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星,豪赌式逐梦演艺圈
2023/12/25 | 作者 冯祎 | 编辑 孙杨
在女演员流行努力“扮嫩”的影视圈,2023年末上线的古装玄幻偶像剧《山有木兮木有心》,凭借着一群“真少女”引起了观众的兴趣:
女主角周漾玥曾是《小戏骨:红楼梦之刘姥姥进大观园》中的林黛玉,今年不过16岁;14岁的裴佳欣继热播剧《灼灼风流》后再次饰演公主,扮相同样惊艳;在《周生如故》《斛珠夫人》《沉香如屑》《且试天下》等剧中饰演女主角少女时期的刘琪锜,在这部剧中迎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角色;今年只有13岁的张婉儿,已经参演了14部电视剧、22部电影,其中不乏《悬崖》《庆余年》《曾少年》这样的口碑剧;18岁的赵语彤作品虽不多,但却都是《不老奇事》《问心》《江照黎明》这样的良心剧。她们中最晚出道的也不过10岁,最早的3岁便开始接触娱乐圈。
据不完全统计,20万“横漂”中,有1万未成年人。近些年,越来越有存在感的小演员们、线上线下无处不在的艺术培训中心、演技提高班、童星训练营……所有这些仿佛都在印证着张爱玲那句“出名要趁早”,更何况是娱乐至上的当下。明星人均日薪“208万”的今天,一场豪赌式的童星养成记,正在许多角落默默上演。
拼孩子,更是拼家长
随着音乐声起,小婷将一只手搭在杆子上,另一只手模仿芭蕾手位起起落落,对面的落地镜,映出小婷和其他七八个孩子的身影。在这家艺术培训中心的形体课上,无论容姿、坐姿,还是站姿、走姿都要训练。而隔壁教室的表演提高班里,哭声此起彼伏,这节课学习的是用六种情绪表现“哭”。虽然大部分孩子的表演仍显稚嫩和浮夸,但在父母眼中,他们已经是准童星了。
因距离横店影视中心仅3小时车程,且教育资源相对丰富,很多既想争取更多机会,又想同时兼顾学业的娱乐圈“逐梦家长”便将杭州当做了大本营,因此,类似的童星艺术培训机构在杭州不计其数。
据小婷的母亲林女士透露,女儿所在的这家培训中心的收费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参加中心内部的各种才艺课和演技辅导班,小婷一周要去两次,每年的费用是2.8万。公司有义务推荐孩子参加社会上举办的才艺比赛和节目海选,但合同上并没有写明具体频次;如果想让孩子获得更多面试机会,则要与该公司正式签约,签约费为两年8.8万元,表演、形体、台词课也会采取小班授课的方式。一旦与某剧组签约成功,公司会抽取50%的佣金。
该培训中心的负责人也坦言,目前公司的主要收入来源便是“签约费”,因为孩子的片酬一般不会太高,尤其是刚入行的孩子,参演一个只有几句台词的角色不过千元,即便公司抽成,也是很小的数目。
这已经是女儿小婷签约的第二家演艺类公司了,因第一家公司只能给孩子带来“拍平面”的资源,林女士果断放弃续约。“其实拍平面收入更高,回本更快,一次拍一天的话,就可以挣到一两千元,如果能达到走秀的水平,这个收入还可以再翻三番。”
但林女士依然认为“拍平面”是“杀鸡取卵”的短视行为,“拍平面和拍戏付出的体力和时间成本是差不多的,可拍平面只要摆姿势就可以了,对孩子的综合素质并没有提升,拍多了还会消耗孩子的灵气和热情。”对于培养女儿已投入的资金成本,林女士只笼统地说了一句“小几十万”。
“童星”并不是新鲜的词汇,而近些年,小演员的存在感越来越强烈:《隐秘的角落》里“朱朝阳”(荣梓杉饰)、“严良”(史彭元饰)、“普普”(王圣迪饰)组成的“铁三角”,彻底转动了一众成年人命运的齿轮,三名小演员也凭借这部爆剧片约不断。
先凭《人生大事》里古灵精怪的失孤少女赢得了观众缘的杨恩又,新作品《出入平安》又锁定了2024年的暑期档;《天才基本法》“芝士世界”里的四位小演员林子烨、王圣迪、傅铂涵、郭紫铭,也都有五六年的演戏经验了;《以家人之名》里幼年版“李尖尖(丛尚饰)”、“凌霄(徐崴罗饰)”和“贺子秋(萧李臻饰)”吃到的红利远大于真正的主演。
