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洛克开始的聆听之旅
2024/05/05 | 作者 谈炯程 | 编辑 陈祥
距今110年前,阿尔伯特·施韦泽在非洲加蓬开设了他的第一家丛林医院。这位文艺复兴式的多才多艺的巨人,兼有音乐家、神学家、医生与哲学家等多重身份。在他远赴非洲前,1911年,他的著作《论巴赫》被英国乐评家恩涅斯特·纽曼译成英文,由此推动了巴赫研究的再次复兴。
加蓬迢远,赤道贯穿其国土,带来酷烈如响尾蛇响环的光照。平常人若不熟悉非洲地理,甚至无法直接在地图上辨认出这片平原、山脉与稀树草原共治的土地。雨季的溽热中,不知施韦泽是否会回忆起那与恩师一同畅谈巴赫的下午。
纵使他的研究横跨诸多领域,却有一条线索串起从巴赫到丛林医院的种种不同。这条线索便是仁爱与牺牲,它萌芽于巴赫用精密的赋格写出的音符,而在非洲发白的疾雨中成型。
在其新近出版的文集《日出时让悲伤终结》中,乐评家刘雪枫也回忆了他与巴赫真正相遇的时刻。尽管科班出身的音乐学习者也都十分熟悉巴赫,但他们往往只是谙习巴赫的键盘作品,因为这些作品乃是他们钢琴考级时必备的曲目。
但在刘雪枫看来,真正打动他,使他得以进入巴赫的音乐世界的曲目,不是那些键盘曲,而正是《马太受难曲》(德语:Matthäus-Passion)。这部清唱剧是除《约翰受难曲》(德语:Johannes-Passion)外,唯一完整保留下来的巴赫受难曲作品。
1981年,巴赫演奏大师卡尔·里赫特去世时,日本一家音乐杂志向十几位资深乐评家发放了一份问卷,上面的问题是:假如你只身流落荒岛,只能携带一套唱片,你会如何取舍。绝大多数人的回答都是巴赫,其中五人选择了《马太受难曲》。
刘雪枫说:“《马太受难曲》是一个奇迹,而奇迹往往最容易被湮没。”
传说,生活在19世纪初的德国音乐家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在一家肉铺的包肉纸上意外发现这套受难曲。1829年3月11日,正当他20岁时,门德尔松在柏林指挥演奏了经由他改编过的《马太受难曲》。演出大获成功,以至成为早期音乐复兴(Early music revival)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不过,真实的情况并没有这么戏剧性,这份乐谱,其实是门德尔松的外祖母贝拉·所罗门交给他的。但在1980年代,当中国的爱乐者想要领受这音乐的奇迹时,受制于时代,他们也不得不在一片荒芜中寻找。
1992年的一天,在北京一家唱片店的 CD堆里,刘雪枫无意间抽出了一张旧唱片,那上面正是他期待已久的名字,St.Matthew Passion。阳光照透唱片套上的扬尘,它们就如同杯中的糖一样氤氲在空气里,被轻轻搅动,又微微化开。
当古典乐向大众敞开
古典乐被诸多迷思笼罩,人们向来认为古典乐的世界,需要极高专业素养才能进入,而那些业余爱好者在这个世界里,如偷渡客一般捡拾厨余为生。大众常因其所谓的高深莫测而怀疑它存在的价值,甚至认为这些舶来品在中国,只是用作有闲阶级的“符号资本”才得以延续至今。
乐评也因此被视为一种同行评议。一些专业人士在音符织成的专业王国里进进出出,他们分割领土、财产,为音乐家与演奏家们排定继承顺序。但这音乐王国的边境似乎就像细胞膜,只能容许虔诚的听众们进入其中,却很少见到有人携着火种出来。
不过,我们依然有贺秋帆、刘雪枫一类的乐评家,他们有专业的知识背景,却不仅仅满足于把乐评写成音乐知识的科普,在让古典乐向大众敞开的同时,他们也不吝展现自己私人的品位。
他们的乐评,让人想起爱德华·W·萨义德。从1986年起,这位举世闻名的大学者曾为《国家民族政坛杂志》撰写音乐专栏多年。在开创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同时,萨义德也是一名业余钢琴家。不同于学院式的音乐批评,他对音乐的关注是知识分子式的。就像他所倾慕的哲学家阿多诺一样,他将音乐纳入哲学思考中,成为他智识的底色之一。
所不同的是,在萨义德栖身的美国,古典乐虽然也可以被视作来自欧洲的“进口货”,但涓滴渗入人们的日常之中。出席一场古典音乐会,不是智识的夸富宴,而是休息日的余兴节目。因此,笼罩在古典乐周围的摩耶之幕逐渐消失。
