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逃淋雨之苦:抗日军队的帐篷及雨衣
2024/04/15 | 作者 霍安治 | 编辑 陈祥
湖南湘潭,1945年初夏雨夜,湘江畔挤满等待渡河的部队。夜雨越下越大,渡河点四周却是一片田野,没有民房躲雨。弟兄们默默站在泥泞田埂上,顶起滂沱大雨等船。
深夜渡江的部队,是在抗日前线苦战两年半的别动军第2纵队第4支队。他们损失惨重,装备残破,奉命到后方整训。日军以炮艇封锁湘江,这支部队只好选在炮艇不出动的雨夜渡江。但部队没有帐篷,官兵没有雨衣,只能彻夜淋雨。
第3大队大队长张赣萍,于午夜抵达渡河点,只见“附近无民房,站在四面都是水田的田埂上,大雨如注”。他“站在雨水泥泞中几个钟头,眼倦已极,腰酸腿胀”,在这极度疲累时刻,命令传来,第3大队排在凌晨渡河。张大队长头一昏,“自感无法在雨水中支持到拂晓”,决定找个地方躲雨睡一觉。转了一圈,却发现附近没有民屋,只有一个“农民贮肥的大粪坑”。传统粪坑天然发酵,臭气熏天,却有一爿屋顶可以避雨,“上用茅草搭盖,三面土墙围绕”。
在这大雨之夜,一爿茅草屋顶能救命。张大队长横然占据粪坑,把农民如厕蹲立时踏脚的两块肮脏木板合并,“我就躺在屎坑板上,脚朝屎坑内,把头放在坑外边。因为疲劳过度,竟在臭气扑鼻的屎坑上面,酣睡了两三个钟头。至偷渡时间一到,揉着惺忪睡眼上船。”
帐篷及雨衣的制作其实并不困难,但军用的帐篷及雨衣别有讲究。军用帐篷必须克服各种地形与气候,材质得用沉重的帆布;军用雨衣折起随身携带,材质要柔软耐折。抗战时期部队缺骡马,难以携行笨重的帆布帐篷;国产雨衣的桐油涂层久折易裂,打背包卷在军毯里容易破损。
南京当局准备对日作战,帐篷及雨衣是新装备的重点项目。当局看中能同时解决帐篷与雨衣两种需求的德军“番布块”雨衣,却又卡在材料关,无法全军装备。因此,抗战部队普遍没有帐篷与雨衣。弟兄们遇到大雨,只能发挥精神战力,淋他个彻夜通宵。独占一个茅草顶棚的粪坑,竟成为堂堂少校大队长的两夜特权享受。
军用雨衣及帐篷不易带上战场
雨衣与帐篷都是常见的日用品,却不适合军人使用。
传统雨衣利用桐油防水,整匹棉布以熟桐油涂敷搓匀,晒干后裁成长挂形的对襟雨衣,加涂第二层桐油,缝上雨帽,下雨天就能滴水不漏。只是白布与桐油材料昂贵,手工制作更是费时费力,油雨衣因此是高档消费品。据北平市社会局1930年代工商调查记载,一件桐油雨衣要价高达大洋3元以上。
当时底层劳工的月薪,约在大洋10元上下。普罗大众穿不起“油衣”,雨天出门撑把便宜的油纸伞,冒雨干活则披蓑笠。“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竹笠与蓑衣能有效防雨,却不适合上战场。
诗情画意的绿蓑衣不能折起来,军人作战靠两条腿行军,雨衣必须与军毯一起打背包,无法使用蓑衣。昂贵的桐油雨衣表面坚硬,同样不耐折叠,若硬折卷进背包,则折痕处的桐油涂层迅速脱落,失去防水效果。若不穿雨衣,打伞上战场,则有损雨天战斗时持枪警戒的警觉心,更是不成体统。因此,军人只能闷声淋雨。
部队白天淋雨行军,身体发热,尚能抵抗寒气。但晚上睡眠时不活动,淋着雨是睡不了觉的。因此,部队可以缺雨衣,但不能缺帐篷。然而,抗日军队同样用不了帐篷。
今日国人对帐篷的印象,是露营区的消遣玩物。前置烧烤架,侧放咖啡壶,篷内铺设充气床,篷外是城市难得一见的无光害星空。但军队搭帐篷的地方是战场,不是接水通电、避风向阳的精致露营地。
军用帐篷必须正面抵抗狂风暴雨,强悍撑住没胫大雪,克服各种险恶的地形与气候,因此材质得使用笨重的帆布。抗战时一个步兵班编制14人,一组能让14条好汉避雨睡觉的班用帐篷,帆布至少50公斤,另加支架、营钉与土工器材,全重超过80公斤。