之前《红楼梦》里捧出的“小戏骨”们,也开始在IP剧里挑大梁了;2003年出生的文淇,10岁出道,14岁便凭借《血观音》成为金马奖最年轻的“最佳女配角”得主,今年的上海电影节又带来了她首执导筒的《她问》……这还没算上《放开我北鼻》《爸爸当家》《我的小尾巴》《三孩来了》《一起出发吧》等综艺节目里的素人萌娃们。
当娱乐圈正在成为高收入低门槛的代名词时,“出道”便被一部分家长纳入了孩子的职业规划当中。
如果从杭州驱车来到金华市东阳市中南部的横店镇,“出名要趁早”这句话会更加具象化。
2022年已播国产剧中,古装剧和年代剧占比达37%,中国目前面积最大的影视拍摄基地横店顺理成章地成为影视圈的“宇宙中心”,仅2023年上半年,就有44个备案剧组在此拍摄。浙江东阳市公开信息显示,2022年在横店拍摄的影视文化作品中,有230部有未成年演艺人员参演,人数达6000多人。
即便是孩子,也要练就冬天能扛冻、夏天能受热的本领,忍困乏、挨饥饿更是家常便饭。进了剧组就不再有成人和儿童之分,一旦不能达到导演要求,挨骂、受委屈都只能自我调节,哪怕只是充当背景板也要敬业。被采访的小演员中有一位最长一次连续拍摄了7个小时,其中3个小时要站在水里。“能吃苦”是小演员们最基本的素养,一旦扛不住中途离组,便意味着会被各大剧组“封杀”。
“没有人脉几乎寸步难行,我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各个招群演的微信群里给女儿报名。”林女士说,有时孩子拍一天也不过二三百元,根本不足以支撑她们在横店的日常开销。“有时还会遇到骗子,让我们交几万块钱换一个有台词的角色,最后‘一剪没’,光是拉黑的群演中介就有好几十人了。”
在一众“小横漂”里,10岁的妞妞算是幸运的,小时候学过走秀、舞蹈、演讲,7岁时加入了沈阳当地的逐浪剧社正式学习表演。去年暑假她在横店拍了20多部戏,虽然都是只有一两句台词的小角色,但不乏《狐妖小红娘》《与凤行》这样被业内“押宝”的待爆剧。其中一部民国剧里,她扮演的“报童”的角色还有与主角同框的画面。
为了实现女儿的演员梦,妞妞的父亲赵先生放弃了原本的工作,带着孩子在横店住着一间月租1500元的房子,平时一边到各个剧组试戏,一边陪着孩子上网课。在孩子的个人微博上,发布了与赵丽颖、关晓彤、杨幂等大明星的合影,积累了5万多粉丝。
在与这些家长的交流中,记者发现要培养一个“童星”,考验的不仅仅是孩子,更是家长。这里的“考验”特指两方面,一是财力,有时为了争取一个角色,要带资进组几万到几十万不等;为了和明星有张合影,也要花几千甚至上万元才能在明星旁边当个露脸的群演;小演员片酬低,拍戏的来回路费、吃住都需自理;家长为了不让孩子落下学习,还要常年聘请私教,甚至在北京、上海、横店都置办好学区房。
“我见过阵仗最大的童星,除了妈妈全程陪同外,还有一个生活保姆、一个私人家教和一个表演老师跟组,比三线明星排场还大。”一位家长说。
二是家长的情商要高,因为未成年人在拍戏和录综艺时,家长需全程陪同,在某种程度上说,家长就是经纪人,要和合作方搞好关系,“会来事儿、有眼力见儿,隔三差五请剧组吃饭、喝奶茶的自然会更受欢迎。”
演员,对孩子来说,或许会成为未来的职业。培养一个童星,对家长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职业。
2023年8月4日,湖南怀化一家舞蹈培训机构的孩子们在跟着老师节拍练习动作。
无人在意的沉没成本
“其实孩子能不能成名,作为专业的经纪人,我们看一眼就能知道。”李女士是一家位于深圳的少儿文化传媒公司的合伙人,这家公司成立于2009年,旗下小演员曾出演过“小戏骨”系列,也靠亲子类综艺捧红过自己的小童星。“挑选童星,和挑成年演员有异曲同工的地方,都要有观众缘。‘眼缘’是个抽象的概念,具体到童星,主要是指颜值和灵气,心智也要比同龄人更成熟。”
