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慢产业,出版业更需要定力
2024/01/05 | 作者 韩志(图书品牌“未读”创始人) | 编辑 王晓
2023年夏天,受台风影响,京津冀地区遭遇连续强降雨天气。7月31日,位于拒马河下游的河北保定涿州市宣布,市内所有河流启动红色预警,防洪进入紧急状态。位于涿州的西南物流中心是此次受洪水影响最严重的区域之一。
这里汇集了近百家出版社及出版商的库房,我们“未读”的库房也未能幸免于难。
水灾
那天我刚从外地回北京,晚上就接到了泄洪通知。当时不知道受灾情况有多严重,公司内部按最坏的预估做了一些讨论:如果物流停摆,销售会受多大影响?我们应该做哪些内部调整?
在那之前,一批新书刚刚入库。但因为我们完全进不到现场,不知道那批书有没有被泡,只能根据常理做推断——新书刚入库的时候,没有来得及上高架货位,如果都是平铺的,基本上被泡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如果等查看了损失再去生产,又得有十天半个月的周期,可能耽误的时间更久。于是我们第一时间紧急加印了一批书,相当于是盲拍,有新书首印入库的,也有之前老品的加印。
头一个星期还没有进到库房的时候,因为不知道现场情况,大家其实是比较焦虑的。当时通信也受到很大影响,我们只能看到像中图网这样的同行发出来一些信息,大概判断受灾的情况有多严重。
8月5日一早,我开车带着几个同事去往受灾库房。当时涿州的水刚退下去,很多老百姓还处在断水断电状态,只能依靠临时分配的方便面、矿泉水等紧急物资生活。因为没有电,用不了抽水机,被淹的人家就拿着水桶从院儿里往外舀水。沿路经过玉米地,淤泥痕迹都已经比我们人还高。可想而知,洪灾时水位还是很吓人的。
看到那样的场景,我心情挺沉重的。实话讲,我们的损失肯定比不上整个涿州市民。农民种的地、养的牲畜都被水冲走了,当地很多厂房的机器也都被水泡了,他们受的损失可能要好几年才能恢复。
我们那个库位大门旁边就是河。那条河只要一泄洪,根本没有办法挡得住。当时我们去的时候大铲车还停在那儿——库房员工们原本打算堆一些沙袋把那个门堵住,后来发现没办法,水位太高。
进到库房,看到书泡成那个样子,肯定还是心疼,但也总算是踏实了一些。拍了照片和视频回来后,我们就对着之前手上的库位表做了一个盘点,粗略估算损失是3,000万码洋被水泡。后来实际进场清点出来是1,000万,比我们预估的要小很多,还是很幸运的。
当时各个平台出于关注和好意,建议我们上一个“加油包”这样的产品,相当于通过预售的方式弥补一下库存和暂停发货带来的损失。但上了“加油包”后,我们很快发现一个问题——加油包实际上相当于盲盒,读者在买单的时候,更多是出于一种善意和救急的心态。书跟别的东西不太一样,它不是日用的,用盲盒的方式,万一拿到手的几本书都不爱看怎么办?大概卖了一个星期左右,我们就把“加油包”下架了。
我们还是比较珍惜羽毛,不太希望读者最后认为我们是打着救灾的名义趁机捞一笔。后来我们选择“加油包”的产品,其实是我跟同事亲自选的,基本上都是未读的代表作——充其量你不太感兴趣,但是你不可能说这个书不好。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
当时我们发货停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比疫情期间、比之前任何一段时间都长。这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非常深刻的教训。
其实年初,我就跟同事说,要不要把一部分书换到一个新的库房,建一个新的零售库。但在没发生水灾之前,这不是一个很紧迫的事。真的发生了之后才发现,天灾人祸确实随时有可能发生。
所以这次我们相当于被大水推了一把,后来跑了很多地方,找一个地势更安全的,不要那么低的,仓储物流比较方便的地方做库房。这是个未雨绸缪的事,更何况一家公司所有产品都放在一个库房太危险了。一旦这个库房出任何问题,就意味着公司可能要停摆了。
两次危机
其实疫情刚结束,2023年大家劲头挺足的,想好好施展手脚,做点好书,卖点好书。所以我就想说,洪水这个事不能变成对士气的打击,尽快恢复到正常才是最重要的。
好在不管是危机公关还是紧急事件,未读还是有一套自己的应对逻辑,有自己的分寸感。