尽管萨义德时常对大都会歌剧院的表演发表酷评,认为它“向来只演老套、安全的戏码”,但也正是这些未必完美的音乐会,训练并且塑造了听众们的耳朵。
一部分聪听的人,便会希望越过由消费主义编织而成的品位链条,寻找比大都会更好的舞台。而大都会的土壤,也曾接纳过诸如阿图罗·托斯卡尼尼与古斯塔夫·马勒之类的大师。
不过,在中国,即使是一线城市,很多人也并没有在现场欣赏古典乐的经验或习惯。因而他们要么正襟危坐于黑暗中,像个来做忏悔的信徒般等着领受音乐的圣体;要么就是咳嗽,迟到,嬉笑,在会场与洗手间两边随意地折返跑。
刘雪枫的乐评,常常围绕着唱片展开,即使他承认,任何唱片都无法取代音乐会本身。唱片就像声音的拓片,即使音质再怎样保真,也总会有些噪音的颗粒卷入其中,不似现场的纯净。
在听众的屏息中,音乐的鳍扫过每一双注视舞台的眸子。于是,我们看到,在黑暗中,有泪水将听众们的眼与心一同燃亮了。
而从辑录于《日出时让悲伤终结》的短文中,我们可以粗线条地绘制出一幅欧陆音乐版图。这之上,不仅仅有巴黎、柏林、维也纳之类欧陆大城市。
刘雪枫属意的音乐朝圣地清单上还有:“西班牙的马约卡、阿兰胡埃斯和赛戈维亚,德国的维尔堡、诺德林根、梅克伦堡、菲森、路德维希斯堡,法国的阿维尼翁、阿莱、普罗旺斯,意大利的威尼斯、曼图亚、克雷莫纳、费拉拉,以及奥地利的格拉茨、菲拉赫、埃勒、因斯布鲁克、莫尔比什、库夫施泰因、梅尔克等地。”
在这些地方上演的,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古典乐,而是“古乐”。即以巴洛克时期的古代乐器、古代弹法,还原出百年前的古人曾经听过的音乐,并以现代性的透镜复述它们,借此召唤一种久已遗失的古典精神。
巴赫与家人一起演奏音乐,他在弹奏羽管键琴。
主观的音乐还是客观的音乐
一种新的声音出现了,准确地说,是那来自18世纪的旧声音在复活。有时,人们戴上那个时期流行的扑粉假发迎接它,更多的时候,这声音被一张张唱片收纳,流传于世。20世纪中叶,音乐界开始兴起历史本真运动(Historical informed performance),试图还原巴洛克时代的声音。
这便是所谓“古乐”的由来。当然,任何一次古典的复兴,都不应该是简单的崇古,不是要回到古代,而是一种面向古典精神的招魂。
历史本真运动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它能够把学者和嬉皮士们统合在一面旗帜下。前者注重古乐的学术价值,想借此呈现历史的肌理;后者则希望透过回归到古典乐的起源时刻,打破音乐产业与消费社会之间的共谋。
还有一些音乐家,希冀着用本真的巴赫去超越那个在19世纪被浪漫化的巴赫。譬如西吉斯瓦尔德·库伊肯,在第六届北京国际音乐节上,这位演奏家曾携他的比利时小合奏团造访保利剧院。
刘雪枫介绍道:“库伊肯的与众不同还在于他坚持不拓宽曲目,海顿的作品是他的最晚界限。在演奏小提琴方面,他也不碰舒曼和门德尔松。”
当然,古乐的复兴并不意味着食古不化,固守传统。它的旨趣,与文艺复兴相同,都是透过对起源时刻的回溯,应对当下的危机。同样,也正是复原希腊悲剧的努力,使得佛罗伦萨一群自称卡梅拉塔会社成员的贵族们,发明了歌剧(opera)。
有时,它会与流行于西方的历史战役重演活动类似,是一种游戏。诚如伽达默尔所言,“游戏的存在方式就是自我表现”,这种自我表现需要一个观赏者与诠释者。唯有流通,才赋予艺术以意义,正如一般等价物只有在交换中才能成其为货币。
在此,我们或许需要简单回顾一下西方艺术哲学的起点,即柏拉图的摹仿学说。
柏拉图认为在现实世界之外,还有着一个更本真的理式世界。一张桌子被创造出来,即是摹仿了桌子的理式。一俟它被工匠们从理式世界里取出,它就被歪曲成了各种形状,只是人还存有对理式世界的些许记忆,故而他才能回忆起这些长长短短的木头,是一张桌子。
物本身就是对理式的摹仿,而艺术摹仿物,一如物摹仿理式。艺术与理式之间隔了两层,因而它只可能导致迷误,而不能通达真理。
具体到音乐方面,在古希腊,音乐只是配有里拉琴的人声演唱,甚至未必有古典音乐的复调性。在后世的声乐中,伴奏乐器所演奏的音符与人声部分并不相同,因此会产生参差错乱的交叠,仿佛人声在与器乐对话。
