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大熊猫:“他者”眼中的中国
2023/12/05 | 作者 王淼 | 编辑 孙杨
小西奥多·罗斯福和克米特·罗斯福,乃是美国第二十六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的长子和次子。他们均以探险家的身份名噪一时,盖因他们曾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后期来到中国,踏上了追踪大熊猫的探险之旅。
他们归国后出版的《追踪大熊猫》一书,则因其文献价值而备受瞩目,并引发了西方探险家更大规模地赶赴中国川滇地区狩猎稀有动物,以及收集这些地区的社会人文和自然环境资料的热潮。
十九世纪后期至二十世纪初期,大熊猫无疑是世界上最为神秘的动物之一,非但很多西方国家对大熊猫的真实存在有着种种猜测,甚或是权威的《纽约时报》,也曾经认定大熊猫只是一种“虚构出来的动物,就像传说中的独角兽或者中国的龙”,以至对于一个西方人来说,“如果有幸在野生环境里见过一只‘活生生’的熊猫,将成为一种无上的荣耀”。
据说法国传教士佩尔·大卫是向西方介绍中国大熊猫的始作俑者,自此之后,一代又一代的西方探险家便纷至沓来,到中国采集稀有的动物标本,却大都无功而返。直至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去中国探险归来,西方社会才第一次拥有了大熊猫的标本,同时也给包括大熊猫在内的中国稀有动物带来了厄运。
把别人的国家视为“冒险家的乐园”,对于一个主权国家原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自然是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分不开的。彼时的中国正陷入内忧外患的战乱之中,整个国家既贫穷落后,又动荡不安,彼时的民国政府自顾尚且不暇,遑论保护稀有的动物资源,当然更不敢轻易得罪西方列强,只能听任他们以“科学考察”的名义前来探险。虽属歪打正着,却让他们以“他者”的眼光为视角,为当时的中国留下了诸多客观、真实的写照。
到中国去追踪大熊猫
对于一些天生喜欢探险的人们来说,总会有一种神秘的呼唤在时刻召唤着他们,令他们魂牵梦绕、心神难安。就像莱蒙托夫在一首诗中所写道的那样:“不安宁的帆儿却祈求风暴,仿佛风暴里才有宁静之邦。”
一年前才从帕米尔高原探险回来的小西奥多正是这样。忽然有一天,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开始在他耳边低语,地球上大山高原上的精灵,从裸露的岩石和如云的雪峰上,向他暗示着在暴风雪中胡须上、脸上结了冰的日子;荒漠里的精灵则向他吟唱着旷野里的狂沙和烈日之歌……小西奥多于是知道,他又该上路了。
对于有着探险家身份的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而言,探险,时常与危险同行,乃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在地图上寻找空白处,用虚线标注无人涉足的山川和河谷,做出探险的规划,是他们日常生活中最感兴趣的事情。
这次,他们将目光盯在了亚洲的印度支那西北部地区,计划经由缅甸进入中国的云南,沿着古老的八莫至大理府的小道,直抵川西山区的丛丛竹林,去探寻大熊猫的踪迹。
除了大熊猫,那里还有不计其数的令他们着迷的动物,其中包括一种叫做羚牛的奇异动物,长得既像山羊,又像羚羊;另外还有毛发十分漂亮的金丝猴,有一种鲜为人知的鹿,以及喜马拉雅羊、鬣羚和斑羚,这些都是他们计划追踪的目标。
事实上,包括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在内,彼时的西方国家对大熊猫可谓知之甚少,不仅它生活的范围和它的习性尚且是谜,甚至连它到底是熊,还是猫熊,抑或完全是一个新的物种,也均没有定论。对于能否找到大熊猫,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同样没有多少把握,以至他们都不愿意让最亲近的朋友知道他们这次探险的真正目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执意探寻大熊猫的决心。
尽管需要进入很多国家的国境,而获得那么多国家的许可并不容易,但总统之子的特殊身份,还是为他们带来了诸多便利。他们先是得到了菲尔德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赞助,购置了各种必备的装备,继而顺利地组织起一支包括探险家、博物学家和翻译、保镖在内的考察队。
报界披露此事后,竟然有很多人想和他们一同前行。一名男孩在信中这样写道:“我十一岁了,我主要的工作是去学校,但是那里特恶心。”一位姑娘在信中写道:“我今年十八岁了,我总想去看世界,这次我的机会来了。好吧,上校,我们何时出发?”
