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15年，随着《非常勿扰3》的上映，秦奋（葛优）和笑笑（舒淇）的爱情故事终于画上了句号。但与前两部的火爆受欢迎不同的是，“非3”的好评与争议共存，票房并不亮眼，这像极了当下的中国电影市场。观众的口味不断变化，各有所好。

从1995年成龙的喜剧动作片《红番区》成为第一部以“贺岁片”名义引进内地的电影开始，三十年后的今天，包括冯氏喜剧在内的国产喜剧电影，也重新站在新的节点上。

回顾上世纪九十年代，银幕之上，除了冯小刚讲述小市民生活的喜剧、黄建新针砭时事的喜剧、北上导演周星驰的无厘头喜剧之外，能被观众记住的喜剧导演并不多。张艺谋、杨亚洲等导演也曾试水，但都只留下了昙花一现的喜剧作品，论创作产量和成熟度，距离前面三位还有不小的距离。

进入新世纪以后的喜剧电影，除了冯小刚和周星驰断断续续发力，一大批新的“喜剧面孔”也涌现出来。宁浩和他的“疯狂三部曲”、徐峥的“囧系列”、陈思诚的“唐探宇宙”、开心麻花、韩寒、贾玲、大鹏……

喜剧电影，这个无比契合国人对传统节假日遐想的题材在热度和体量上都持续高涨，它不再是传统电影从业者的专属，正吸收着来自小品、情景短剧、舞台剧、文学等众多领域的从业者和行业要素。与此同时，它的形式和内核也发生前所未有的改变。

黑色喜剧遇上乡土文化

起源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黑色喜剧电影，可以说是典型的西方电影类型，观众耳熟能详的代表导演和作品有盖·里奇的《两杆大烟枪》和昆汀的《低俗小说》。这类电影往往将无厘头的喜剧元素和暴力犯罪融合在一起，昆汀则因为在这一类型上一骑绝尘的表现，成为世界范围内被推崇和模仿的对象。

2006年，电影《疯狂的石头》上映，围绕一块工厂厕所里发现的翡翠，工厂保安、国际大盗和本地小偷展开较量。除了远超成本的两千多万票房，这部小成本电影在观众口碑和各类电影节上都大有收获，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黑马。

时至今日，《疯狂的石头》已被视为国产黑色喜剧电影里程碑式的作品，它同时开启了导演宁浩的喜剧创作之路。一些观众质疑这部电影模仿了《两杆大烟枪》，但影片里对城乡结合部式的景观和大杂烩的本土方言的呈现，塑造了中国式企业家、小偷、工薪族等不同阶层的鲜明性格，融入了一些貌似只有国人才懂的谐音梗，例如Nikon当作耐克，宝马车标“BMW”的谐音“别摸我”。几乎都印证了，宁浩如何以一种“土洋结合”的方式成功地将黑色喜剧这一西方舶来品进行了本土化。

在《疯狂的石头》之后，宁浩先后拍出了《疯狂的赛车》和《疯狂的外星人》，“疯狂三部曲”成为宁氏黑色喜剧的招牌。但即便是这三部电影的内在，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前两部里小人物斗争的现实主义色彩，到了第三部被全面改造，外星使者误入地球耍猴人和酒贩子的地盘，上演了一出“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戏码，宁浩被称赞的黑色元素在第三部里变成了光怪陆离的乡村科幻，所谓喜剧似乎也成为了闹剧。简单来说，从片名上就可以看出这种风格的过渡，“外星人”和“石头”“赛车”放一起，明显不搭。

宁浩的“疯狂三部曲”除了为国产黑色喜剧打响了名号，还为喜剧行业带出一批火热的喜剧班底。黄渤、王迅因出演《疯狂的石头》名声大噪，后来成为活跃在各类喜剧影视作品里的名角。而在“疯狂三部曲”里全程出演的黄渤、徐峥，与导演宁浩一度被视为喜剧行业的“黄金三人组”。

