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AI改变的文化行业
2024/01/05 | 作者 孙普(资深文化评论员) | 编辑 孙杨
2023年11月8日,代表16万演艺人员的美国演员工会及广播电视艺人联合工会(SAG-AFTRA)宣布已与美国影视制片人联盟(AMPTP)达成初步协议,正式解除罢工令。
这场从7月13日持续至11月8日,历时118天的罢工行动,是好莱坞60年来最大规模的罢工潮。而在此之前的5月,美国编剧协会超过1.1万名编剧刚刚举行过罢工。两次罢工的共同需求之一,都是好莱坞影视行业从业者担心电影公司、制片厂会利用AI为所欲为,例如一次性买断演员们的脸、声音、身体;以后用AI写影视剧本,用最少的钱最大限度地替换编剧们的工作等。
美国电影导演库布里克的经典科幻电影《2001太空漫游》,曾塑造了一个不惜杀害人类来维护自身权威的人工智能角色——HAL9000,它黑色的外壳与红色的探眼看上去冰冷又深邃,暗藏着人类无法探知的秘密。HAL9000也和电影《黑客帝国》里的“母体”、电影《终结者》中的T-800等角色共同成为科幻电影史上“臭名昭著”的人工智能反派。
毫无疑问,这些电影里的反派角色都透露出人类对未来科技发展的担忧和恐惧。从1956年,“人工智能”这个概念第一次被提出,近七十年的发展历程中,人工智能正一步步突破人类对它的认知。1957年,诞生了第一部由计算机创作的音乐作品《伊利亚克组曲》;1966年,世界上第一个能与人对话的机器人“伊莉莎”在美国被研发成功。震惊世界的超级电脑“深蓝”击败国际象棋大师这一事件则发生在1997年。
进入21世纪,我们先后见证了第一部由人工智能创作的小说,见证了人工智能出产的画作力压毕加索,在佳士得被拍出43.25万美元的高价……事件背后,围绕人工智能的争论断断续续,从未停止,而这一切似乎都在2022年的11月30日,随着OpenAI发布人工智能机器人ChatGPT后,被加速推向高潮。
在官方定义里,ChatGPT能真正像人类一样完成对话交流,并且具备撰写邮件、视频脚本、文案、翻译、代码、论文等多种实用功能。一石激起千层浪,ChatGPT在许多行业引发了冲击,这之中首当其冲的大概是文化行业。这一被视为独具创造性、需要人类灵感的行业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当ChatGPT可以写剧本、画画、编故事,人类还需要下一个毕加索或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吗?大批文化行业的从业者们又该何去何从?
在国内,情况也类似,互联网和科技巨头们从未停下对AI新技术的追赶。据2023年5月底发布的《中国人工智能大模型地图研究报告》显示,参数在10亿规模以上的大模型,全国已发布79个。10月17日,百度世界大会召开,百度旗下的文心大模型4.0发布,用李彦宏的话来说,“文心大模型4.0的综合水平与GPT-4相比已经毫不逊色”。
这场行业巨头们争先上演的“模仿秀”又会将人们裹挟到何处?
原创画师遭遇“图像风暴”
在国内,文化产业圈,首先遭遇AI冲击的大概是原创画师这个群体。
2023年4月,小红书筹备了独立的AI大模型团体,并在4月上线Trik APP。随后在7月份,一名驻扎小红书的画师爆出自己的作品被平台私自拿去给Trik“喂图”,由Trik生成跟原作品风格类似的作品。越来越多的画师也开始发现,自己的作品都经历了类似的遭遇。很多人质疑平台为了扩大Trik的影响力,明目张胆地将这些Trik制作的作品公开发表,并鼓励用户积极转载。
有插画师查看平台最新的《用户服务协议》时,发现了其中有一条这样写道:“您授予公司免费的、不可撤销的、非排他的、无地域限制的许可使用,包括:存储、使用、传播、复制、修订、改编、汇编、出版、展示、翻译、表演用户内容或制作派生作品,以已知或日后开发的形式、媒体或技术将内容纳入其他作品。”
这则规定被插画师们认定为“霸王条款”,一些人发表停更声明,暂停在该平台发表作品,同时将头像换成黑底白字的“抵制AI”头像来维护权益。而事件发展至今,平台一方并未公开对这一事件进行回应。不过目前,这款APP已无法在手机上使用。
用大量已有图片给AI“喂图”来生成自己想要的照片,又或者输入一连串描述图片的关键词来生成图片,这种被称为“生成式AI”的模型,在当下是门槛较低,也是最流行的。在这一事件爆发之前,网易旗下的Lofter平台就曾因上线AI绘图后,被质疑用平台用户的作品“喂图”而遭受争议。
上文提到的在佳士得拍出高价的AI画作诞生于更早的2018年,由名为“GAN”的AI生成。据悉,创作团队为GAN投喂了约15000幅画作,让GAN生成画作的同时又让它鉴定这幅画是否由AI创作,也正是在这种“左右互搏”的设定下,诞生了这幅来自AI,但被AI否定由自己创造的肖像画。
无论是AI画作被拍卖,还是画师群体抵制AI制图,争议点都是类似的。这些复制品被认为侵犯了画师的著作权,而当下并没有专门针对AI的法律法规来界定这一行为,维护画师的利益。当这些复制品被用于实现商业价值时,也意味着画师群体的生存空间受到威胁。如果AI可以用几个小时的时间成本一次性免费生成许多幅画作,自然有人会考虑是不是再需要为了一幅画作,把大量的时间和费用花在一位画师身上?