李女士透露,在这里接受定期培训的孩子约20人,年龄在4-14岁不等,每月慕名来加微信的家长多达七八十人,他们大多会制作精美的简历和艺术照,有的还会附加一段孩子的才艺表演视频。
“对于‘混娱乐圈’,很多孩子只有懵懂的概念,大多数是家长在推着往前闯。”李女士无奈地说,“其实演艺圈的沉没成本是巨大的,但是在更巨大的利益面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无视它,几乎99%的家庭都是在试错。”
曾有权威调查数据披露,目前我国每年参加各类艺术培训的2-12岁儿童超过1亿人次,但真正有价值的机会却凤毛麟角。为了这凤毛麟角的机会,家长和孩子挤破了头,也因此催生了大批童星培训机构,2016年中国儿童艺术培训市场规模就已超过400亿元。
这些培训公司往往有一整套成熟的套路:先建一所以培养演艺或才艺为名的培训机构——大一些的“公司”会配套排练室、舞蹈室,“小公司”甚至只有一间挤在写字楼里的办公室。当这样的培训机构积累起学员时,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转化为选角基地。
当机构获知某个演出机会时,便会以选角为由让家长缴费,缴费的名目也颇多:代拍费、试镜费、宣传费、特训费、演技提高班……机构里的“老师”熟知学生们的家底,利用家长急切的求名心理,可以轻松拿捏这些“摇钱树”。
而所谓的演出机会,有时不过是一闪而过的镜头、没有台词的群演,有时甚至只能拿到一套试装照,但他们所付出的代价动辄上万元。如果这些演艺机构能得到电视台、名牌节目或业内演艺人员的背书,这块“敲门砖”的价格还会翻上几番。
“有时候是‘小鬼难缠’,家长根本接触不到导演,在选角导演那里就被卡住了。以我的经验来看,其实越大越正规的节目反而越不用赞助费,就像周星驰为《长江七号》、张艺谋为奥运开幕式、贾樟柯为《山河故人》全国海选小演员那样,真的要靠实力赢得机会。”李女士说,他们一般会建议孩子先从“网红”做起,用最低的成本检验自己是否有观众缘,在积累了一定知名度和粉丝后,机会自然就找上门来了。“我反而害怕上来就塞钱的家长,后续会给公司带来诸多麻烦。”
而比起要进入娱乐圈的层层“关卡”,这些童星还有一个更大的敌人——成长发育。
并不是每个童星都会像杨紫、关晓彤、吴磊一样等比例长大,靠着“妈妈粉”“姐姐粉”的拥护成为流量明星,也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张子枫和易烊千玺的演技,能成为最年轻的华表奖影后和最年轻的百亿影帝,更难成为让媒体说出“整个电影圈都在盼着她长大”这样的话的童星。
能从“小横漂”中脱颖而出成为著名“童星”的不多,从“童星”顺利过渡到“演员”的更是少之又少,更多的只是一个个湮没在观众记忆里那些遥远又陌生的名字——80后90后的“小男神”、出演过《真命小和尚》《宝莲灯》《九岁县太爷》等剧的曹骏,在演技综艺《演员请就位2》中惨遭淘汰,在最近的热播剧《珠江人家》里只能拿到四番角色,但这已经是他近几年来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了;曾被誉为“李连杰的接班人”的谢苗,在事业黄金期时选择回到学校接受传统教育,待学成归来时,演艺圈早已没有了他的位置,如今只能出演边缘角色;《武林外传》中饰演“莫小贝”的王莎莎,科班出身,且还是上戏的硕士,却因不符合主流审美接不到戏;还有转行幕后的“小龙人”陈嘉男、看破红尘出家为尼的胡雅斯(代表作《还珠格格2》《笑傲江湖》等)、因“杀人罪”被判17年的王欣逸(代表作《海豚湾恋人》等)等等,谈起他们,难掩“出道即巅峰”的唏嘘。