似乎得益于宁浩的启发，徐峥也开始开拓自己的喜剧电影事业。2010年，徐峥和王宝强主演了《人在囧途》，过年回家的大老板李成功偶遇挤奶工牛耿，被迫成为旅伴的两人一路上状况频出。这种将公路片和喜剧元素混搭的模式很容易让人想起2007年张扬导演的《落叶归根》，赵本山饰演的工人为了将工友带回老家安葬，背着尸体穿越半个中国。往后看，2014年，宁浩、徐峥和黄渤再次搭档的《心花路放》也可以归属为这个模式，一对落魄好友带着一条狗踏上三千公里的“治愈之旅”。

《人在囧途》的成功让徐峥在续集《人再囧途之泰囧》中更是亲自执起导筒，“囧系列”由此逐渐庞大，此后徐峥又拍出了《港囧》和《囧妈》。在公路喜剧的模式下，泰国、香港、通往俄罗斯的K3列车，这些电影又融入了内地之外的异域色彩。很难说，陈思诚后来脚踏全球各地的“唐探宇宙”未尝不是这种模式的复合变种？而如果《囧妈》不是因为院线撤档改线上首播遭到行业抵制，也许徐峥的“囧系列”还可以继续往下走。

喜剧，最容易被复制的类型

有人一上来就看准喜剧电影这碗饭，也有人在外围揣摩许久才决定入局。翻开中国电影票房榜，《这个杀手不太冷静》《西虹市首富》《羞羞的铁拳》，这几部票房成绩都在20亿往上的喜剧电影都跟近年来泛喜剧圈里一个绕不开的名字有关——开心麻花。

成立于2003年的开心麻花最早以舞台喜剧被观众熟知，后来它又成为继赵本山之后春晚舞台上最受欢迎的小品节目的创作团队。2015年，开心麻花涉足喜剧电影，第一部《夏洛特烦恼》改编自旗下的原创舞台剧，以14亿多的票房位居当年票房总榜的第五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时至今日，开心麻花参与的喜剧电影超过20部。短短8年时间，一年至少两部的速度足以让国内最勤奋的一批电影从业者败下阵来，沈腾、马丽、常远、艾伦等人组成的御用班底成为新世纪的“多栖喜剧人”，横跨小品、舞台剧、电影，甚至综艺。

无论是创作团队还是个人，以其他身份入局喜剧电影这一现象已经上演多年。早年因情景网剧《屌丝男士》系列走火的大鹏在2015年拍出了《煎饼侠》，票房成绩紧随《夏洛特烦恼》；小品演员贾玲的《你好，李焕英》在2021年春节档爆发出现象级的表现。

如果说贾玲和大鹏多少都跟喜剧沾边，以作家和车手身份被熟知的韩寒则完全是门外汉。自从2014年以《后会无期》开启电影生涯，韩寒持续在这个行业输出着将青春荷尔蒙、公路、赛车和喜剧结合的带有个人色彩的电影。颇为有趣的是，《夏洛特烦恼》《你好，李焕英》和韩寒的《乘风破浪》都用到了主角穿越到过去与年轻时的朋友或家人共度一段时光的桥段。谁能想到，曾经在国产奇幻古装剧里被大肆借用的穿越元素，居然以喜剧的方式密集地出现在院线银幕上。

这么多人选择踏入喜剧电影，一方面是因为喜剧在所有电影类型里算是好上手的那类。讲讲段子，埋一些时下热门的笑点，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另一方面，喜剧电影动不动数十亿的票房成绩自然让许多人眼红，一部现象级的“李焕英”，足以激发数十个想做贾玲的人，趋利是商业电影里不变的本质。这也造成了近年来喜剧电影泛滥，同质化严重的现象。布着油画般的美术灯光，来几个带着口音讲普通话的主演，加一点普通人撞大运的情节，似乎已经成了喜剧电影可以拿来即用的模板。

烂片扎堆也在喜剧电影里成了诟病。即便是占据行业头把交椅的开心麻花近年来的口碑也经常崩塌。在豆瓣网站上，其最新几部电影作品的评分挣扎在四五分左右，距离初期爆火时的高分电影，缩水近一半。

