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引入“天马”重塑骑兵
2024/01/15 | 作者 霍安治 | 编辑 陈祥
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李白名作《天马歌》,描写了汉武帝取得月支“天马”的故事,千古传诵不绝。
为了取得天马,汉武帝令贰师将军李广利征伐大宛,“捐五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四年之劳”,却只得到“骏马三十匹”。
汉元帝时的史家刘向,为大宛战争定下史评:“贰师将军李广利捐五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四年之劳,而廑(仅)获骏马三十匹。虽斩宛王毌鼔(毌寡)之首,犹不足以复费。”
罕有人知的是,这场貌似得不偿失的战争,使中国军力飞跃升级,更推动了战术、战斗与军制的全面进化。中国军队自此傲视全球千余年。
“神马当从西北来”,从乌孙马到大宛汗血马
天马原本来自乌孙国。《汉书》记载乌孙:“与匈奴同俗。国多马,富人至四五千匹。”武帝听从张骞建议,将公主嫁给乌孙王,和亲结盟,对匈奴形成包夹之势。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远嫁乌孙的细君公主,留下哀怨悱恻的千古诗篇。这场婚姻使骚人墨客咏叹不绝,却由基本面提升了中国的战争实力。因为乌孙迎娶公主的聘礼,是1000匹马。
乌孙的老家在“祁连敦煌间”,原是河西走廊的游牧民族,被大月氏攻灭,残部投靠匈奴。乌孙生聚教训数十年,起兵攻破迁居伊犁河流域的大月氏,于今日吉尔吉斯斯坦与哈萨克斯坦东部复国。部族颠沛万里,马群也融入各处血液,形成与众不同的乌孙马。
今日的吉尔吉斯原种马(Kyrgyz Horse)与哈萨克斯坦马(Qazaq Horse),可能是乌孙马的后代。这两种马近似蒙古马:马高不到13掌,体躯粗壮,蹄甲坚实,也保持蒙古马的“直头”或“微半兔头”。
但它俩有三个显著差异:其一,乌孙马的颈子加长了,昂首形成“直颈”,而不再是蒙古马的“水平颈”,马肩从而更斜,代表乌孙马跑得比蒙古马快;其二,乌孙马的胸膛窄而深,代表骑来更稳,更适合射箭;其三,乌孙马的屁股微微翘起。
马尻翘起,是草原马的共同外形,乌孙马显然混入了阿拉伯马与汗血马等古老马种的血液。然而,乌孙的马种改良必须偏重蒙古马血统。因为乌孙国土大致位于天山山脉之中,马匹必须于崎岖山地轻步如飞,高大的草原马却适合于平原奔驰。因此,乌孙马的体形与荷重能力比草原马差。形象地说,乌孙马与蒙古马一样,难以撑起铁甲骑兵。
然而,与适合拖车的汉马相比,乌孙马已是神驹。《汉书》记载了一个著名故事。汉武帝以易经卜卦,得到“神马当从西北来”的预言。不久,乌孙献来千匹骏马,武帝大喜过望,将乌孙马命名为“天马”。只是乌孙天马刚传入中国,就已落伍。
武帝与乌孙结盟后,汉使继续探访乌孙以西各国,发现乌孙的西邻大宛出产汗血马,比乌孙马更为雄壮。汉武帝一见钟情,下令把乌孙马降格为“西极马”,把“天马”美名让给汗血马。汉武帝更如着魔一般,派出大批采购团,到大宛买马。《史记》记载:“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
汗血马是货真价实的“天马”。曹魏时的史家孟康,记载了天马的美丽传说:“大宛国有高山,其上有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马置其下,与交,生驹汗血,因号曰天马子。”大宛位于费尔干纳盆地,其北为天山山脉,高山有神骏天马,凡人无法捕捉。当地人精选妙龄的五色母马色诱,总算得到天马良种,马驹称为“天马子”。
汗血马四肢修长有劲,马颈长、马肩斜,昂首更形成马中最名贵的“鹤颈”。它短跑爆发力惊人,更有长途奔驰的强大耐力。它体形高大健壮,体重可达500公斤,高度超过15掌,比汉马高20公分。
