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版《三体》起争议,跨文化创作有多难?
2024/04/25 | 作者 冯祎 | 编辑 孙杨
6.8分!这是奈飞(Netflix)版《三体》第一季的豆瓣评分,在2023年播出的腾讯版《三体》高达8.7分的衬托下,这是一个能证明其不算烂片,但又颇具争议的分数。
中国当代科幻作家刘慈欣创作的《三体》三部曲,不仅开创了中国科幻文学的一个新起点,也是近年来中国文化输出的重要一笔。正因为此,中国观众对新版《三体》中刻意营造的西方式政治正确、文本的压缩、宏大叙事的缺失耿耿于怀。而纵观中国故事东风西渐的过程,不难发现,也同样充满着西方对东方世界的误读与被想象。
美版《三体》,一盘昂贵的“左宗棠鸡”
截至目前,奈飞版的《三体》在海内外各大评分网站上的分数基本都高不成、低不就。
在“海外豆瓣”影视剧评分网站IMDb上,奈飞版的《三体》获得7.5分,这是一个及格,但算不上特别优秀的分数。开播前,它在美国电影和电视评论线上聚合网站烂番茄上,则拿到了76%(一般60%以上称为“新鮮”)。即便如此,它在开播当日迅速登上了奈飞美国十大热播剧第二名,仅次于改编自真实案件的犯罪悬疑剧《凶案:纽约篇》。大部分观众坚信“首播即巅峰”。
《三体》及《三体2:黑暗森林》《三体3:死神永生》都是中国作家刘慈欣创作的长篇科幻小说,讲述了地球人类文明和三体文明的信息交流、生死搏杀及两个文明在宇宙中的兴衰历程。因构建了科学与文学的互动范式,将道德内涵引入对科技的辩证思考中,这套书自2008年首次出版后,便掀起了中国科幻小说的新浪潮,并出现了一大批“三体学”和“刘学家”。
如果说《三体》英文版是近年来中国文化输出的重要一笔也不为过。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为了看《三体》,给刘慈欣写邮件催更,脸书创始人扎克伯格将《三体》加入了自己的年度书单。2015年,刘慈欣成为首位获得雨果奖的亚洲作家。目前,这本书在全球的销量已超过900万册。
被改编成影视剧,是一部畅销小说的宿命。2020年9月,《三体》海外影视开发版权花落奈飞。
它的三位创作者中,有两位是因执导《权力的游戏》而名声大噪的戴维·贝尼奥夫和D·B·威斯,每集的制作成本为2000万美元——这是奈飞原创剧集中最昂贵的,而每季有8集,整个三部曲的成本需要近5亿美元,从制作者到制作费,奈飞似乎给《三体》上了双保险。
但结果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美国主流媒体用“平淡且浅薄”(Flat and shallow)来评价奈飞版的《三体》:科幻小说的困难概念被粗略地转化为简单的视觉奇观,东方化的故事变成了好莱坞故事。
奈飞版《三体》在IMDb的评分,既没有延续《权力的游戏》9.2分的辉煌,也不能和同一时期制作的另一部科幻剧《最后的生还者》(评分8.7)打成平手。尤其是在对比去年播出的腾讯版《三体》后(豆瓣评分8.7),奈飞的这部巨制更像是“左宗棠鸡”——一道在西方餐厅供应,却在中国很少见的“中国菜”。
首先被诟病的是一个以中国为背景的故事被转移到了英国,大部分主要角色都不是华裔面孔,他们来自多个国家,汪淼性转为亚裔女性,罗辑变成了非裔男性,程心成为拉美裔女性,大史变身来自苏格兰场的英籍亚裔,章北海成了印度裔男性,云天明则是白人男性。
尤其是关键人物科学家汪淼这一角色,被一分为五,他们也被称为“牛津五人组”,承担了大部分叙事,性格上涵盖了执着、善良、忠贞、毒舌、颓废、幽默、理想主义等各种品质,但对原著粉丝来说,新版“汪淼”像是患有人格分裂的人。豆瓣上一位网友腹诽,原作中形象好的当代中国男性角色都被分配给了其他肤色的演员,形象不算好的“大史”却还是华人面孔,且存在感和人物魅力也被大大削弱了。加之重要人物的“不贴脸”——比如饰演青年叶文洁的Zine Tseng,永远眼神凶恶,像是常出现在好莱坞影片里的亚裔女杀手——都让新版《三体》与原著有一种割裂感。
戴维·贝尼奥夫对此解释说:“这个故事的国际版本很重要,只有做这样的改编才能吸引更广泛的观众”。但这种政治正确本身,是否也是一种矫枉过正呢?
