和北美，成为本片的全球最大票仓。

宫崎骏的“魔法”之所以能够跨越地域和年龄，在全世界赢得青睐，很大程度上缘于他的电影具备一种普世的价值与理想。这份价值与理想，寄寓在他坚持数十年不曾变改的手绘风格中，也贮存于他笔下一个又一个超越了人类视角的浪漫故事里。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剧照

独树一帜的手绘

宫崎骏1941年1月5日生于东京，时值二战，由于家族经营着一家军工性质的飞机工厂，因此在战时生活还算优渥。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主人公真人的父亲就是一名飞机工厂的经营者。真人的这段生活经历，也普遍被认为具有宫崎骏少年时代的自传色彩。

少年时期的宫崎骏最大的爱好是画静物，而他最常接触的物件无疑正是飞机。为了在战争期间避难，宫崎一家迁往鹿沼市，这段乡村经历又让宫崎骏爱上了淳朴浪漫的自然风光。因此，后来成为漫画家的宫崎骏，笔下最常见的元素就是飞行器和优美的自然风光。

高中时的宫崎骏迷上了日本第一部彩色动画电影《白蛇传》，在1963年大学毕业后毅然选择了加入东映动画公司，这是日本当时唯一制作动画的企业。在东映期间，宫崎骏扎实地磨练着自己的动画技巧，参与了《狼少年肯》（东映首部动画电视剧）、《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穿长靴的猫》等一系列动画片的制作，并且结识了后来成为他的导师与伙伴的动画家高畑勋。

离开东映之后，宫崎骏与高畑勋等当年东映的同仁一起参与了《鲁邦三世》电视剧的制作。正是从这个深受欢迎的电视系列剧中，宫崎骏萌生了自己电影处女作《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城》的灵感。到了1983年，宫崎骏终于得到德间书店的资金支持，与高畑勋一起创办了由自己主导、后来名满天下的吉卜力工作室。

创建吉卜力后，宫崎骏的第一部作品就是使他声名大振的《风之谷》。在制作该片时，宫崎骏一人担任导演、脚本、分镜表的全部工作。由于过去曾从东映最底层一直干到如今的最高层，宫崎骏拥有主导从故事到作画的绝大部分动画工作的能力。在此后的30年间，他都始终亲力亲为，把控自己作品的每一个环节。而他一直坚持的人工手绘风格，在1990年代以来至今的电脑数字制作风潮中尤其显得独树一帜。

由于好莱坞动画在数码技术的助推下蓬勃发展，可以实现异乎寻常的精细与逼真视效，全世界动画界都陆续跟风响应。就连一向追求造型设计的日本动画，进入21世纪后也愈发依赖数码技术，但宫崎骏和他的吉卜力工作室却始终坚持用人工手绘制作二维动画。他认为只有简练的笔画、纯粹的色彩才能描绘人与自然的本真之美。宫崎骏的手绘以水彩画为基础，辅之以水墨画、版画和油画等不同绘画种类的风格和特色，共同构建出一个雅致、灵动的绮丽世界。

在那里，有郁郁葱葱的森林茂木、有高耸云霄的空中城堡、有象征哈尔心灵的秘密花园，就连意味着神秘与危险的“腐海”（《风之谷》）和“汤屋”（《千与千寻》），都尽显纯美和质朴。蓝天碧海、绿草鲜花是宫崎骏电影中最常出现的背景，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里，主人公的住所，也紧紧依傍着一片景色优美的森林。宫崎骏对大自然的热爱与钟情，通过极具东方传统审美意趣的手绘风格，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2024年4月3日，北京，电影院内悬挂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海报。

人与自然的冲突

用清新淳朴的手绘画风表达对自然热爱的背后，是宫崎骏对人与自然冲突的深刻思考。从《风之谷》开始，这一思想就在宫崎骏的作品里贯穿始终。《风之谷》中象征大自然的“腐海”与人类之间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带有剧毒的虫族和植物不断侵蚀人类的生存家园。

到了《幽灵公主》时，这一矛盾变得愈发尖锐。以麒麟兽为首的森林诸神被人类穷追猛打，大自然濒临毁灭的边缘，由白狼神抚养长大的人类女孩阿珊化身幽灵公主，成为了保卫森林与神明的领袖，不惜向人类发动战争。

在宫崎骏的眼中，人类文明的进化史，就是大自然的破坏史。《风之谷》中的树木需要几百甚至上千年才能形成一片繁茂的森林，而现代文明之火一夜之间就可以将之毁灭殆尽。《幽灵公主》中贪婪的人类更加藐视神明，使麒麟兽身首异处，最终引致神愤的灭顶之灾，山川河流顷刻间化为乌有。

对大自然的热爱与悲悯，让宫崎骏对以工业文明为傲的人类总是持一种批判态度。在他的动画世界里，人类总是被赋予无知、僭越、贪婪、自私的特质，以文明、进步的名义，行掠夺、戕害之实。无论是《风之谷》还是《幽灵公主》，人与自然的矛盾最终都转变为人与人的冲突——战争。

