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冯小刚:我是个逆潮流的人
2023/12/25 | 记者 么思齐 | 编辑 孙杨
时隔15年后,2023年的岁末,冯小刚带着《非诚勿扰3》,再度回归他最熟悉的喜剧电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冯小刚都是喜剧票房的代名词,早期的冯小刚打造了中国内地贺岁档的概念,但他不满足于做一个拍贺岁片的导演,他有对作品的精神追求,在创作上,他不是一个随大流的人。正因如此,在商业电影市场繁荣的风口下,他转身去拍了《1942》《集结号》《唐山大地震》这类更观察社会和时代的电影,很多作品的故事聚焦于小人物在平凡中的无助,并试图追求“哲理的深度”,让一个变革中的社会在这些平凡人中立体了起来。
总有人问,冯小刚还有号召力吗?还能抓得住不同时代观众的心吗?他自己看得通透,时代在发展,一代导演服务一代观众。刻意讨好观众是徒劳的,只要你拍的是人类共通的情感,无论什么时代的观众,都会有人买账。
与葛优再搭档:喝酒、聊天,默契十足
《凤凰周刊》:《非诚勿扰3》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在诸多经典IP里,为什么会选择继续拍摄《非诚勿扰》系列?
冯小刚:首先它仍延续了前两部的喜剧风格,是比较温情、浪漫的轻喜剧,故事设定也非常简单,发生在2031年,有一定假定性,也延续了葛优一贯的幽默,以及他和舒淇在过去《非1》、《非2》中冤家式的爱情关系。
《凤凰周刊》:你和葛优合作多年,已经成为一对影坛神仙组合,可以分享一下你们两人在工作内外的相处模式吗?
冯小刚:我们俩在一起拍了很多部电影,观众特别喜欢葛优,当然我和观众一样也特别喜欢葛优。无论私下里、生活中还是电影合作上,我用两个词来评价我们的合作——舒服、默契。每次一个剧本写完,约葛大爷聊个天、喝个酒,告诉他有这么个剧本。葛大爷对我也很信任,都会欣然答应我,不用发愁找不着演员。
再者,我写剧本的时候脑子里通常会有葛优的语态、语气、表演方式,会把对他的印象融入到剧本里。所以葛优拿到剧本的时候,也会觉得很亲切且容易上手。
葛优戏路很宽,他不仅擅长演喜剧,正剧、悲剧演得也很好,例如《活着》,当然他最深入人心的形象是喜剧。观众看葛优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就是我们常说的一位演员有人缘。
这次拍《非3》,因为我们年龄都不再年轻,所以拍戏时间安排得比较松弛,每天中午开工,晚上7点左右结束。每天收工后葛大爷就到我这儿来,边喝边闲聊,但在聊的过程中,会把话题拐到影片上。有时候就在喝酒的过程中又想出一个包袱。我们在一块儿拍了两个多月,结束的时候都觉得时间太快了,还没拍够。
《凤凰周刊》:葛优已经66岁,这样的年龄再演爱情电影,会有什么反差感吗?
冯小刚:《非诚勿扰3》是一个爱情故事,葛优也说,“我60多了还演爱情”。但我觉得一个人到了90岁、100岁,心里也有爱情,生命不息,爱情就不会熄灭。
例如经典电影《廊桥遗梦》里伊斯特伍德和斯特里普两位演员呈现的中年人之间非常含蓄又真挚的那种爱情,是一部很感人的电影。它就是个小制作,但细腻地讲了两个中年人的爱情,也深得年轻人的喜欢和赞扬,所以爱情故事不会受年龄的限制,只要能够感人。
《凤凰周刊》:这次《非3》和前两部的间隔时间已经跨越了十多年,多年后再次和原班人马合作有什么新的感受?
冯小刚:一个发现是大家的亲切感依旧。距离《非2》已经过去了13年了,我们第一次来试妆的时候,葛优进来,我说舒淇在里边试妆,你要不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他一去,俩人一说话,就好像昨天才见过似的。
范伟一如既往地好,他也和葛优一样,也是这些年来无论什么时候打招呼,都二话不说就会来和我一起合作的人;李诚儒也是将近30年的老朋友;姚晨也衔接了《非2》里的人物,戏里她有一场和舒淇20年没见的戏。当然我们还有《非2》里的关晓彤,那时候还是个小孩,演孙红雷的女儿,现在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还有新朋友岳云鹏。
对于为什么再拍《非诚勿扰》系列,是因为我现在每天上网,看到的坏消息特别多。我认为,人们在生活中心里不能全是垃圾、愤怒、恶毒。这样对我们的心理健康、生理健康都特别有害。拍一部喜剧,让观众乐一下,消消气,就是这部电影的功德。
“一代导演服务一代观众,电影是个传承”
《凤凰周刊》:拍了这么多年的喜剧,你觉得中国人的笑点在这过去二三十年里发生变化了吗?