马匹高大雄壮,就能荷载更重的骑兵。
西楚霸王的勇猛秘籍,乌骓马自带战斗优势
在天马翩然而来之前,骑兵的主要战斗法是骑射。李牧练兵抵抗匈奴,训练科目是“习射骑”;李广出身边将世家,“世世受射”;霍去病自幼练武“善骑射”;与李广同为老资格骑兵的丞相公孙贺,“以鞍马骑射为官”;昭宣时名将赵充国,则是行伍出身的老骑兵,“以六郡良家子善骑射补羽林”。
然而,实际战斗总有近战时刻。汉马与匈奴马的马高约在13掌左右,骑马射箭奔驰如飞,但若带上笨重的刀枪矛戟在马上挥舞,13掌高的马是挺不住的,打白刃战很吃亏。
只有极少数拥有名马的名将,才能在马上以手持兵器杀敌。楚霸王有乌骓马,面对将他“围之数重”的汉军骑兵,拍马舞戟,“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这个“斩”字,只有乌骓马做得到。只是冲锋两次,乌骓疲惫不堪,楚霸王只能将爱马送给好心亭长,“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
台中自然科学博物馆展示的兵马俑铜马车,马高约13掌。
《史记》生动记载,楚霸王步行舞剑,砍进汉军骑兵阵中,一口气“杀汉军数百人”,自己只“被十余创”。可见汉军骑兵只有弓矢,遇到步行杀来的霸王,无法以长兵器反击。否则一排长矛冲击,项王也难抵挡。
高壮的乘骑,还能使骑兵穿上甲冑。廉颇“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但他披的应该是轻便皮甲。兵马俑的秦军骑兵,身披保护胸腹的轻便短皮甲,面对步兵弓弩之际难以正面冲击。
只有项王,才能穿上全套甲冑。楚汉广武大战,楚霸王“自被甲持戟”,出阵对战汉营的楼烦骑将。他手中有戟,身上有甲冑,楼烦将只有弓箭,项王“瞋目叱之”,楼烦将“手不敢发”,掉转马头就跑。
即使骑兵不舞戟、不披甲,只是单纯骑射,更高壮的战马也能营造骑射的绝对优势。
高大战马的骑射优势
弓箭与步枪一样,实际战斗不以“最大射程”杀敌。步枪射击讲究“三不打”:“看不见不打,瞄不准不打,距离远不打。”等敌兵迫近到100米内近距离,才能有效歼灭来敌。《史记》记载李广练兵,同样也有“一不打”:“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
马弓的张力较小,马上射击还有马匹运动的反作用力,只有贴近距离射击才有把握。明代兵书《射击指南》,记载了马弓射击要领:“须待近三、四十步,方可发矢,远则难中,亦难杀人也。”
然而,超过40步的远距离射击也很重要。在战术上,远距离射击形成压制力,迫使敌军阵形分散,驱赶敌人进入对我方有利的地形地物。因此,李广要求“度不中不发”,战斗虽能精准杀敌,战术却缺乏弹性,容易居于劣势。敌人若来势太快,常使战况危急。
《史记》记载,李广严格要求射击军纪,造成“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最惊险的一次是右北平射虎,李广张弓搭箭,却等到老虎逼近到面前才肯射击。但老虎速度超出李广预料,“虎腾伤广”,幸而李广冷静发箭,“亦竟射杀之”。
近距离射击无法营造战术优势,远距离压制射击却超越汉马的能力。因为汉马力量不足,只能使用低鞍。
马鞍是骑射的关键马具。《射击指南》记载在急驰战马上射箭的战斗动作:“直踞坐,不宜跕坐。宜以两膝夹紧鞍头,不宜以两足踏紧脚镫。宜以身扑向于前,不宜直挺在上。宜
左身左足向前 ,不宜平身平足向前。”臀部贴鞍坐实,上半身向左前倾,两膝夹紧前鞍桥(马鞍前端), 使左侧重心向前,类似近代步枪跪姿射击姿势,才能以右手稳定开弓。
两膝夹紧鞍头,是骑射的第一要领,因为开弓时无法握缰绳。骑士预备射击时,手握马缰,“将矢扣弦”。开始射击时,“投缰捉矢”,放下马缰开弓待射。此时,骑士的重心完全在前鞍桥上,更得以夹紧鞍桥的两膝牢牢控制马匹。在这快马投缰的惊险水平一刻,“聚精会神,目不瞬,气不息,满开弓,快放箭”。