退一步来说,即便不考虑画师群体正面临的冲击,也有很多人担心那些出于游戏或恶搞心态生成的AI图片,例如名人政要到访某地,演员明星的私密照,在网络信息真伪难辨的当下,这些照片的流传恐怕会进一步恶化这种环境。
AI引发的这场“图像风暴”外,文化行业里的其他群体率先采取了更果断的行动。在ChatGPT发布后的短短两三个月,大量期刊及国内外高校就宣布禁止使用ChatGPT写作论文,许多出版社和科研机构也声明不会接受ChatGPT参与的文章。8月份,国内的学位法草案拟定使用人工智能代写论文将被撤销学位证的内容。
2023年5月,美国上万名编剧发起的罢工潮,提出的诉求之一就是“AI生成的故事情节不应该被视为‘文学材料’”,同时“制作公司必须坦白,提供给自己的原始材料是否全部或部分由AI生成”。即便耗时近五个月的罢工在九月份以一份新合同的签署暂时结束,但编剧们与资方在是否可以使用编辑素材来训练人工智能这个问题上依然存在分歧。
毫无疑问,这个分歧正如一颗定时炸弹,随着未来AI技术的发展,极有可能会被引爆,留下一个更难解决的局面。
2023年9月26日,洛杉矶,代表好莱坞数万名演员的美国演员工会(SAG-AFTRA)成员在派拉蒙电影公司门前开始罢工。工会提出的要求包括增加最低薪酬与流媒体分成奖金、对AI的使用进行监管等。直到11月8日,该工会宣布与影视公司达成了初步协议,将恢复工作。
AI洗牌行业已势不可挡?
有人旗帜鲜明地反对AI,因为它正在或即将剥夺掉自己的工作价值,也有人学着使用它,来为工作和生活创造便利。
如今点开小红书,搜索AI后会看到大量AI绘图的帖子,在这些账号的拥有者看来,花费少量的时间生成外行人难以辨别的图片来获取关注和流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此外,在各种互联网平台上,有一些帖子会汇总AI制图的网站和攻略,也有一些体量较小的AI网站会打着“AI接单,20分钟含泪赚3K”之类的噱头做广告,AI定制头像、AI修图也成为明码标价的商品。相比之下,抵制AI的帖子已经少之又少。
AI写作生成器同样也遍地都是,这些大同小异的生成器提供数十种文案,可以细分到工作总结、小说创作、短视频文案、演讲稿、探店笔记等等,一般会先提供免费使用,随后以会员的形式出售。除了在网页上可以看到这些AI写作生成器,一些常用的购物APP上同样有不少类似的AI工具出售。
如果说以上这些只能算普通人利用AI进行的“小打小闹”,行业巨头下场恐怕才是真正的“降维打击”。10月,迪士尼公布了一张剧集《洛基》的海报,螺旋状的阶梯环绕着主演“抖森”的头像,很快就被一些AI制图的专业人士质疑是由AI制作。这也不是迪士尼第一次卷入AI制图的风波,其在6月份上线的剧集《秘密入侵》中的片头——绿色的背景和模糊的人影——同样被质疑来自AI。
编剧罢工的余热还未散去,迪士尼发布这样一张雷点重重的海报无异于“顶风作案”。它之所以引发众怒自然是因为一旦像迪士尼这样的大规模公司开始使用AI制图,便意味着更多图像工作者会面临更严峻的生存危机。然而这似乎并不影响罢工与谈判进行的同时,娱乐行业正越来越频繁地使用AI工具来制作场景和特效、生成字幕、撰写简介……财大气粗的流媒体巨头网飞更是出资百万年薪,招募AI经理来提供行业信息,以随时进行所谓的“制定战略愿景”。
与此同时,国内的流媒体平台也不甘示弱,爱奇艺、腾讯视频、优酷等都曾提出要加强AI影视工业等布局,其中就包括风口浪尖上的AI编剧。
事实上,在对AI编剧的探索上,国内的一些公司起步也不算晚。成立于2016年的海马轻帆就推出了包含剧本评估、剧本情节构思、剧本场景和角色数据统筹、小说转剧本等功能在内的AI编剧产品,至今积累了超过120万用户。
它所积累的成果也远超想象,仅剧本评估一项功能就服务过包括《你好,李焕英》《流浪地球》《误杀》《悬崖之上》等爆款作品在内的近3万多集剧本,最新推出的小说转剧本功能可以在短短几小时生成二三十集短剧剧本。2022年在短视频平台爆火的短剧《契约夫妇离婚吧》就是这一功能发力下的产物。
