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人生》:东亚移民的存在主义哲学
2024/02/15 | 作者 桑梓 | 编辑 陈祥
突然之间,一部电影在影迷圈子里流传。它还未被大众熟知,但已经是文艺片观众的心头好,更被一些人奉为今年最动人的爱情电影,它就是由A24出品、席琳·宋导演的文艺片《过往人生》。
这部电影早在柏林电影节上映时就遭热议,它的风格含蓄、隽永,以爱情之镜,隐喻东亚移民生存之困。它的主角聚焦在两个人:一个是年少时就移民美国、立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裔女子;一个是长居故土、思念青梅竹马的韩国男人。电影以两次“重逢”划分结构,用看似俗套的故事,将亚裔的精神世界和东亚人的情感观做了一次精彩的融合。
这部电影有趣的地方在于,它不执着讲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恰恰相反,它所要讲的,是告别的合理性,是为什么“我深爱着你”,但我们依然要选择放下,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人生。正如同电影中Hae Sung对Nora所说:“你一定会离开韩国,因为你是你。而我爱着的,就是那个选择离开的你。”
《过往人生》是一部东亚女性移民的精神图鉴。
A24再次拿捏了东亚人的心理
A24可能是当下最懂年轻人口味的影视公司。自2012年创立以来,这家公司先后出品了《伯德小姐》《瞬息全宇宙》《怒呛人生》等佳作,它以新潮的审美,冲击着好莱坞传统的电影公司。在每一年包括奥斯卡在内的颁奖季里,A24都是出镜率极高的名字。2023年的电影《过往人生》,就是A24的又一部话题之作。
《过往人生》由席琳·宋导演,格里塔·李和刘台午主演。从演员到题材,这都是一部韩国味儿很重的电影,流淌着东亚儒家文化浸泡下特有的闷骚劲。影片的主角名叫Nora和Hae Sung,童年时他们是青梅竹马,懵懂的感情因Nora移民美国而一度中断。而那时候还没有网络,Hae Sung思念着Nora,却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与她重逢。
直到互联网走入寻常百姓家,Hae Sung在Facebook上找到了Nora,与后者重新联系,缘分在冥冥中似乎牵引着他们。但二人截然不同的追求,让他们的视频聊天再度中断。八年后(此时距离他们童年时分离已过去二十年),当Nora已经结婚,融入了美国生活,Hae Sung决定去纽约找到她。
仅仅看剧情介绍,这似乎是一个俗套的故事,但导演藏了很多小心思。比如电影中引入了“缘分”这个概念,比如片中犹太丈夫对Nora说:“你在睡梦中会讲韩文,这使我感到紧张,因为你身上有一部分,在那个世界里,是我无法理解的。”简而言之,这个故事的特殊性在于:它是一个讲述“必然告别”的故事,它所说的是移民者的存在主义哲学。
这部电影和《米纳里》《怒呛人生》等作品在一个谱系,它们都借助韩国人在故土与美国之间流动所发生的故事,折射出东亚移民乃至当代年轻人的存在主义困境。影片中,饰演Nora的格里塔·李的脸上有一种微妙的移民感,那是一种去国还乡所形成的间离。在这类群体的脸上,既有接受欧美教育、沐浴当地文化所呈现的区别于故国人群的特质,也有无法擦掉的黄皮肤、犹在镜中的东亚人相貌,以及那东亚儿女挥之不去的倦怠感和压抑自我的习惯。
黄皮肤,白面具,英语和母语交换,从《饮食男女》到《怒呛人生》,再到引起现象级讨论的《瞬息全宇宙》,亚裔的间离处境早已成为美国电影工业中的重要母题,而韩裔是其中的重要创作群体。但相比起野心勃勃的《瞬息全宇宙》,《过往人生》想要讨论的主题更加简洁。
导演席琳·宋没有特别大的野心,她不像今天流行的一类议题电影作者,一定要在一部电影里讲宏大、进步的主题。席琳·宋当然也在思考身体、性别、书写的权利,但不是基于时髦的需求,而是源于她自己的生命经验。
移民者的思念来自于他和故土的距离
在《过往人生》里,最值得分析的就是Nora和Hae Sung的关系。他们间是爱情,还是友谊,抑或处在两者之间、无法被定义?