帐篷如此沉重,运输成为难题。今人开休旅车野营,把80公斤帐篷运到营地是轻而易举的。抗战时的主要运力,是人力与兽力。挑夫的积载量是30公斤,挑不动大片帆布。兽力中最便宜的驮驴,积载量只有40公斤。只有壮健昂贵的驮骡,标准驮载量85公斤,才能驮起一组班用帐篷。
所以,只有兽力运力充足的部队,才用得起帐篷。横扫欧亚的蒙古骑兵,以骆驼为运输载具,带着蒙古包行军,战士晚上一觉好眠,才有力气建立四大汗国。北洋军的师辎重营编制三驾骡马辎重车72辆,运输“大行李”,部队才能搭帆布帐篷露营。然而,抗日战场远离骡马产区,辎重营的运输载具是扁担绳索,挑不动笨重的帆布帐篷。
因此,抗战将士普遍不搭帐篷。若要让弟兄们在大雨夜睡个好觉,只能强占民房,不但引起无限军民纷争,睡起来也不舒服。民房不是营舍,床位不足。老军需晏忠士回忆了部队住民房之苦:“因位置不敷分配,夜间只好一部分露宿阶沿走廊或厅院各处。即有憩息位置的,也因四壁敞开,不合卫生。士兵多无床位,普通即将地面打扫干净,铺上一层稻草,再把各人随身携带的一条军毯覆盖。偶尔有一部分士兵找到几块木板或门板当作床位,但这种机会是不多的。”
只有装备帐篷,部队才能好好睡觉。蒋介石在治军作战之初,非常重视帐篷。1927年盛夏,北伐军离开民房密集的江南,向黄淮平原挺进。华北老百姓民风保守,冬天却习惯赤身裸体睡炕。部队强占民房,难免冲撞女眷,常引起红枪会抗暴。蒋介石未雨绸缪,手谕兵站总监俞飞鹏赶造足够20个师使用的“帐幕”。
次年开春,北伐军进军山东。这批帐幕如期赶制完成,理应派上用场,部队却把昂贵的帐幕堆在后方留守处。蒋介石急下手令,敦促前线军师长使用帐幕:“闻前领帐幕,皆搁积在军部师部,而未分至团连。务于接电即刻平均分配每连三至四张,免住民房。”
蒋介石手令中的帐幕,是能容纳整个步兵排的大型帐篷,重量估计在100公斤以上。北伐军缺乏大车与驮骡,行军时的主要运力是沿途雇用的“铁肩”民夫,部队实在扛不动,只好把崭新的帐幕堆在留守处。
谈起“帐幕”,晏忠士一肚子火。军需署努力筹款,为部队装备帐幕,但运力不足的部队总是不把帐幕带上战场。他埋怨:“帐幕,过去军需署曾经发给各部队,因为携带麻烦,各部队多不愿用,所以很少有携带帐幕行军的部队。”
桐油雨衣易毁坏,帆布帐幕太沉重。要让部队确实免于淋雨之苦,只能重新设计不会破损的雨衣、轻便易携的帐篷。
著名的抗日部队淋雨行军老照片。大部分官兵直接淋雨,只有少数人打伞。图中的挑夫行李队,在雨中举步维艰。一旁监护的枪兵则未遵守大雨中枪口向下的规定,任由雨水流入枪管侵蚀枪膛。士兵已在泥泞中精疲力竭,也没精神照顾枪了。
橡皮雨衣与携带天幕
长城抗战在偏远的燕山山地作战,战场民房稀少,更远离铁路线。所以,大行李(阵营具)与小行李(弹药粮秣)全部得上肩膀,以人力扛到前线,官兵宿营是一大考验。南京最高当局出动中央军北上,首先考虑到官兵们住的问题。
1933年2月28日,中央军劲旅第2师于潼关誓师抗日,最高当局于同日颁发手令,要求弟兄们一定要努力把帐幕扛上前线,以免占住民房。军人若不扛帐幕,就得发挥革命精神,老老实实淋雨露营。“各部队如有帐幕者,则用帐幕,但帐幕需疏散,其距离不可太密,以避飞机轰炸。无帐幕者,则掘地坑或露宿。各级长官,到处应严禁士兵进入村庄。”
为了确保浴血抗日的弟兄们不必淋雨睡觉,最高当局急令军政部增发帐幕:“将现帐幕发第二师一千个、第廿五师二千个、第八十三师二千个、第四十四师一千个。此存工作器具,亦即分发于第二、第廿五、第八十三各师为要。”
帐幕虽然充足,但赶到长城战线的中央军都是徒步急行军,爬山上战场,实在无力将帐幕扛到前线。