其次,奈飞版《三体》八集的体量就讲完了腾讯版三十集的内容,还引入了不少第二、三部的内容,势必要压缩文本,增加信息密度。
比如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人物行为的逻辑,相较于腾讯版少了些铺陈与递进。像线索人物叶文洁的戏份被大幅压缩:腾讯版《三体》为叶文洁背叛人类文明的行为进行了大量铺垫,父亲的惨死,红岸基地的苦闷生活,被人多次陷害等等,给予了充足的动机;而奈飞版只在开头有一段她与打死她父亲的青年人的一段对话。
新版人物关系也颇有美剧感:叶文洁和伊文斯、白沐霖在奈飞版《三体》中谈起恋爱,还和前者生了女儿,章北海跟程心成为恋人、罗辑和汪淼也有一段情。就像美剧惯常的操作一样,不谈恋爱,故事便讲不下去了,失去了中式的、克制的情绪表达。
再次,忠于原著而改编的腾讯版《三体》,延续了原著的宏大叙事,虽然主角团的面孔都是中国人,但他们之间的牵绊并不深,同时他们也是来自各个领域的人,有的甚至称不上精英,但恰恰是不同地域、阶级、职业的人拼尽全力为一件事努力,代表的是人类共同体,才更凸显宿命感。而奈飞秉承的是精英史观,它将救世主的角色安在了一个精英小圈子身上,本质上依然在复制西方式个人主义的英雄观。
奈飞版的《三体》,从各方面来看都像是腾讯版的反面。截至3月22日,新浪微博上“三体 问题”的标签就有22.3亿次阅读和142.4万条评论。其中一个高赞评论是这样写的:在西方人眼中,对中国仍然是那种压抑、落后、疯狂的刻板印象。中国人不配拯救世界,只能等待西方来拯救。
至于观众最期待的特效也毫无惊喜:“宇宙闪烁”像是儿歌《一闪一闪亮晶晶》的MV,“古筝行动”只有血腥没有震撼,“三体游戏”像是2D单机游戏……著名影评人山姆·亚当斯(Sam Adams)直言,奈飞制作的《三体》相当于廉价的房屋翻修,拆除了美丽的中世纪建筑,并将每个房间重新装修成千禧年的灰色调。
腾讯版《三体》导演杨磊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他是带着现实主义的态度去拍这部伟大的科幻片的。因此它有着非常扎实的现实主义基调、人文关怀和烟火气,这恰好戳中了中国观众的偏好。而作为一家面向190多个国家和地区,拥有近三亿订阅量,但目前在中国还无法开拓市场的流媒体巨头,中国观众的喜好似乎并不在奈飞的考虑范围内。
《三体》剧照
当中国故事遭遇西式改造
上一个因水土不服而引起如此争议的影片,还是2020年上映的真人版《花木兰》,电影制作成本为2亿美元,而电影全球票房仅收回6997万美元,所幸有新冠疫情的挽尊。
在制作之初,真人版《花木兰》曾被评价为迪士尼公司下的一盘好棋,预计会创造数十亿美元的票房收入,因为这部影片有一个明显的优势:在中国拥有大量观众。
但最终,它却完成了同时激怒西方和东方观众的“壮举”:在西方,1998年动画片的怀旧粉丝不满标志性歌曲和幽默人物的删除;在中国,“西化”的东方主义让中国观众感到被冒犯。这部电影在豆瓣上仅得到了4.9分,是所有迪士尼真人电影中的最低分。
从这部电影的制作班底似乎可以找到症结所在。导演妮基·卡罗是白人,4名编剧是白人,甚至连服装设计师都是白人——由于对中国传统服饰缺乏了解,迪士尼不惜花重金让设计师佩纳·戴格勒前往欧洲各地的博物馆,通过观赏西方列强掠夺来的中国文物,以汲取创作灵感。而这明明是选用一位中国本土设计师就能解决的问题。戴格勒最终还凭此获得了第23届美国服装设计工会奖最佳科幻/幻想电影服装设计奖。“幻想”一词,在这里颇具讽刺意味。