在利益与野心的驱使下，人类不仅将破坏的双手伸向无辜的自然，更伸向自己的同胞。类似的例子在宫崎骏的电影中比比皆是——《天空之城》中的慕斯卡妄图操控飞行石的巨大能量，得到财富和权力；《风之谷》中的女皇库夏娜为了开疆拓土，不惜发动千年怪物“巨神兵”；而《幽灵公主》中的幻姬野心勃勃充满征服欲，固执地猎杀麒麟兽。而在《千与千寻》中，人类则被描绘成愚昧、懒惰、孤独的群像，被喻以肥猪、无面人等形象出现，迷失在那个隐秘的国度。

能够与人类以上种种恶习与劣迹对抗的，唯有纯真。因此，宫崎骏的电影，绝大多数主角都是清纯的少女。在他看来，女性比男性更具理想、更有朝气，相较之下，男性背负了太多的包袱与原罪。

他笔下的少女不仅闪烁着鲜活的人性光彩，而且未被世俗的价值观侵扰，纯净且善良。纳乌西卡（《风之谷》）和幽灵公主几乎是混浊世间唯一的清醒与理智的化身，宛如救世主；原本平凡无奇的希达（《天空之城》）、千寻、苏菲（《哈尔的移动城堡》）等人，也凭借自己的善良与勇气收获了成长与爱情；而小月（《龙猫》）和波妞更是直观鲜明地象征着童趣与纯真。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奇异的塔楼世界，少女雾子和火美也再一次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

在宫崎骏的眼中，这些活泼善良、勇敢聪慧的少女才是人类的希望所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钥匙正握在她们手中。在她们的努力下，人类文明方能重新焕发光彩和生机。《风之谷》的结尾，纳乌西卡认识到森林乃是为了污染的净化而生，人类文明在历经战火浩劫后终归要在森林的庇护下才能得以重生。希达则成功守护了天空之城的一方净土，让它漂流远去。《幽灵公主》的最后，万物之灵也终于让枯萎的世界重新焕发生机。

战争的幽灵

儿时的宫崎骏饱受战争困扰，每每回忆起当年遭受空袭的情形，都视之如噩梦。“1945年7月，我四岁半，我居住的宇都宫市遭到空袭……我被空袭警报声从梦中惊醒。天空已经被火光染成一片红色，确切地说是晚霞般的粉红色。我的房间也被火光映得一片粉红。我们冲出卧室，谁知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火海。”《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开场，俨然就是宫崎骏这段儿时记忆的呈现。

关于战争的苦痛记忆让宫崎骏很早就成为一个坚定的反战主义者。2013年，宫崎骏曾明确表示反对当时的安倍晋三政府修改宪法。在他看来，日本宪法明文规定的“日本永远放弃以国家权力发起战争、永远放弃通过以武力威胁或行使武力”是必须坚持的原则，就连目前的国民自卫队是否应该保留都尚且存疑，更不用提试图修改宪法重新拥有“正常的军事力量”了。

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里，宫崎骏更是借异世界中嚣张跋扈的鹦鹉大军，赤裸裸地讽刺二战时的日本军国主义。片中一再出现鹦鹉们阵列齐整、神情呆滞的场景，瞬间令人联想起丧失个人意志、只知一味服从的法西斯军队。军队的形象在宫崎骏的电影里以暴戾恣睢的姿态一再登场，他们是人类被贪婪和残酷腐蚀的象征，也是推动世界走向毁灭的邪恶力量。

在宫崎骏的电影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战争：从《风之谷》到《天空之城》、从《红猪》到《幽灵公主》、从《哈尔的移动城堡》到最新的《起风了》，战争以冷兵器、火器甚至兼带魔法和充满未来感的高科技武器等各种形态展现在观众面前。

为了更好地描绘战争场面，宫崎骏用非凡的想象力设计了一系列形状性能各异的武器，从原始的石火箭到七天即可毁灭世界的“巨神兵”。宫崎骏通过武器的发展与演变，呈现出人类被武器和战争狂热所导致的灾难性毁灭。

被欲望和野心吞噬的人们迷失于武力当中，终将如库夏娜和幻姬一般引火烧身、自掘坟墓。《天空之城》中机器人在腾起时产生的蘑菇云和《风之谷》中的“巨神兵”，都是对核武器的明确指代。作为唯一遭受过核武器毁灭性打击的国家，日本对于核武器一直抱持着一种受害者的本能恐惧。作为亲历过二战的日本国民之一，宫崎骏也将这份恐惧与警惕融入了他的电影当中。

