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将成为时代基因,落在每个人身上
2024/01/05 | 作者 班宇(作家) | 编辑 王晓
过去一年里,东北文艺作品在市场和行业内都表现向好,频频引发关注和热议。
2023年初,电视剧《漫长的季节》霸屏,无论口碑还是数据,均可以列入年度国产剧最佳之一;临近年底,独具东北特色的摇滚乐队二手玫瑰在《乐队的夏天第三季》问鼎;由双雪涛作品改编的电视剧《平原上的摩西》和由《逍遥游》改编的电影也收获了不错的口碑。
从大众视角来看,这似乎是2019年“东北文艺复兴”概念被提出后的又一个小高潮。当今的大众为什么将目光投向上世纪90年代的东北?大家试图在东北文艺作品里寻找什么?这些与我们当下的境遇有着怎样的联结?随着社会大环境的变化,这种对东北的关注能够持续多久,以及我们还能如何继续书写东北?
一种情绪共振
我的感觉是,2023年受众人群更多,但提“东北文艺复兴”这个概念的次数没有前两年多了。
这个地域性概念是在2019年提出来的。大家也能看得到,2018、2019年前后东北的创作者好像在各个领域声音都比较大,不能说成绩比较突出,但都有一些声音。之后三年,发生了一个巨大变化,这种地域性的东西比之前稍微弱了一点。现在出现的所谓东北文艺复兴的成果也是在当年埋下的种子——影视剧是这样,乐队的音乐其实用的也是当时的创作。
大家之所以从2019年左右开始关注东北文艺,一个原因是基于整体社会情绪。人们的情绪像一条正弦波,不是一直向上或者一直向下,而是上下波动的。也许那一年(2019年)跟2000年左右差不多处于同一个位置,刚好发生了共振,大家忽然觉得自己跟2000年前后的处境、思想和情绪很相似,就有了这样一种关注。
从创作者角度来说,不管音乐、电影还是文学,我们这代人也都到了可以回望少年和青年时期的状态,有了充分的时间来思考和总结,并且好像有了一个清晰的逻辑把这些说出来。从受众来看,东北文艺也确实有一定的群众基础,这个基础是多年积累的,包括近两年的文艺作品,也包括赵本山老师他们的小品等等。其实东北文艺一直在影响着我们这拨人,从小到现在。
这跟当下的境遇和情绪也有联结。这种情绪在今天更显著一点,就是一种无力感,说不清楚什么原因,只觉得这种情绪笼罩在我们周围,时代车轮不由自己控制的感觉。你发现自己能做的其实很少,对自己即将遭遇的命运有所预知,但没有一个真正的解决办法。
我在2019年左右已经感觉到这样的情绪了。之后三年,这种状态更明显了。
东北文艺复兴其实是针对当时相对的经济低迷。全国都知道东北经济不太好,这个时候可能就需要文艺来提振一下,告诉大家不会这么一直低迷下去;也让外界知道,在这样的境地里,有人还有表述的愿望和欲望。
对于创作者来说,大部分感受是来自上个世纪或者十几年前的,但在彼时,大家的表达渠道和方式,我还没有看到很多。人处在绝境里,是很难找到一条线索,来说清自己全部生活状态的。但如果是回过头去书写10年前、15年前、20年前,回忆会帮你理出一条通路,让你进入当时那个时刻。这条通路也是跟别人一起构建出来的,你的表达也可以引发其他人的共鸣。
大家习惯将我们这一批东北作家,尤其是我和双雪涛、郑执归为“铁西三剑客”,我们总以群像的面目出现,各自的独特性也的确容易被忽视。这可能是评论界或者官方系统的一个说辞,但我觉得也没有必要特别排斥。就是因为相同的成长环境和地域背景,我们被这样介绍推广出去,好处是会迅速让更多人知道,坏处就是给大家的印象都先入为主。但这其实是进入写作的一个路径,读过我们作品的读者会知道,每个人都有各自表述的重点和特色。
比如我觉得雪涛的小说颇具传奇色彩,并且一直在表述跟时代很贴近的东西;郑执的小说故事性很强,人物的情感动机都很充沛。他有自己的人生经验,比如海外读书的经验、北漂的经验,这些其实都是架构在一起的。至于我,没啥特色,一个人还是挺难评价自己。
《漫长的季节》剧照
书写当下的东北
东北对于当下而言,不是空间概念,也不是时间概念,而是一个时空结成的晶体。它给大家的感觉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到2000年的生命困境和生命状态,不是褒义或者贬义,就是这样一种困境、一个感觉。
其实今天东北城市的经济和文化,跟其他地方没有太大区别,娱乐方式也都是大家刷刷短视频,包括交通出行方式和所思考的事情其实也都是相似的。人口外流,年轻人难以找到好的工作等等,这些也是大部分二线城市一致的感受,而不是东北的特殊感受。