2014年开始做这个品牌的时候,我并不想做书,只想做一个行业里比较牛逼的新媒体。事实也做到了,大概一两个月我们微信公众号的粉丝就超过十万了。
后来做书完全出于玩票的心态,加上公司确实需要收入,新媒体当时没有办法带来收入。结果没想到书卖得太好了。我们2015年,第一年净发5,000万码洋,第二年就一个亿了。
当时选择做的书全都是大众型的、图书公司不太做的书,完全基于我的个人兴趣。前期有很多选题签得都很任性,而且我们签的时候完全不考虑这个书未来能够卖多少册,我只用想它能不能亏本就行。这个账是很好算的,只要不亏本我可能都会签。
像我们现在卖得最好的《What if》,那会儿很任性,版权书讯已经挂到版代公司的官网上面了,都没有人签。但我觉得他是个天才,直接拍了一个5位数以上的价格,把它给拿下了。等我们签完,其他出版社跑去找的时候,觉得很意外,为什么会有一个纯新的公司敢以这么高的价格去签。我们好多书都是这样签下来的。
有些书名,我们故意取得比较另类。像我们之前获得文津奖的《一想到还有95%的问题留给人类,我就放心了》,特长的一个书名,实际上是一句文案。原书名叫We Have No Idea,要是直译过来“我不知道,我没想法”,这个书就没法卖了。
到2017、2018年那会儿,我们攒了好多选题,消化起来会比较头疼,而且它占用了很多资金。2017年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原来大股东经历了一些人事变动,而且分走了绝大部分的渠道,结算一下子就终止了,我们这边现金流当时基本上断了。
直到遇到现在的投资人,对文化产业特别感兴趣,对我们的品牌也特别喜欢,才算把这个事解决了。我觉得那会儿真的是未读成立以来遇到的第一次重大挑战。如果没有拿到融资,那未读就没有了。其实当时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我带着团队撤了,另起炉灶。
那道坎之后,我们本来想放开脚步大跑一下,所以签了很多选题,对未来也有很多憧憬,包括还想尝试一些线上的业务诸如此类。2019年是我们业绩最好的一年,结果2020年春节疫情来了——这就像刚刚踩了一脚油门,往前跑,红灯来了你要停车,结果一停停了三年。
这两个事接在一块,对未读而言应该是最大的危机。回过头来看,2023年的水灾就不算啥了,因为它是个临时性事件,而且损失是有限的、可控的。
基本上整个公司从2019年之后就完全变成了自力更生的状态。我们现在整体的经营,还有资金的回笼,全部是靠我们自己,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可能有一多半的回款依赖出版社。
后来我跟同行聊天的时候也说,你发展到一定规模,千万不要再让自己的销售或者说让自己的回款单纯依托于某一个合作方,否则肯定会死得很难看。只要有一天他出了问题,或者他跟你的合作出了问题,你就一定会出问题。
要想办法让自己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得把所有主动权都拿回到自己手上,这样的话大市场好的时候你可以多分到一点,大市场不好的时候至少你自己可以安身立命。这几年我们最大的成就就是把这个事给解决了,所以现在我们不太受外部影响,可以自成一体。
未读到明年就10年了,这些年我们也做了很多全国性的大型品牌活动。可能需要用很大的力度去提高你的声量,号召大家都来支持都来关注,但是那一定是一个美好的东西,或者是一个正向的东西。我们肯定不会拿大水这样负面的东西去做过分渲染,这个有点像吃人血馒头的感觉,我们也不太喜欢。
包括我们有很多书,其实跟很多社会热点是可以结合的,但是我们在营销推广上特别慎重,很多时候属于那种你明知道这个时候社会热点是一个负面的,有很多人关注上了热搜。你也正好有一两本书,可能主题跟它是相关的。从商业的直觉,你想去推;但是从这个品牌的直觉上来讲,你就觉得宁肯在这个问题上面保持一下沉默,没必要自己过于主动地去贴这样的热点。做品牌文化,我觉得还是要建立一个更长期的口碑。
2023年8月8日,位于重庆市九龙坡区杨家坪的钟书阁内读者络绎不绝。
大环境
实话讲,干这行确实有很多时候是需要你自己的那口气和信念来支撑的。
这个行业不是个特别挣钱的行业,开卷统计出来一年还不到1000个亿的市场规模。而且这1000个亿还是码洋,实话讲你要折算成真正的销售,才多少个亿,可能还不如卖瓜子?可是这个行业又是要求高投入的,感情也好,才华也好,更不用说资金与人力。