长城抗战实力不对称,中国军队无力发动攻势,战争打成阵地保卫战。此时,雨衣比帐幕更重要。第2师的营长刘玉章,率领全营赶到南天门左侧山区,“官兵兼程急进,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刘营长督促精疲力竭的弟兄们占领阵地,构筑工事,并亲自逐排检查。他检查完毕,已然深夜。他原本打算连夜赶回营指挥所,却再也抵不住疲累,在一个朔风凛冽的小山坡上略坐歇息,居然“不知不觉,昏昏假眠”,在北风呼啸、弹片横飞的山坡上一觉到天亮。
这天若下雨,虚脱熟睡的刘营长即使不冻死,也只剩半条命。这时,他若有一件能防风挡雨的贴身雨衣,将是何等温暖。
参谋本部总结长城抗战经验,发现前线部队并不在乎帐篷,却疾呼雨衣是必要装备。恶战古北口的第25师提出报告,指出帐篷的主要功用只是于后方村落住宿时避免占用民房,但是上前线打仗,能在散兵坑里躲雨的雨衣才是最重要的装备。
第25师代表提出了军用雨衣的梦想标准:“如使用国产油布制作带扣式雨衣,既可防雨,携带亦甚轻便,经费又廉。在宿营时,尚可数人结合,而为天幕之用。且防御时,又可用为阵地工事之伪装,是一举而数得也。”
第25师代表的想法,大概来自当时北平市场热销的军用“新式雨衣”。北平市社会局调查指出,“新式雨衣”的外形如同大衣,主要客户是军人。它不但在专门出售军装的“军衣庄”热销,就连西服庄、绸缎庄、新衣庄与各种洋广杂货庄等各种服饰布匹店也能买到,“一时风尚所趋,营业至为活跃,非旧雨衣店所能企及”。只是军人不懂纺织,误认只要使用“国产油布”,就能制作梦想雨衣。却不知北平天津市面上的油布,已不再是老式桐油布,而是洋货“橡皮布”。
橡皮布不是化纤,材质仍是棉布或绸缎,只是加了一层橡胶。欧洲大厂的制作法是将橡胶溶解,于布面涂层。英国“华脱扑罗夫防雨布”,于1920年代热销中国,打响橡皮布名号。国内厂商奋起直追,但化工基础不足,只能改走捷径,将橡胶压成薄片,直接压粘在布面上,也卖得风生水起。在1926年,国外进口防水雨布共计40.1万码、流出白银52.5万海关两。1932年,国外进口防水雨布已降至23.1万码、流出白银30万海关两。
新式橡皮布雨衣远比传统桐油雨衣耐用。调查报告分析道:“旧式雨衣其劣点,在质地粗硬,折叠易于损坏。且油气潮气太重,服之既有不快之感,且或不利于行动。”橡皮雨衣则是:“细软适体,色泽雅观,无其他不良之气味。”
只是一件欧洲原厂橡皮雨衣的价格,高达大洋10余元至30余元,相当于少尉排长整月国难饷。
国内厂商将橡胶片直接压粘在布面上,降低了售价,品质却也落到“水易透,泥易污”,橡皮雨衣的口碑大受打击。于是,精明的商人改用帆布为材料,制作军用雨衣,使价格回到3至4元水平,品质“利水易乾”,反而比容易漏水的国产橡皮雨衣耐用。
然而,一件能达到防水效果超过橡皮布的大衣式帆布雨衣,重量估计在5公斤以上,比一杆步枪还重。野战部队携帆布雨衣行军,是十分吃力的。北平市社会局调查报告记载,高薪军官常购买橡皮布雨衣,低薪士兵与不必行军的警察则爱买帆布雨衣。
国产桐油雨衣略折即坏,国产橡皮雨衣易湿透不耐泥,国产帆布雨衣则是重量惊人。对比下来,最适合军用的雨衣,仍是昂贵的进口橡皮雨衣。但军用雨衣在防水之外,还得讲求一衣多用的功能性。
同时期的日军,士兵穿着以轻盈的棉麻混纺布为底布的橡皮“携带天幕”。正方形的携带天幕表面积2.25平方米,行军由单兵携行,下雨当雨衣,露营则以麻绳穿孔,连结成各种大小的幕舍。小自单兵独宿的一人用幕舍,大至使用24个天幕与8根支柱组合的小队用38人“防寒幕舍”,都能从容组合。幕舍中间处更精心设计方形排烟口,便利士兵在帐篷中生火煮饭取暖。