非要说特殊性,只是说当年东北企业转制的整个动作更剧烈,涉及人数更多,是整个社会层面的大转向,而不像其他地方可能是转百分之多少。东北全是产业工人及其家庭,所以整个受到了影响。
所以一提东北,我最近的感受就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到2000年这10年间,在那片地域上结成的晶体的综合感受。这相当于对整个计划经济的一次反思——人们青年时被告知拿的是铁饭碗,自己这份工作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并且是有意义的。后来你忽然发现齿轮转不动了,继而被卸下来了。这种对于前半生所从事工作的质疑,对于未来的灰心,是综合到一块儿的。
梁鸣的电影《日光之下》讲的是新东北。它很复杂,有想要摆脱过去状态的尝试,但这种尝试有时候会失败,会留下斑驳的新伤痕和印记。东北人的说话、思维方式,这些是根深蒂固的,很难在短短几十年内调整成另外一个状态。这些旧东西和新的、不得不转变的思维和生活方式杂糅到一起,成了一个新的东西。
这部电影里有一种离散和漂泊的状态,比如那对兄妹不是同一父母所生,里面最开始涉及到了朝鲜移民的状态,所有人都在一个更大的场域里相遇和碰撞。这是一个不能说只是东北,可能是所有人的状态,我觉得所有人在此刻都是失去故乡、近乎漂泊的姿态。你在外地,找不到故乡的记忆和情绪,你回到故乡,发现它也已经发生了变化,比你想象的要狡诈要复杂。
我自己的作品《逍遥游》讲述的也是此刻的东北。其中涉及到了新的一代东北人,他们会有自己的欲望和想象,电影里表现的可能是去夜店工作、打游戏等等,小说里面可能就是她会跟男朋友去看球,去拥抱一下城市精神和文化。但由于他们的父辈是经历过时代浪潮过来的,这也会影响到新一代东北人。
虽然我一直在故乡,但失去故乡的感觉很强烈。因为你生活的地方变化非常剧烈,以至于你身边的人不再是一个稳固的群体——可能某个朋友因为工作原因远离了这个城市,拉远了跟你的物理距离;某个朋友的工作跟这个城市没有特别接近的关系,比如他生活在沈阳,但他做的是北京上海的工作。所有人好像都处在悬浮和即将分崩离析的姿态里面,原子化非常严重,想要再建立亲密的联系,但难以找到那个相对稳固的根基。
其实我在沈阳也不是故意非得在这儿,如果有其他工作,我随时可以走。沈阳这个城市对我来说,跟苏州、杭州是一样的,没有展现出过多魅力。更吸引我的可能是亲情、友情这些,目前亲情还是比较根深蒂固的,但友情其实已经分散到五湖四海了。
目前我还是会留在沈阳,因为亲情、友情在这里。我没有一个明确要去北京或上海生活的理由。假如我的孩子要去北京读书了,我可能陪孩子去,这是一个理由。但我至少当下还没有特别强烈的理由,而且一线城市对我来说生活成本有点过高。虽然我写了点儿小说,但核算自己收入的时候,发现跟我的同学们其实差不多。我是读计算机的,我的收入其实跟我同学——工作了十几年的程序员的收入差不多。这收入不算最低的,但要是换个城市,需要很大决心。
《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逍遥游》剧照
东北依然值得被讲述
辽宁省作协2023年说,要“实现从文学大省向文学强省的跨跃”、要深入挖掘工业题材,可能还是觉得描写工业的或者以工业为基础,捎带描写产业工人的小说作品,没有那么多。其实上一代作家莫言、苏童、余华老师,他们小说聚焦的点也都是在乡村,很少写跟工人相关的。工业这个点也许是一个值得创作的源泉。
但在我看来,工业已经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我小时候去过父母的工厂,看到的是黑暗的钢铁巨兽一般的车床,外加绿色的棚顶和幽暗的灯光,如今那种氛围已经全部消失了。
今天的工业发展特别快,完全跟计算机联系在一起。我去过宝马的工厂参观,大多数都是无尘车间里的机器来完成很多动作,工人就承担维修和看管的功能,以前那些生产方式已经几乎完全被颠覆。这是工业的剧烈变化,这种变化可能也是书写的一个点。
为什么要改制?我觉得这也跟工业的变化有关系,的确不需要那么多产业工人了,科技的进步可以替代人做许多工作。这跟最开始计划经济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去一些高精尖的工业车间,你会觉得像进了一个计算机实验室,工人很干净地在操作机械。