只有笨重的高马鞍,才能使骑士从容保持重心,增加射击距离,但汉马驮不动高马鞍。兵马俑展示的秦代骑兵乘马,使用近似鞍垫的低鞍,几乎没有鞍桥,骑射距离严重受限。
“想铁甲重瞳,乌骓汗血,玉帐连空。楚歌八千兵散,料梦魂,应不到江东。”高大的乌骓马只有一匹。要复制霸王雄风,必须依靠汗血马。
汉武帝为了汗血马出征大宛
高壮的汗血马,能撑起挥舞长兵器的盔甲骑兵,更能增加马弓的有效射程,是汉军骑兵的决胜装备。汉武帝对天马寄予厚望,年年派出采购团。大宛人却只出售次等马匹,将真正“善马”藏在贰师城,“匿不肯示汉使”。
为求得马中极品贰师马,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征大宛(今乌兹别克东部)。李广利出身倡门(乐师),不懂军事,战前可能是个无所事事的富贵“恶少年”,但妺妺李夫人艳冠汉宫,裙带实力满朝第一。
出征大宛时,适逢天子六十整寿,老皇帝任性一把,让李广利挂帅。《汉书》记载大宛只有“户六万,口三十万,胜兵六万人”。因此,武帝不出动正规军,只“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向藩国征集6000骑兵,招募各地不良少年数万人,凑成杂牌远征军。
大宛之战的困难处,在于路程长达12550里。大宛王“以汉绝远,大兵不能至”,大胆“攻杀汉使,取其财物”,但老皇帝胸有成竹。大军的向导王恢曾出使西域,熟悉地理,更是名将赵破奴攻破楼兰(罗布泊北)的副手。
只要老实听从王恢意见,李广利就能打胜仗。但他的能力实在太差。汉军过了盐水(罗布泊),“当道小国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李广利不予安抚,到处攻城,却攻不下来。汉军千辛万苦抵达中亚,遇上大宛东面坚城郁成城,攻城首战不力。此城只有数千士兵,李广利理应将攻城战进行到底。但他见到伤亡略多,竟失去斗志,灰心东返。大军去回长达两年,数万“恶少年”只剩2/10生还敦煌,汉朝成为西域笑柄。
汉武帝气炸了,派使者赶到玉门,禁止败
军入关。然后,他“赦囚徒扞寇盗,发恶少年及边骑”,耗费一年多,再次拼凑6万远征军,外加上大批尾随大军追逐发财梦的“负私从者”。
这一次,皇帝为李广利准备了充足食粮,并征集“牛十万,马三万匹,驴橐驼以万数”,为大军运粮。兽力运输不足,朝廷发了狠心,“发天下七科适”,把全国罪官、逃犯、赘婿、商人与商人子弟等“七科谪”罪人贱民,全派到敦煌。他们号泣离乡,自筹车马,在河西走廊组成“转车人徒相连属”的兵站线,搞得“天下骚动”。
太初三年,李广利再次出征,这次总算抵达大宛国都贵山城。大军围城40余日,在汉军惨烈攻城时,大宛使者带着国王的首级求和,只要李广利停止攻城,“我尽出善马,恣所取”,若不饶过大宛,“则尽杀善马”。
李广利为马而来,索性放弃攻城。大宛则“出其马,令汉自择之”。李广利“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牝牡三千余匹”。
大军回程更丢脸。李广利的部队由罪人、恶少年与亡命冒险家组成,个个都想发财。六万大军争抢战利品,一路互相残杀,只剩万余人生还汉关,“非乏食,战死不甚多,而将吏贪,不爱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众”。战报传来,满朝哗然,但老皇帝思念美人,将大宛之战定调为胜仗,李广利因功封侯。
归程迢迢,李广利大军生入汉关的马匹,只有一千余匹。其中能当成种马的“善马”,只剩30匹。这30匹汗血马,启动了大规模品种改良。
以天马为“马母”
乌孙马与汗血马来华时,正遇上缺马高峰期。元狩四年,汉军横渡戈壁,直捣匈奴大后方,长城守军清点马匹,“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汉军自此缺马,被迫降低战马标准。
《盐铁论》记载了乡老的战争回忆:“师旅数发,戎马不足,牸牝入阵,故驹犊生于战地。”原本一律使用公马的骑兵,被迫使用母马。饥渴公马不顾战情紧张,兴奋交配,兽医只好在战地接生小马驹,战士被迫骑着大腹便便的怀孕“牸马”出战。