要打日本人,军用雨衣的功能性就要迎头赶上日式携带天幕。1935年,陆军整理,最高当局毅然拍板,采用最新潮的德国“番布(洋布)块雨衣”。
德式番布块雨衣
“士兵个人负担量,有一定限度,以不超过(体重)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为度。其所带他项装备品已多,苟有加无已,实不堪负荷。”1936年,陆军整理处提出《陆军装备制式规定草案》,正视帆布雨衣与帐篷的重量问题,毅然改用以昂贵橡胶布制作的“德式两用雨衣”,作为抗日部队的制式雨衣。
德式两用雨衣俗称“番布块”,使用原理与日军的“携带天幕”相似,既是轻便的单兵雨衣与帐篷,也可以组合扩大。只是德军以“伍”为战斗单位,所以雨衣的天幕组合设计只有两人用与四人用这么两种。
南京当局以德式“小部队战术”建立新军制,抗日步兵以“散兵群”打仗,理想的防御阵地是班级以下的小据点群,四人用天幕恰恰符合战场需求。当局更结合实战经验,要求将德军“两用”雨衣改为“三用”,在雨衣与帐篷两种功能之外,还得当成伪装网。制式的理由说明记载道:“最后决定以德式两用雨衣,改制适合我国士兵身长尺度,另加迷彩,作为天幕雨衣,及个人伪装网之用,改名为三用式天幕,定为制式。”
轻便不漏水的“三用式天幕”,是抗日军人的梦想装备,但材料有点小问题。橡皮布必须以欧洲熔解法制造,橡胶能耐酸碱,处理橡胶的溶剂是当时化工业尖端产品二甲苯或二丁酯。中国的石化工业一片空白,纺织业不懂什么是二甲苯,只好以“有机溶液”一词形容能够熔解橡胶的神奇溶剂。其次,德式雨衣以纽扣组合,纽扣与眼圈都是铝制品。铝材以电解矾土提炼,是高耗电产业,抗战前的国内电厂撑不起制铝业。
溶剂与铝件体积不大,都能由德国进口屯货。只要握有橡胶,就能设厂自制。然而,抗日战争的第一年,中国失去了沿海主要港口,而橡胶的主产地在南洋。国内连轮胎与电线皮都成珍宝,无力扩大橡胶制品的产能。
南京当局早在抗战爆发前,就有联外交通线可能被日军封锁的警觉,因此军政部于1937年推出的国产“三用式天幕”,改用国内厂商能供应的帆布,但部队反映不佳。经常担任新装备实验尖兵的中央军校,率先装备帆布三用雨衣。抗战军兴,军校学生徒步长途行军内迁,吃足了雨衣之苦。军校14期学生毛道恪沿川湘公路由长沙走到铜梁,全长3000余公里。学生在步枪装备之外,另携带“可兼用为拼结伍、班帐篷”的“厚帆布雨衣”,装备总重量超过20公斤,“实感负荷过重”。
三用雨衣的设计,其实是十分用心的。毛道恪的同学陈起麟回忆,他那件“四件雨衣可拼成容纳四人睡卧的小账篷”的“草黄色厚帆布雨衣”,不必背在背包上,而是“右肩斜挂”。这是最省力的携行方式,却仍经不起长途行军。
真能用上德国橡皮布雨衣的部队,是战前编成的德械师。但德式雨衣在战斗时并不收在军毯里,而是张挂在阵地上当成伪装网,作战耗损十分严重。于1941年分发到第14师当排长的黄仁宇,见到堂堂王牌德械师的德国原厂番布块雨衣,已沦为废品市场货色:“德国式的番布块,可以披在肩上为雨衣,也可以各块集结起来。一面都有纽扣与扣眼,连缀之则为营帐。可是在滇南时,都好像荒货摊上的杂货,没有两件一模一样。”
抗战时唯一能妥善保存德国雨衣的部队,是在终年多雨的云贵川大后方值勤的宪兵。抗战时全军艰苦淋雨,宪兵也不例外。但宪兵的职责包括传达重要公文,担当不起淋湿机密文件的重责。1939年初冬,宪兵司令谷正伦努力争到一批胶布雨衣。数量有限,谷司令亲下训令,每连只发43件,一律集中保管,由值星官监督,专供雨天传达公文时穿用,平时值勤还是得继续淋雨。
抗日军队必须淋雨