4位白人编剧承诺要对这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老故事进行更“真实”的改编,而所谓的“真实”便是加入大量西方奇幻元素:女巫、黑魔法和巫术。
影片开头,一个飞檐走壁的女孩进入了观众视线,花木兰不再是《木兰辞》里南北朝时期“唧唧复唧唧”的典型的女性形象了。美版花木兰从一开始便勇敢、果决、坚强,武力值爆棚,这让她后面的替父从军,少了心理和生理上的成长过程。
而巩俐扮演的女巫是中国文化中并不存在的形象——西方人对女巫的标签是“会施魔法却被社会排斥的女性”,而中国文化中被认为有“法力”的女性,如萨满巫师,是受到尊重的。影片把花木兰的强大归结于一种被称为“气”的生命能量,并称只有男子才具备。然而中国文化中,这种“气”并没有男女之间的壁垒,人人都可以通过培养来实现。
如此看来,让原本是北方人的花木兰住进福建才有的土楼,把凤凰当做中国人祖先的使者,中国人家家挂大红灯笼,中国男人皆是“鼠尾辫、八字胡”,李连杰饰演的一国之君却被化妆成“反派脸”,妃子们打着欧洲贵妇的洋伞已经算不上槽点了。花木兰彻底成为了有着东方面孔的艾莎,而故事本身也沦为美式童话,并非打入美国的中国故事。
充满反转与波折的东风西渐
中国人的形象、中国元素,以及中国故事,在东风西渐的过程中,充满了反转与波折。
马可·波罗或许是历史上第一个将神秘中国介绍给欧洲人的人,在他100多章的《马可·波罗游记》里,有40多章与中国有关。那时在西方人眼中,中国是一个宛若天堂的富饶之地。300多年后,《利玛窦中国札记》在罗马出版,这本书不局限于展示风土人情,更细致记录了中国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体现。即便其中不乏作者的过度美化和想象。连明末常被人诟病的政治体系,也被大加赞美——即便利玛窦被召见时,万历帝早已把自己关在宫中不理朝政多年了。
许多年后,这种“误读”依然在西方人心中根深蒂固。当时因“君主专制”而四处流亡的法国大文豪伏尔泰向往中国皇帝的“开明”。1770年巴黎出版了乾隆皇帝的《御制盛京赋》后,他便写了一首名为《致中国皇帝》的诗,表达自己对明君的情感。而在读到传教士马若瑟译成法文的《赵氏孤儿》后,伏尔泰更是将其改编创作成了戏剧《中国孤儿》,并在法国、美国等地上演。虽然伏尔泰也加入了爱情元素,但极好地转译了中国忠孝仁义的价值观体系。
19世纪中后期,鸦片战争发生后,东方形象在西方世界开始转变,成为一种威胁,只有这样,才能合法化他们的殖民行为,而另一方面,西方对遥远的异族也有天生的焦虑与恐惧。直到1960年代,李小龙离开香港赴美发展,才通过功夫片将中国文化以积极正面的形象传播到海外。
从猎奇窥探,到歪曲误读,再到重新接受——进入千禧年,东西方在文娱领域的借鉴与交流得到了极大发展,诞生了诸如《功夫熊猫》《最后的风之子》这些向中国文化致敬的作品。但地缘政治依然影响西方保留着怀疑的眼光看待东方的文化产品和文化输出。所谓的“中国元素”不过是“想象的地理学”。这正应和了萨义德说的:东方向来被作为凝视之地。