冯小刚:最早我们开始做喜剧的时候,实际上观众最喜欢的是对假大空的讽刺,现在好像有所转移,大家喜欢更直接的笑料。比如现在抖音上有才华的视频创作者,很有想象力,让你一看就笑喷了。所以随着时代的改变,大家对笑点的认识也在改变。
我觉得一代导演服务一代观众。过去中国的老导演服务了我们父母这一辈观众,例如谢晋、吴贻弓、谢铁犁、凌子风、李翰祥那一代导演,后来又出现我们这代导演,服务我们这一代观众。
现在电影市场的主力,例如郭帆、宁浩、路阳、陈思诚、王宝强这一批导演,年轻观众和他们有交流通道,同时他们的作品我们看了也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没有明显的界限,电影就是一种传承。
《凤凰周刊》:你的电影观众群体一直非常广泛,从60后-70后那代人,到现在走进电影院的00后,年龄跨度非常大。当年《甲方乙方》的观众和今天看《非常勿扰3》的观众已经迭代,您会主动根据不同年代观众的喜好,平衡自己的电影题材和拍摄风格吗?
冯小刚:其实导演们在创作一个影片时,既是艺术创作,同时也是完成一件商品。是商品就有客户,那么客户对一件东西的满意程度,应该是每一个做商品的人该去在意的事。但我又觉得如果刻意加入这一拨观众的喜好,这种算计是徒劳的。还是一切设置要为故事、人物、情节服务,恰如其分就好,没办法刻意地为每一个年龄段的观众去拍。
例如我没在校园待过,不清楚校园生活什么样,但只要你拍的情感是正常人共通的,无论是哪个领域、哪个年龄阶段的人,失恋了都会难受;追求到喜欢的人都会欣喜若狂,00后失了恋也不会高兴,再过五百年、一千年也是这样。人的情感是一直有共性的,无论是10后还是20后,都是一样的。
《凤凰周刊》:拍摄了那么多喜剧后,现在的你,会被什么样的故事逗笑?
冯小刚:其实挺广泛。我每天刷短视频,能把我逗笑的太多了,猝不及防就笑了。因为短视频在创作时,没太多包袱,非常简单,不需要瞻前顾后考虑很多其他压力。
首先我喜欢那些体现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因为我很喜欢看反杀,比如一群狮子把野牛围住了,最后野牛还挑死一个狮子,成功逃跑了。其次是国际政治,例如俄乌冲突,你看得多了,他也不断地给你推。
《凤凰周刊》:你的电影很多都改编自成熟作家的小说,你现在喜欢阅读什么样的书籍?
冯小刚:我现在什么书都不看了,看看电影就行,时代不同了。过去是通过文学作品来丰富自己,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视觉影像的时代,如果你一年能看100部电影,就会有很大收获。
《凤凰周刊》:中外很多著名导演,都有自己擅长拍摄的电影类型,有的人一辈子都专注于一种类型的电影,你为什么会选择挑战那么多种不同类型?
冯小刚:我觉得老拍一种东西没意思,就像做炸酱面的厨子,做了一辈子炸酱面,虽然很好吃,但你的工作没有创造性。
一个导演也是如此,要不断尝试一些更新的东西,不是在一个安全地带创作,要有一些突破或尝试。例如我拍《我不是潘金莲》时,把它做成了圆形画面,当时很多人反对,但我很想做这样的尝试。
这次《非3》虽然文本上轻车熟路,但从拍摄形式上来说,我们用了一个非常不同以往的形式——过去我们会把调子统一,削减色饱和。这次我们刻意用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方式,把反差降低,把色饱和都调到了120、150以上,我相信大家看完之后会觉得视觉效果非常夺目。总之就是每次拍电影都在某一个方面做一些新的尝试,让我们的工作变得更有热情,更有创造性。保持这种持续的创新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但不这样,干活儿的时候就有点无聊,不能太轻车熟路。
冯小刚接受《凤凰周刊》专访。
生活可以随大流,创作不行
《凤凰周刊》:外界对你有个评价说,冯小刚身上带有一种反差感,来源于你非常擅长拍商业片,内心却是艺术家的心,怎么看这一评价?