然而，在痛斥战争与武器的同时，宫崎骏却又发自肺腑地迷恋飞机。儿时的他在父亲的军工厂中耳濡目染，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飞机，收集了大量的兵器书籍和飞机模型。在他的电影中，总是会有各式各样新奇另类的飞行器——《风之谷》中的居民可以御风飞行；《天空之城》里则有巨大的飞艇和一种类似蜻蜓状的飞机；《龙猫》中的飞行陀螺；《魔女宅急便》中的魔力扫把；《红猪》中的主人公波鲁克驾驶着战斗机翱翔蓝天；《哈尔的移动城堡》里的哈尔本人甚至直接长出了一双翅膀；他的上一部作品《起风了》，讲述的正是日本著名的零式战斗机设计者堀越二郎的故事。

令宫崎骏感到矛盾的是，这些承载着人类梦想与科技的飞行器，往往成为战争的工具和推手。在《起风了》中，有一幕是堀越二郎于日本战败后站在堆积如山的零式战机残骸前的孑然背影。考虑到自己亲手设计的战机曾送无数神风敢死队员如飞蛾扑火般枉送性命，堀越二郎的内心想必已是支离破碎。

飞机原是美好的事物，但当它被派上战场，便蜕变为可憎的东西。对此，宫崎骏有着极其清醒的认知，却又夹杂着几许遗憾与无奈。

《千与千寻》剧照

《幽灵公主》剧照

《哈尔的移动城堡》剧照

日本的，也是世界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宫崎骏的电影都是日本影史票房榜上名列前茅的常客，即便经过20多年的通货膨胀，《千与千寻》《幽灵公主》和《哈尔的移动城堡》依然位列日本影史票房前十。可以说，在日本人的心中，宫崎骏是毫无疑问的“国民导演”。

对自然与人的热爱和坚定的反战态度，让宫崎骏的电影具有了相当的普世价值，这也是他的作品不但风靡日本，而且也能够畅销全球的缘故。1990年代以来，他的动画几乎已经成为好莱坞动画电影在全球市场上唯一的对手。

然而，宫崎骏的电影并不只是一味地贩卖普世价值，而且是不动声色地将大量的日本传统与风俗融于其中。宫崎骏的诸多作品，极佳地诠释了日本传统文化中的物哀之美。在《龙猫》中，这种物哀之美展露无遗：姐妹俩天真可爱，龙猫亲切友善、憨态可掬，潺潺的溪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碧绿的稻田在蓝天下一望无际地延伸，占据影片大量篇幅的，正是这样一幅醉人的田园风光。但在恬淡温情中，影片又透露出一丝忧愁和感伤，因为姐妹俩的妈妈长期卧病在床，在欢乐之时总有一层阴霾笼罩。

除了物哀，日本传统文化中的鬼神传说、沐浴文化等等民俗，也都在宫崎骏的电影中常有体现。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里，一个最具解读空间的隐喻是真人的舅公创造的神秘塔楼。舅公是一个魔法师般的人物，他一手搭建的塔楼，也是他一生想要追求的理想世界的化身。在舅公的设想里，这个世界必须用未被邪恶污染的材料来搭建，而他选中的材料，是宛如大理石一般的洁白积木。大理石是西方建筑最典型的用材，舅公的理想，因此也喻义着日本明治维新以来一直尝试西化强国的努力。

但舅公的理想被代表军国主义的鹦鹉大王一刀粉碎，日本对西方的简单模仿，也带来了法西斯主义的阴霾。舅公搭建的积木始终摇摇欲坠，而真人也拒绝继承舅公的角色去维系那个世界。在宫崎骏看来，属于日本的答案显然不是全盘西化，而是必须回归日本的传统，在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中寻找出路。

充满了各种隐喻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可谓宫崎骏对自己毕生最钟情的元素与主题的一次集大成展示，也是他对日本近代发展史的一次审视与思考。在此之前，宫崎骏已经多次表示过退休的想法，尤其是在上一部电影《起风了》之后，曾表示因为心脏病的原因不会再制作长片。

11年后，没有人会想到他还会带来《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但这一次，人们又开始猜测（或者说是带着隐忧的担心）《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会是年事已高的宫崎骏真正的退隐之作。

2018年，随着宫崎骏的老师、搭档，日本另一位优秀的动画导演高畑勋辞世，近年来的宫崎骏大概十分寂寞。一方面，是吉卜力工作室的多位后辈导演，始终没有堪与宫崎骏和高畑勋比肩的作品，谁能成为宫崎骏的接班人也成为吉卜力多年来的难题。

另一方面，则是很多事都坚持亲力亲为的宫崎骏自己，在不断的推倒重来和周而复始中艰难跋涉。在纪录片《宫崎骏：十载同行》和《吉卜力与宫崎骏的2399天》中，留下了大量宫崎骏制作《崖上的波妞》《起风了》和《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工作场景。在纪录片中，很少能够看到他的笑容，更多的是不满、焦躁以及由此导致的失眠，一次次把自己逼到绝境，追问“为什么不放弃”。

作为观众的我们，其实很难想象每一次宣布退休的宫崎骏，在以一种怎样的态度去继续电影的创作。我们能够想象的是，对于宫崎骏而言，“电影才是现实，而现实其实是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