李女士说,童星的“陨落”有诸多因素,有的“长胖了、长残了”;有的只把演戏当做一个经历,最终回归正常轨道;还有的童星因一个角色走红,但也因此受限陷入事业瓶颈,如剧版《小兵张嘎》的主演谢孟伟,如今只能靠消耗曾经的名气在网上卖货;还有因家里经济难以支撑孩子继续追梦,身体原因不得不放弃,或是被中介欺骗而对这个行业心灰意冷的。
“童星和中年女演员有些像,都面临选择不多、戏路窄的问题。要知道,观众虽然对童星有滤镜,但观众的包容度和童星的年龄是呈反比的,童星想做真正的演员,市场评判标准也会随之变化。当他们可爱的外貌消失不见、青涩的演技不能驾驭更复杂的角色时,便很难避免被淘汰。”
处处“埋雷”的童星养成之路
“某某电影小主人公,正在火热招聘中,电影投资上亿,将于明年春节档上映,某某名导任首席顾问!”当各大家长微信群里收到这条信息时,很难忍住好奇心不去添加制片人的微信。一位家长为给孩子竞争到这个角色,先后通过微信给“于制片人”转了3888元入会费和1225元试镜照的费用,而此时,于某的骗局已经成功了一大半。直到这位家长再次贡献了19800元“带资进组”的费用,却被“制片人”将微信拉黑后,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这是2022年公开审理的一起“童星招募”诈骗案。所谓的制片人不过是常年混迹于群众演员行业的“群头”,其工作证也是合成的。被骗的家长也不止一位,前后共有5名家长向其转账了9万余元。警方历时9个月时间,将于某抓获。最终,法院依法对于某以诈骗罪和伪造身份证件罪予以并惩,执行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3万元。
更早之前的2020年6月,北京法院也公开审理了一家名为北京世纪博湾的童星经纪公司与一位客户之间的诉讼。该公司星探承诺,免费将原告闫某包装成童星,闫某父母遂与之签约,并支付了8.6万元包装费。但在签约之后,闫某母亲发现所谓的摄影棚是环境很差的地下室,所谓的培训课也没有正规老师,更别提此前约定的影视剧和平面广告拍摄机会了。
虽然法院最终裁定该公司违约,并判其退还闫某3万元合同款,但直到现在,该公司都没有向闫某一家支付这笔赔偿。天眼查显示,该公司已经被起诉过29次,其中有19次为合同纠纷。
更多的,是连投诉都难以成功。目前,我国还未出台统一、详尽的少儿演艺行业法律法规,未成年人保护法、劳动法、合同法、广告法等在很多时候并不能适用于少儿演艺市场的全部场景。而民间的演员工会组织如横店演员公会,一般不会插手未成年演员的事务。
林女士曾向记者出示过两份几乎一模一样的合同,唯一不同的是甲方。一份是某某剧组,另一份是某某舞台剧。但无论剧组还是舞台剧,都不是能承担法律责任的具体公司和法人,一旦它们宣告解散,乙方连负责人也找不到。
“合同里很多条款都语焉不详,比如标明乙方要支付225000元用于拍摄照片和宣传推广,但并没有对拍什么照片、如何进行推广进行解释。”林女士说,在这两份合同里,话语权牢牢掌握在甲方手里,乙方的权利是被剥夺和压榨的。“他们可以在不用提前告知我们的情况下使用孩子的肖像,无论是广告、宣传片,还是微剧、舞台剧,而且是无限次无时效限制地使用,他们还可以随时终止合同,但是如果我们要终止合同,要赔80%违约金。”
合同纠纷或许还能诉诸法律,而对于童星疲劳工作、强制“催演”、身心健康、被迫成为廉价劳动力等方面的隐患,更是很难被量化。
一边是处处埋雷的豪赌,一边是“你儿子是下一个易烊千玺”、“你女儿是杨紫第二”的诱惑,一些家长心里的天平,早已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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