这多少有些吊诡,一边是大批编剧高喊口号反对AI,另一边是规模不小的同行已经积极地投入到这项新事物中。即便以目前AI编剧的运行模式来看,它依然使用了“喂图”的套路,需要用大量的剧本和故事对其进行训练。而以它目前的能力来看,似乎还无法取代人脑完成剧本创作中最核心的部分,即人性的复杂和深度还无法被其复制。
如何让AI带来的风险可控
2023年11月17日,人工智能公司OpenAI发表声明,宣布被称为“ChatGPT之父”的该公司首席执行官萨姆·奥特曼将离开公司。当奥特曼“突遭罢免”后,OpenAI另一位联合创始人、前OpenAI董事会主席格雷格·布罗克曼也发文宣布将退出OpenAI。
然而5天后,OpenAI又宣布,遭董事会解职的奥特曼将重返公司担任CEO职位;与此同时,该公司将组建新的初始董事会。
美国媒体报道称,这次“闹剧”暴露了谁能控制人工智能未来的权力斗争。据知情人士表示,奥特曼被赶下台的一个关键因素是他与原董事会成员之间的紧张关系,奥特曼倾向于更具侵略性地推动人工智能开发,而原董事会成员则希望采取更加谨慎的行动。
虽然这场权力之争的结果目前外界还难见分晓,但显而易见的,由ChatGPT引发的这场风暴里,资本正争分夺秒地试图抓住未来风向,普通从业者则在被裹挟中求生存,难免感觉混乱和无序。对于这样的现状,熟悉AI行业的“圈内人士”也有不小的分歧。
在ChatGPT发布后的三个月,具有计算机科学研究背景的美籍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就撰写长文表达了他对ChatGPT的看法。在他看来,ChatGPT只是互联网上所有文本的模糊JPEG。不过,对于它是否可以帮助人类创作原创作品这个问题,特德·姜并不担忧,他认为ChatGPT出产的作品充其量只是影印艺术。就好像一个作家刚开始创作时,总会踏着前人踩过的路,写出原创性不那么强的作品,这个阶段恰恰是ChatGPT正在实现的。
可以说,特德·姜对ChatGPT的看法相当中肯,也印证了上述提到的一些文化从业者的观点。相比之下,Facebook母公司Meta的首席人工智能研究员杨立昆的看法就尖锐很多。他认为目前的人工智能很蠢,学习能力甚至比不上猫,根本不用监管。但同时他也承认,人工智能最终会变得更聪明,甚至超过人类。
反对者的声音也不少。2023年3月,“科技网红”马斯克与一群人工智能研究专家以及该领域内多家公司的首席执行官签署了一份公开信,呼吁在接下来的六个月停止训练和开发类似ChatGPT的大型语言模型,让所有人从这场疯狂的竞赛中喘口气,来评估这些模型对人类和社会的潜在威胁并制定可以监管它们的法律。
5月份,在为谷歌服务十年后,被称为“AI教父”的杰弗里·辛顿为了可以自由讨论人工智能的危险,从谷歌辞职。在他提出的基本风险里,人工智能会减少所有领域的就业机会,这一点似乎正在应验。它们会变得比人类聪明,甚至可能生成威胁人类生存的“杀手机器人”,这正是科幻电影里热衷上演的桥段。尽管许多专家淡化了这种威胁,杰弗里·辛顿仍认为它有可能实现。他提出了一个令人细思极恐的反问:“假设青蛙创造了人类,那么你认为现在谁会占据主动权,是人,还是青蛙?”
对于这些威胁,杰弗里·辛顿坦言自己无能为力。辞职一个月后,在北京智源大会上,戴着黑框眼镜、满头白发的杰弗里·辛顿在镜头里表情严肃,他说自己已经老了,“我希望,很多年轻而杰出的研究人员,就像大会中的你们一样,能够研究出我们如何拥有这些超级智能。”
很难相信,这个狂飙突进的AI时代,会有人认真聆听杰弗里·辛顿的声音,因为AI大发展的趋势已势不可挡。虽然文化产业从业者与AI的矛盾,只是人类与人工智能冲突的冰山一角,但说到底,人类终需找到一个模式,与它和谐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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