这个行业里面有很多有才华的人,但是最后你去看那些排行榜,就会发现绝大多数的读者群还停留在那么一个level。这时候你就会产生所谓的错位感,你不知道你在为谁服务。
我刚去了法兰克福书展,疫情之后第一次去。我最大的感慨,就是发现全世界出版人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但人家是完全市场化的,没有那么多所谓的情怀成为情绪上的干扰。每一个出版商、每一个品牌,它都会有自己特定的人群。
这就是我们国家出版业落后的一个核心原因:缺少进行商业运作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兢兢业业的出版人,更不用说还会受到一些市场无序状态的干扰——盗版书没人管,乱价也没人管。或者说,想管也管不过来。
这样一个环境确实太考验人内心的强大了。你怎么让一些有理念,还有想法继续做好品牌好产品的人,能够有信心做下去,这是一个大问题。
要我说可能就取决于两点:首先,心态。你要坚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你要坚信在中国这么大的人口基数上面,你做的书,哪怕只能印3000本、印5000本,这3000本5000本也能够找到一个比较好的归宿,你只能抱着这种心态去做事情。
其次,尽可能让自己变得无情起来。你把自己就当作一个商人,算账就好了。但同时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书你不想做,那就别做,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书。然后把自己的产品做好,我觉得应该不至于活不下去。虽然不太可能大富大贵,但至少我觉得这个行业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它是一个可以不用退休的行业。
做书这个生意,真正刺激的是,每一本新书都是一次全新的“赌博”。你把这本书变成一匹黑马,把它变成一本畅销书的过程是非常刺激的。它会让你分泌很多多巴胺。
但话说回来,痛苦的地方也在这儿——比如书名取错了,封面做错了,只要错一环,就有可能导致这个赌注失败。所以这个过程比较磨人。有很多产品我们可能要磨好几年,有些畅销书可能光一个书名就要想半年。我们80%的时间,其实都是在想办法做生产做加工,做市场转化。只有20%的时间,是用来去采购,去策划选题,去找到能卖的内容。
如果我们拿上市作为一个商业化程度比较好的标准来讲,这个行业所有上市的公司基本上成立时间都不少于10年,绝大多数是15年以上。我们一个还不到10年的公司,我觉得应该有足够的耐心去看待这个事情。
今年大盘数据不好看,大家士气多多少少都受到打击。同行都自嘲说今年可能是未来几年最好的一年对吧?一年不如一年。
我最近看了很多心理自助的稿子。心理学家会这么告诉你,你老是这么负面、消极地自我暗示的话,一定会越来越差,所以我觉得时不时还是要想办法给自己一些念想,要主动去折腾一些事情,对未来抱有一定期望。
哪怕你把期待值稍微降低一点点,但也不能毫无期待地面向未来。那你干啥行业有意思?那活着都没意思了。
我相信绝大多数同行虽然一边吐槽,一边还是在跟我一样在做事情。外部大环境不要瞎折腾就行。像我们做外版书多,我就特别担心突然跟某个国家关系不好。能缓和一点,对大家都有好处。剩下的事情,我们能活得多好,那是我们自己的事,外力不要有太多干扰就挺好。
我们会说2014到2019是出版的黄金五年。现在绝大多数有一定名气的品牌,都是在这五年快速成长起来的。未来还会不会有?我觉得会。因为出版行业是一个可以穿越周期的行业,存活了几百年。
那么你就好好地等待这个周期就好了。在周期上行的时候就多做点事情,多折腾一下。周期下行的时候,就防守,相对保守一点,让自己的经营健康一点,不要有太多危机。
从商业角度来讲,各行各业都是这个样子。出版更需要有定力,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慢产业,快不起来。你得让自己的性格,以及其他各方面也慢下来,有节奏地去做事情,这个还是挺重要的。 (采访整理 记者/杨溪)
ABOUT / 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