现象级的作品可能会拉高喜剧电影整个行业，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促成了当下鱼龙混杂的局面。贾玲和李焕英少有，常出没的则是一些开场半小时就足以辣眼睛的画面。

当观众笑过之后不再思考

回想25年前的世纪之交，同样由冯小刚执导的贺岁喜剧《没完没了》在1999年年末上映。孙楠和那英合作献唱了这部电影的同名主题曲，其中有句歌词这样写，“数了多少年，绕了多少圈，数到了世纪末，绕到了千禧之年”。

《疯狂的石头》剧照

《红番区》剧照

进入千禧年，冯小刚又陆续拍摄了《大腕》《手机》《私人订制》《非诚勿扰》等喜剧作品，巩固了冯氏喜剧在贺岁档的地位。如今《非诚勿扰》系列重新回归，葛优和舒淇再次联手，所有要素几乎以如此遥远又怀念的方式勾连起观众对冯氏喜剧的记忆。

然而对于那些在九十年代追随过冯氏喜剧的影迷来说，如今再看《非诚勿扰3》多少会察觉到一些力不从心。原本年轻气盛、想要闯荡一番天地的青年人们在冯氏喜剧里经历了鸡毛蒜皮的中年生活，最终像葛大爷一样，只求找一个常年温暖的地方和爱了一辈子的人度过晚年。《非诚勿扰3》的出现更像是给冯氏喜剧闯荡多年后一个体面的交代。

即便新世纪的冯小刚不再如以往那般热烈地投身喜剧，但观众依然可以从他的出产缓慢的喜剧电影里捕捉到时代的新变化。《手机》里探讨了这个新生事物的出现怎样影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不是潘金莲》大胆尝试了圆形画幅，《非诚勿扰3》里引入了时下最前沿的人工智能，启用大片的撞色色块在冯小刚的电影里也是首次。

在新世纪，冯小刚在喜剧上的出走与转变遭遇了国产喜剧电影的“狂飙突进”，而他喜剧电影里的一次次求变也反衬出国产喜剧电影的不变。这种不变恰恰是被诟病的争相模仿和借鉴，这个过程不仅发生在不同喜剧创作者之间，还在喜剧创作者的内部繁殖，故事和人物似乎总在原地踏步，相同的笑点可以换个地方再讲一遍。

如果要论起这些喜剧电影的变，也不那么让人乐观。脱口秀、舞台剧和小品等喜剧元素的涌入似乎正在改变喜剧电影的内核。密集的梗和笑点扑面而来，夸张的角色和表演时刻挑动观众的神经，说不好笑是假的，但就是不怎么电影。人物和故事的完整度，情绪的起伏在这两小时里正变得细碎，观感类似于银幕自动播放小段子，只不过这些段子里的人和背景都一样。喜剧电影似乎完全可以称为喜剧、闹剧，它与电影的关系正在消失，自然也不太可能提供笑声以外的任何思考价值。

1997年，冯小刚的经典喜剧《甲方乙方》里，片尾处，葛优、刘蓓、何冰和冯小刚饰演的四个年轻人在屋子里畅快地喝酒跨年，杨立新饰演的中年男人进来，归还一把房子的钥匙。他的母亲病逝了，不再需要这间房间。

喜剧之所以是喜剧，也许是那些嘻嘻哈哈的笑声最后只是在电影里挨过一段生活之苦，这苦便有了勉强能吞咽下去的形状，电影也有了更丰富的厚度，它能够在观众的脑海里留下一些不那么轻易消磨的弧光，不至于电影落幕，走出影院后什么都未留下。很难说，在当下的许多国产喜剧电影里，观众是否还能体验到这些。

当杨立新归还了钥匙，走出屋子站在长廊，灯笼的红光映着雪花，旁白是葛优的金句，“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能让观众笑过之后，还有感动与思考，才是一部喜剧电影真正坚实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