比如被广泛传播的中国传统故事《西游记》,在西方的大量改编中被构建出了宏大的“西游宇宙”,有些甚至可能对《西游记》母本故事产生了一些消解作用:澳大利亚翻拍的《西游记》把孙悟空塑造成一个中世纪骑士形象;由罗伯·民可夫执导的《功夫之王》也脱胎于《西游记》,还杂糅了八仙传说、《白发魔女传》等中国神话故事和武侠传奇,用中国味道诠释新的传奇:暴力无法解决问题,唯有“爱”可以;《西游abc》只是将西游作为故事的奇幻背景,实则在讨论华裔在美国的生存状态、身份认同、夫妻关系和校园生活;吴彦祖主演的美剧《荒原》也改编自《西游记》,但它只保留了克服万难去追寻理想世界的内核,而摒弃了一师三徒的外壳。
2020年电影《花木兰》剧照
只一部《西游记》,就能看到西方制作者是希望将其本土化,还是仅仅进行文化挪用,抑或是抱着固有傲慢态度的误读,见仁见智。
跨文化创作一向是很艰难的。曾有一个统计,20世纪中国翻译了国外著作大约11万册,而同一时期国外翻译中国的著作仅仅千余册,“文化软件”的逆差高达110∶1。而在社会学家费南多奥提兹提出的“文化转换(transculturation)”概念中,在一个特定环境内,弱势文化一般会“委屈”于强势文化。所以“画虎不成反类犬”便成为外国人改编中国文化的普遍乱象。
从中国电影的译名中就可见一斑:《霸王别姬》被译成《再见了我的小老婆》(Farewell My Concubine),《唐伯虎点秋香》被译成《调情的学者》(Flirting Scholar),《倩女幽魂》被译成《一个中国鬼故事》(A Chinese Ghost Story),《秦颂》被译成《帝国的阴影》(Emperor’s Shadow),《鹿鼎记》被译成《皇家流浪汉》(Royal Tramp)……在诠释含蓄和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时,总有些自以为是的武断和不着边际的意淫。
当然,西方也不乏讲好中国故事的范例。《三国演义》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斩于吉”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便相继引起了英、法、德等欧洲国家的汉学家及作家的兴趣,在外语世界中被多次译介、改写和阐释;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执导的影片《末代皇帝》虽然存在全英文对白、西方视角等妨碍中国观众观看的“问题”,但剧组在拍摄前对历史文本的仔细考据、耐心研读赋予了这部影片深厚的中国文化内核,并真正做到了对他族文化的尊重;BBC早年出品的《水浒传》,亦算西方人翻拍中国故事的“典范”,虽然梁山好汉有些“武士”附体,但历史感和价值内核并没有偏差;由香港电影《无间道》翻拍成的《无间风云》,票房大获成功,不仅在第79届奥斯卡上斩获四项大奖,也让导演马丁•西科塞斯攀上了其导演生涯的最高峰。
在美国影视评分网站IMDb推荐的“一生必看百部影片”中,有包括《卧虎藏龙》《大红灯笼高高挂》《重庆森林》《一一》《花样年华》等7部中国电影上榜。至少证明,美国人的审美是没有问题的。
2023年,迪士尼买走了《人世间》的版权。这次,西方人要如何去讲述一个深深扎根于中国土壤中的故事,还未可知。若是另一个《三体》,不如把它看作是原著的同人故事吧。
ABOUT / 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