冯小刚:我其实是逆潮流的人,在80年代、90年代文艺电影盛行时,我拍商业片。2000年以后,尤其2010年以后,电影产业、电影市场蓬勃发展,大家都扑进来做商业片的时候,我又转身逆着人群开始做了一些文艺片。我觉得随大流不好,生活中可以随大流,创作上不要随大流。
《凤凰周刊》:你这些年也演了很多角色,接下来还有想演的角色吗?
冯小刚:因为演得好的都去当导演了,所以导演只能去演戏了。接下来没有想演的角色。因为我不是演员,我好好把电影拍好,把导演的工作做好就挺好。
《凤凰周刊》:接下来还有特别想尝试的电影题材吗?
冯小刚:有一个是很多年前就想拍的题材,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讲到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故事,一个警察和一个特务,两个男人之间的交锋。故事跨度是从两人20多岁讲到老,最后俩人的孩子也谈起了恋爱。这是一个大部头的作品,正在筹备中。
《凤凰周刊》:如果让你自己定义冯小刚导演,会用哪些作品定义,比重是多少?
冯小刚:我觉得挺难定义的,就像我自己画画,今天这么画开心,明天又觉得那么画开心,我没有一定之规,有点由着性儿来。不同时期,心情、人生阅历决定了要拍什么样的东西。在创作上有时候我很严肃,有时候又特别不着调。
我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在我的导演作品履历上,什么题材都有——喜剧、悲剧、古装、现代、灾难片等等。这回给爱奇艺拍的《回响》,也填补了我没有拍过刑侦题材的一个空白。
《凤凰周刊》:互联网短剧是第一次尝试,有什么感受吗?
冯小刚:我觉得挺好。有时候一个长篇小说压缩进一个电影,要砍掉很多内容,对小说而言太可惜了。如果一个长篇小说变成10集的短剧,人物就都伸得开腿了。
现在美国、英国很多导演、编剧都转向了和奈飞、HBO的合作,因为有更多施展空间。现在的电影不像过去胶片时代,现在所有机器都可以拍电影,4k都已经不算什么,都是6k,技术门槛已经变得非常低了。
《凤凰周刊》:今年一些票房高的电影,例如《孤注一掷》、《消失的她》,切入口是社会题材和新闻事件。如今的影视剧作品对社会热点、话题度的关注越来越多,怎么看这一现象?
冯小刚:这挺好的,总是要记录我们的时代,要和我们的生活发生关系。这两部片子都是发生在现实生活里的事件。《孤注一掷》讲诈骗,现在太多人上当受骗,诈骗方式也层出不穷,触目惊心。
互联网上也都是你死我活,所以我晚上睡觉时就爱听郭德纲的相声,我是他的忠实听众,很开心。
“我是招黑体,谣言多年围着我甚嚣尘上”
《凤凰周刊》:网上现在有一些关于你病危的传闻,有看到过吗?
冯小刚:我看到了,因为最近很多多年不联系的朋友开始问我“你怎么了”。大家更多的是说如果需要医生、医院,会帮着联系。这挺讨厌的,编得有鼻子有眼。
他们说我是招黑体,这么多年围绕我的谣言甚嚣尘上,例如说我赈灾就捐一分钱,我们经常是捐百万的。还比如《芳华》选演员,说我让所有的女演员都把衣服脱了选,你说这事可能吗?它就有人信。前些天我又看到一个,说我这么多年把徐帆锁在一个地方,奴役徐帆,不让她跟人见面。
我们在想这背后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想来想去,我觉得可能是平台为了流量,制造一些博眼球的内容,再等着你去澄清。原来老说清者自清,所以我一直不去解释。后来我觉得这也不是清者自清的时代了,给你泼脏水抹黑,有时候还真得澄清一下,当然有些谣言也不攻自破。
《凤凰周刊》:您拍摄《芳华》是为了怀念当年的青春岁月,今天的年轻人面临的环境与当年已有不同,尽管现在的时代非常丰富,但很多人时常会有一种无力感、焦虑感。你的青春年代也有过迷茫、沮丧的时刻吗?作为过来人,对现在的年轻人有什么想说的话?
冯小刚:我特别幸运,在高中毕业后,应该走向社会的时候我就去当兵去了。然后我转业的时候就是改革开放,轰轰烈烈的开始。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很有奔头,每个人都在寻求自身的发展,对未来充满憧憬。
所以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是改革开放有了成果之后成长起来的一批人,他们觉得吃的苦很多,但其实和我们年轻时候比,确实还是有差距的。当然他们有他们的苦恼,我也很难给什么忠告,我觉得现在年轻人也不需要忠告,他也许觉得你说得不对。自己“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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