汉代马匹的第二大用户,是构成全国交通邮递网的亭驿。天下亭驿缺马,武帝下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吏以上”的大官捐马,并规定各亭还要自养怀孕“字马”,自产小马驹。
为了充实战马,汉廷使出奇招。当时的骑兵称为“骑士”,主要来自位于今日陕甘宁与内蒙古的“六郡”(陇西、上郡、北地、安定、天水与西河),擅长骑射的“六郡良家子”是汉军骑兵主力。武帝移民实边,充实六郡人口。又对全国富人征收“告缗”(财产税),作为移民基金。有钱人大多是商人,朝廷严格追征,“商贾中家以上大氐(抵)破”,中等以上商人大多破产。
元鼎四年,朝廷给商人开了条活路:“令民得畜边县,官假马母,三岁而归,及息什一,以除告缗。”朝廷提供的“马母”,显然是乌孙马与汗血马,六郡养马不但要大量蕃育马匹,更要培育新式战马。官营的牧苑(马场),总是充满官僚主义。汉初不少大商以畜牧致富,让商人带着母马到六郡养马,官府再给予“马母”(种马),就能将企业家精神导入马种改良,迅速育成新式汉马。
马匹育种需要时间,但汉武帝不耐久候。天汉二年,汉武帝令李广利率3万骑兵出击酒泉。此时马种改良只进行了15年,新马种尚未育成,马群数量也无法应付战争需求。李陵自告奋勇率本部5000精兵出击,汉武帝当场发急:“吾发军多,毋(无)骑予女(汝)。”
直到太始三年,李广利降敌,武帝停止征战,汉马总算得以安心蕃息。养马20载,汉马存栏量大增,改种马也长高了。
东汉的两件文物,生动展现新一代汉马的改种成就。“马踏飞燕”的体躯保持汉马原形,四肢却修长有劲,适合四蹄飞驰伸长跑步。战马张口咆哮,悍威十足,展现天马的鹤颈。“东汉铜车马”则是战马改种的次品,以马车底盘推算,马高应在14掌以上,外观颇有汗血马特色。只是原本应是鹤颈的脖子基部外凸,成为品相差的鹿颈,沦为拉车马。
汉宣帝本始二年,匈奴压迫汉朝盟邦乌孙,试图夺回中亚霸主地位。大将军霍光动员15万骑兵,组成五路大军出击,匈奴闻风而逃。但新一代汉马耐力十足,各路大军出塞追击千余里,匈奴各部族虽然成功脱逃,却在隆冬雪季里遭重创,“于是匈奴遂衰耗”。
娇贵的天马
然而,以天马改良的汉马只能争霸中原,难以北渡大漠。
大宛马很娇贵,只能以高档马料饲养。《史记》记载汉使由大宛取得苜蓿种子,汉武帝亲自提倡种植,“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葡萄)、苜蓿极望”,才能养活天马。
“汉家天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苜蓿只是草料,要增强体力,还得加精饲料。天马改种后,汉军流行以粟(小米)喂马。《东观汉记》记载,宣帝时,五将出征,匈奴斥堠检查马粪,“见其中有粟,即知汉兵出”,吓得匈奴举族逃难。
忽忽140载,人们渐渐淡忘马料的变化,差点造成大灾难。东汉明帝永平十六年,显亲侯窦固由凉州出击,率1.2万骑兵打通河西走廊。他认为霍去病出征河西不带马料,误认塞外水草比关内草料有营养,“塞外草美,可不须马穀”,因此出征不带小米。大军刚到敦煌,马就撑不住了,窦固急奏“请马穀”,明帝大发脾气,众臣更引经典,“皆言按军出塞,无穀马故事”。幸而光禄勋马防还记得汉宣帝时匈奴由马粪辨认汉马的故事,当朝力争,战马才能吃饱。
相比之下,匈奴马耐粗饲,更能忍耐北地严寒,仍然保持大漠南北的军事优势。窦宪勒石燕然山,选在春夏出兵,初秋凯旋,3万骁骑更需搭配1.3万余辆兵车运粮。
“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汉武帝得到贰师马,喜爱非常,亲自写成《天马歌》。忠臣汲黯火冒三丈,上奏批评皇帝为马写歌太轻薄,却不知汉武帝在中国战争史上的地位有一半功劳在天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