在柏拉图的时代,情况恰恰相反,单声歌曲占据着主导。而这些音乐又可分为七种调式,我们可以用一架钢琴简单地还原它们。在白键上从一个D音弹到另一个D音,就是多利亚调式,从一个F音到另一个F音,则是利底亚调式。
在《理想国》第三卷中,柏拉图认为音乐可以用于教化城邦的公民。音乐本质上都是对人声的模拟,它摹仿了人表现某种情感时的语气与声调。表现悲伤时它便低语,欢乐时它便如同笑声般明亮。因而透过移情,合适的音乐可以用来培养公民特定的感情,甚至塑造他们的性格。
类似的看法延续了千年,直到阿图尔·叔本华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中,将音乐推举为能够直接表现世界意志的最高艺术。音乐并非唤起情感,它本身就是情感。
由此便产生了音乐的主观与客观之争。叔本华代表了那个浪漫主义世纪的艺术观。他认为只有剥去了歌词的纯粹音乐,才是真正的音乐。音乐理论家爱德华·汉斯立克继承了他对纯粹音乐的偏爱。
不过,汉斯立克认为,音乐只是一个形式,本身并不具有情感,就像我们说蝉蜕容纳着夏天一样,说音乐具有某种情感,只不过是在比喻。
音乐家理查德·瓦格纳则激烈反对纯粹音乐,因而投入所谓乐剧的创作之中。他用声音叙事,一如巴赫用声音绘画,他们都是客观的艺术家。
格伦·古尔德的唱片
汉斯立克派与瓦格纳派的冲突,几乎到了党同伐异的地步。西方音乐从巴洛克到古典主义,由浪漫主义及至现代派的演变,也造就了诸多彼此隔阂的门庭。
作为一份来自域外的观察,《日出时让悲伤终结》没有被卷入这些派系纷争之中。正因此,收在其中的评论文字,没有偏废任何一脉音乐传统。即使对于浪漫主义音乐传统中的遗珠,诸如汉斯·普菲茨纳与路易斯·施波尔,作者也细心、真诚地检验他们的成色。
不过,这样一个域外的爱乐者,其音乐世界的地基,自然不只是储存在记忆深处的那几场音乐会。书架上的唱片,才真正构成他音乐世界的基石。
令人惊讶的是,在不断收窄的古典乐世界中,他依然保持着如此强韧的胃口。毕竟,早在刊于1985年的《追忆演奏年华:钢琴家的艺术风采与记忆》中,萨义德就曾如此评价过钢琴家们的世界,这些评价似乎也适用于古典音乐:“钢琴曲目虽然浩繁,然而能称得上新的东西却很少;钢琴世界实在是‘模本’林立的镜像世界,总是在重复、模仿。事实上,得以演奏的曲目仅是其中相当微小的一部分——贝多芬、舒伯特、肖邦、舒曼、李斯特;一些德彪西与拉威尔;一些巴赫、莫扎特及海顿。”
而在1964年,当31岁的钢琴家格伦·古尔德宣布退出音乐会舞台,专注于灌录唱片时,他的听众们都震惊于古尔德的离经叛道。正是他在现代世界中再一次复兴了巴赫。自从他完成其《哥德堡变奏曲》唱片的录制后,他就成了对位法在20世纪的代言人。
将《乐之边园》中格伦·古尔德的文字,与《日出时让悲伤终结》对照,便能看到乐评的两种品质,一种是爱好者基于品位的乐评,另一种则是音乐家基本经验的乐评。前者亲切的口吻常让人流连,后者则天然地让人信服,只不过对一些音乐家来说,文字并非称手的工具。
不过,难能可贵的是,古尔德身上始终有一种知识分子的自觉。他的乐评文字清晰、流畅,其中的音乐专业知识,不会像未冲泡开的奶粉一样结块,而是完满地融在他的文字里。
古尔德意识到了技术对音乐的冲击。1966年4月刊于《高保真》杂志的《展望录音科技》一文的开头即预言道:“今天为人们所熟知的公开音乐会形式,终将于百年后退出历史舞台,它的功能将完全由电子化媒体替代。”
这位钢琴大师意欲透过录音达成的,正是贝多芬以乐谱出版而非音乐会为中心开始创作时想要达到的。他们都想给音乐这种瞬息的、流动的艺术,涂上一层技术的防腐剂,让千百年后的人们也能听到我们这个世代的声音。
由唱片进入古典乐的堂奥,绝非外行的标志。如今,廉价唱片的存在,正是完成了格伦·古尔德的心愿。最美妙的声音不应该只面向一小群有闲阶级,而应该向全世界敞开。
因此,《日出时让悲伤终结》中细致的唱片版本对比,也正是向大众打开的一扇门。这让他们跨过门槛,细酌这些声音的微粒,踏上这场从巴洛克开始的聆听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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