那原来那些工人呢?这就又回到这个话题。我当时写这批小说,想呈现的一个点就是:对工人来说,自己所掌握的、赖以为生的技术再也不被需要了,这让他们痛苦。但这个事就有点麻烦,并且国家需要这种现代化的产业标准。
现在大家都会说,人工智能会不会取代我们的工作。我觉得快了吧,假如人工智能想要学习一个人的写作,只要有足够多的样本,它会很迅速。但我还好,不会有太大危机感,毕竟是经历过大时代变迁的人了,有这个心理准备,大不了再下一次岗,然后再就业。再就业也不用特地做什么,今天在这儿工作两年,明天在那儿工作三年,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话说回来,我、双雪涛、郑执的小说,说实话其实跟工业没太多关系,只是因为当时那个工人身份,是我们生命里最熟悉的一个阶级。我们知道普通工人白天上班啥状态,晚上回家啥状态,至于其他的情感,他对自己的认知,他的阶级,他的想象,其实是作为“人”的那一面,跟“工”这个字联系没那么紧密。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工人,导致了他有这样的情感和行为,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人。工业题材、工人阶级,其实是一种主流叙事上的说法,跟我们真正的创作是不一样的东西,我们关注的是人。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写的东西肯定跟自己的生命切身相关。我最开始想写小说的时候,就是觉得身边有值得一讲的人和事,我为了纪念这个人或者想跟这个人说点悄悄话,但没有办法跟他说,只好写小说。我想把这篇小说当作一封信,但那个人可能永远也不会读到这篇小说。
最近的小说合集《缓步》出版后,我在采访里说过,我没有拒绝写东北,我只是想在每篇小说里完成我的问题,这个问题并不一定指向东北。东北对于我而言的变化就是,我最开始写的是一个凝固了的东北,是用自己的思维和记忆把它凝固了,后来它一点点化开,化成了一摊水。
凝固了的东北我可以描述它的形态,但水的形态我已经没有办法描述,每次只能发挥自己的想象,告诉你我看的水影是什么样子。一个变化是,东北不再是一个被凝视的客体,而是变成了散漫的、不断变化形态的东西,需要更多的注意力和警惕去描绘它。
于我的写作而言,我现在想要做的是勾连起更远的历史,比如之前写的可能是20年的跨度,我现在可能会追溯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甚至四五十年代。我想要更长一点的表达,想象当时的成因到底是什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里的,这是我最近写作上的一个小小愿望。
但过去这一年,有效写作对我来说越来越困难了,因为能激起大家共情,激起自己感觉的东西好像在变少,在变得单一。对于过去三年,我一直很难缓过来,就感觉还沉浸在那种状态里面。2023年则是被一些个人的事,不得不出席、不得不参与的事情打断,但我是这个身份,我就得做那些事情,这是我的工作。
无论如何,东北仍然是值得被讲述的,一个历史的主题,另外,对于上世纪90年代的书写也还没有结束。我们写的只是单一的产业工人,或者是在大时代下这些人的状态,其实社会上还有更多人也值得书写。我更希望看到迟子建老师那样的写法,深入到历史的骨头缝里面去讲述一个故事,然后带出整个时代的全貌。
我希望越来越多书写东北的作者来描绘此刻。因为只有在此刻这个语境里说话才是最有效的,不管你讲述过去还是未来,立足点都应该就是人们此刻的、现在的想象和困境。
对东北文艺关注的风这两年差不多快过去了,如果有谁还继续关注的话,那可能是因为自身的一些东西跟它产生了联结。随着大环境变化,大家会越来越不再把东北当作一个地域,而是当作自己生命阶段中的某个精神状态。东北基因终将转变成一种时代基因,落在每个人身上。(采访整理 记者/高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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