抗战爆发后,重庆政府财力迅速耗竭,通胀隐隐作动。当局只能在物价大涨的年代压缩军费,部队装备一落千丈。即使是沉重的帆布雨衣,也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高端享受。
于1941年担任军需的熊钟阜回忆道,当时各部队的经理军费,优先用于军服、水壶与干粮袋等不可或缺的个人装备,雨衣则沦落到“以积余经费自制”的补给线末端。战时,部队的经常费远低于物价涨势,基层连队连灯油纸张都买不起,以积余经费买雨衣只是台面话,淋雨便成为大时代军人的共同记忆。
中央军校第10期毕业的魏化灏,分发到第4师当排长。这是全军最精锐的德械师,在1936年初冬就北上绥远,抵御正向河套进逼的关东军,未能领取新式雨衣。抗战军兴,第4师急调居庸关,死守南口。惨烈保卫战刚开打,就下起大雨。王牌德械师的官兵们,也只能淋雨。
“廿六年(1937)夏天的雨,实在下的太多。我们在北大岭上一个月,断断续续就没有停过。进入北大岭的第一天,淋得最惨,从黄昏起就大雨倾盆。我们只有一顶钢盔遮雨外,别无雨具,只好坐在弹药箱上挨淋”。
戴钢盔淋雨是最苦的。钢盔的边缘是凸缘,将雨水汇流集中,至最低处的后领注入。他回忆当时的苦状:“钢盔上的雨水,自后颈流经脊背,到半夜雨停时,除了胸前和怀中抱着一个包袱还是干的外,其余完全湿透。”
半夜大雨略停,全身湿透的抗日将士开始咬牙忍受雨后冷风,冻得“遍体生凉”。魏化灏把军毯拧干,盖上取暖,雨却又下上了。他只能与战友背靠背坐着抽烟取暖,雨势越来越大,“毯子湿透了,身上也湿透了,只有闷声不响挨淋”。熬到天亮,他“实在太冷了,牙床不住的打抖”。
即使不是雨天,没有雨衣与帐篷的夜间露营一样难熬。武汉会战时于长江战线作战的老兵张晴光,回忆部队于水乡露营,即使不下雨,也得睡在水中。“因拂晓的露水很大,油布上尽是一层水珠,若是军毯透湿,人便会受到风湿之苦。地上虽然潮湿,还不及空中露水之甚。”
经历战争的老军人,晚年经常苦于风湿病。各式各样的药酒,是眷村常销货。
张晴光是小炮连连长,火炮以骡马驮载,手里握有驮骡,能以沉重的油布捆包行李。这张油布成了露营神器,“地上铺稻草再加军毯,用包行李的油布盖在身上”,雨天也能勉强入睡。
抗日战场越来越辽阔,淋雨惨状也越来越极端。1933年5月,第20集团军强渡怒江,翻越高黎贡山,部队不发雨衣,只穿单薄夏服,直接向海拔3000余米的山垭战备行军,却遇到不可思议的怪天气。山下是超过30度的盛暑高温,弟兄们在泥泞中行军,全身大汗,草鞋上还拖着“几寸厚的泥”。爬上高山一阵大雨,突变为霰雹,气温直降至冰点以下。
亲历战斗的老兵关儒回忆,弟兄们“头上淋雨,脚下沾泥,体内还在流汗”,寒风冻雨骤然来袭,一坐下就起不来了。担任前卫的第36师第107团,当场冻毙300余人。团长麦劲东的报告字字血泪:“山上空气稀少,呼吸困难,手足颤抖,脸色苍白,唇呈黝黑。雨水自头部顺流而下,衣履与装备尽湿。复以气候骤降,寒冷异常,扶之稍坐休息,即倒毙路旁,惨状从未闻睹。”
中国军人从未被大雨打倒。第20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派飞机空投大衣与军毯,弟兄们裹着军毯,顶着雹雨,闯过高黎贡山垭口。在高山寒雹中冻垮的第107团,带头打进腾冲城。
经历过大时代的老军人,出门遇到大雨,总是抬头挺胸,稳步前行,从不仓惶躲雨。风雨生信心,今人已难体会老辈军人的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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