毋庸讳言的是,定居故土的Hae Sung,在影片中象征着“韩国性”。它是在移民者眼中属于故土的气质,是一个人到了大洋彼岸、与故乡产生长远距离之后,更加能深切感受到的一种气质。因此,要凸显出“韩国性”,就要有一个对照物,也就是移民者Nora身上的“美国性”。
Nora讲英语,性格更加外向,融入美国生活,不愿回到过去。但是电影中给出了一针见血的一笔:在某些时刻,Nora觉得自己比Hae Sung更韩国。一个脱离了韩国的人,却在精神深处无法洗尽故土给她留下的烙印。而这个时候,Hae Sung作为韩国的象征,成为移情之物。
换言之,正是因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回不去,Nora才更想念过去。正是因为明白自己不属于Nora渴望抵达的未来,Hae Sung对于Nora的情愫才更加强烈。那是一种必然之分离所滋生的强烈情感,是失去带来的永恒挂念。正因如此,他们重逢后的分别才叫人心碎。
其实,结局早在两人第一次恢复联系时就已注定。Nora意识到Hae Sung不会为了她而背井离乡去美国,她也绝不会为了任意一个男人而抛弃梦想。她在视频里对Hae Sung说:“我移民两次来到纽约,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去想着如何坐上回首尔的航班。”
虽然她口头讲一年后会再联系,但他们心里或许都明白,这一次失联,再见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是Nora依然要做出这个决定,就像她多年前毅然决然选择移民。而这个为了梦想斩钉截铁,拥有自己所不具备的勇敢特质的女孩,那团宛如盖茨比眺望的绿灯,Hae Sung看似触手可及却遥不可追的光亮,才是他深深眷恋Nora的原因。她代表了他不属于的生活,那个他一定会向往却不可能踏入的彼岸。
《过往人生》毕竟是以移民者Nora为主视角的,是一个移民者怀揣着隐隐优越感又处于间离的回望。她内心是认定自己的选择是更好的,现在所站在的土地是要比故乡更值得实现梦想的。可她的肤色与一些时刻的东亚习惯仍暴露出自己与美国的距离,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是美国的“本地人”,也不再是韩国的坚守者。
移民者的故乡不在太平洋之间的此处和彼处,而是在飞越太平洋的航班上。移民者的故乡不是一块土地,而是一种因迁徙而产生的联结,是在我与你都相知自己不属于任何国家,却能够感受彼此的时刻。
因此,移民者虽然有乡愁,却绝不会回到过去,因为回不到的故乡恰恰是她身份认同的重要依托。她唯有在失去中找到永恒,在告别后才会保持间距地留恋,而不必因距离过近,目睹彼此肉身的深渊与一地鸡毛,而再次召唤出梦魇般的记忆,打破那份思念的纯粹。
移民者的故乡在路上
在看这部电影时,我想起作家周婉京收录进《取出疯石》里的一篇小说。主人公是字幕员,为我们能够及时看到异国电影而用爱发电的幕后能手。电影从一个在美亚裔的视角讲述了她在字幕组的奇遇,她如何隔着屏幕与陌生人展开缘分,又因此在自己的生命中撑开多少不为人知的褶皱。在这篇小说里,情愫既不只是自我迷恋也不是献祭牺牲,而是在彼此的身上创造“新我”,是将爱情作为操演人生、扩充生命宽度的方式,也
《过往人生》海报
是一次对于命运深渊的飞越,一次间离者与间离者之间的相知。
当主人公Hae Sung与Nora24年后在纽约重逢时,他们之所以必须找到对方,是因为那隐秘的情感共同体已经只有对方能进入。那是由青梅竹马、无奈分开、在互联网上因缘分重逢、珍视彼此又努力克制所凝结成的情感共同体,是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会心一笑的哀伤。
导演席琳·宋稳稳地抓住了这份感觉,她不要放大,不要用一个小小的故事呈现许多丰富的问题,而是专注地把这两个人的故事讲好,让观众全心全意感知到两个人的生命状态。电影因此变得迷人,在珍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那不被大时代容纳却汹涌澎湃的情愫时,变得迷人。
当新锐导演纷纷渴望用议题电影展现政治大词,《过往人生》的宝贵之处在于它的取舍。它会让部分理论家失望,因为它把“缘分”——这一玄妙而无法被理论概括,如果作为论文主题要被导师痛扁的词汇作为母题。它尊重缘分,试图准确呈现缘分,一位名叫somebody的豆瓣用户说,这部电影应该被译成《前世今生》。或许,1990年代香港电影的拥趸不会陌生,关锦鹏的《胭脂扣》不就是另一种《前世今生》?
有一位作家的作品很适合跟《过往人生》作为对照,那就是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的《聊天记录》。在鲁尼的小说里,互联网不只是一层背景,而是参与叙事、影响人物命运的重要成分,《聊天记录》就是一部以网聊为契机展开的跨越阶层的小说。鲁尼敏锐地捕捉到互联网对于千禧一代的塑造,从生活方式、思维结构到亲密关系,互联网都深度参与了我们的认知。比方说:网恋、网络游戏、聊天室会话、交友软件等。
互联网让一切更容易得到,也更容易速朽。相比起在网络上一个删除就灰飞烟灭的关系,反而是那些来自于童年、深藏在心里的关系,更难以被时间磨灭。而后者正是Hae Sung与Nora的关系。
在《过往人生》里,Hae Sung有两次勇敢的机会,他都选择了放弃,这表面上是因为他对Nora的思念不足以促使他丢掉现有生活的一切。事实上,这也是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人的相似点,他们都不是为了爱放弃自我世界的人,他们对自我的信仰和所处土地有着难以动摇的确信。
可是细究下来,如果Hae Sung勇敢,他也没有能力担保给予Nora更好的生活,他要么被拒绝,要么成为以爱之名阻碍Nora追逐自我实现的那个人。而他们源自童年的、乌托邦式的滤镜,将因此被打破,他们会因为太近而成为一次次吵架的夫妻。因为彼此韩国性与美国性貌合神离的关系,终有一天覆水难收。
无论怎么样,都是一个糟糕的结局。在没有重逢的那些日子,无论是Hae Sung还是Nora,他们都不止一次地细想过吧——如果当初的选择不一样,如果那一次勇敢地追寻你,结果会是什么样?
显然,正是因为太过了解彼此才选择了放下。而当分离再度上演,Nora会痛哭一场,但也仅仅是痛哭而已了。毕竟,没有一个国家能阻止她选择成为怎样的自我,没有一个异性能做到。某种意义上,她把丈夫和Hae Sung都工具化了,他们都代表着某种符号,某种自我探寻和可供反思的工具。这是一种看似浪漫,其实如剃刀般锋利的冷静。
Nora冷静地注视自己的生活,永恒地间离,她要用对遥远之物的思念来填补这块间离。然后,就像过去二十年她所做的那样,再一次勇敢地出发,再一次,去奔赴属于她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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