除此之外,有人希望得到异域的礼物,他们的要求从“留作纪念的小型活体动物”,到狂热的垂钓者索要的鸟类羽毛,乃至“一个珍贵的中国瓷器”,称得上五花八门。
还有人主动送给他们礼物,比如有人送给他们一卷“永远不会断”的绳索,有人送给他们一些七叶树的种子,并宣称穿越喜马拉雅山时把它放在口袋里,就不会得风湿病……如此种种,构成了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出发前的有趣花絮。
一次充满惊悚与悬念的艰难行程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西南边陲,无论是在交通方面,还是在通讯方面,均处于非常落后的状态。而与落后的交通和通讯状态相比,更让人感到恐怖和不安的,则是自然环境的恶劣,以及盗贼猖獗、土匪横行,这就注定了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的追踪大熊猫之旅,将是一次充满惊悚与悬念的艰难行程。
进入中国境内不久,他们即在被称为“死亡之谷”的怒江河谷第一次遇到了状况。两人被告知前面的隘口处有土匪出没,而且已经劫掠了很多过往的行人,这让他们立马进入了高度戒备的状态,虽然最终只是虚惊一场,却也为他们未来的旅途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
在澜沧江畔,他们第二次接到了匪情的警报,并亲眼目睹了土匪给乡下无辜百姓造成的灾祸。镇上的大街一片断壁残垣,一排排房屋只剩下焦黑的泥土墙壁和一堆堆废弃物……好在他们只是与土匪擦肩而过,并没有正面交锋。
他们距离土匪最近的一次,是在川西的泸定桥附近,不仅负责护卫他们的士兵与土匪有过短暂交火,当地头人差遣迎接他们的民团团丁,也被土匪连人带枪一并劫走。而他们无力将这些团丁救回,只能等待头人拿钱赎人。
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穿越的川滇地区,位于中国西南部的高原地带,严酷的自然环境和恶劣的气候条件,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另一个严峻的考验。那里是一个冰雪覆盖的世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山路陡峭,崎岖难行,前一刻还是晴空朗朗、阳光普照,后一刻即是狂风呼啸、大雪纷飞。
他们或者撑着黑色的大雨伞一步一步往前挪,就像困在荒岛上的鲁滨孙,满面风霜,蓬头垢面;或者骑在骡子上艰难前行,时时都有跌进山涧的危险。他们的衣服经常会被雨雪浸透,一停下来就冻得直打哆嗦,又累得气喘吁吁。
有时他们需要从高处直下谷底,既要在光溜溜的垂直岩石上滑步,还要紧紧抓住一些不知名的植物的藤蔓,以防跌落。尽管他们已经十分小心,但跌倒、擦伤、青肿、挫伤,却仍属家常便饭。
两人还会遇到一些在荒山野岭旅行时经常会遇到的麻烦,比如,稍有不慎,就会吃到有毒的食物,或者喝到有毒的饮用水。有一次,克米特即因为误食了有毒的食品,突然间全身抽搐不止,直到在当地找到了一位曾经在仰光学习过的中国医生,进行紧急施救,克米特才终于转危为安。
当然,经过了千辛万苦的努力,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终于“如愿以偿”,在彝族当地人的协助下射杀了一只大熊猫,并将大熊猫的标本带回美国,且因之成为当时美国人眼中的“英雄”。
百年前中国西南边陲的社会万象
作为一部探险日志,《追踪大熊猫》的主要价值,更多的表现在作者对彼时中国西南地区的社会人文和自然环境的观察与描述上。因为自然条件的限制,中国西南边陲本来就很少有人涉足,自然也缺少相关的人文风俗史料。而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则以亲历者的视角注视着这片土地,一路走,一路写,详细记录了他们走在路上的所见所闻。
其中有很多颇有意思的细节,是中国人自己因司空见惯而熟视无睹的,一旦时过境迁,即会湮没无闻,反而因了他们的记录,留下了一些雪泥鸿爪,并因此具备了珍贵的文献价值。
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刚刚进入中国国境,即遇到了一列护送遗骸回乡的队伍,在四五天的时间里,他们与探险队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前行。这支队伍抬着一具华美的棺材,四人在前,两人在后,用杠子抬着,棺木在绳索间来回摇摆。苦力们对着逝者轮番喊着号子,一只颜色绚丽的公鸡,则被捆绑在棺材的盖子上,以防逝者的灵魂复苏。
对此,小西奥多这样写道:“为了把故去的人埋葬在自己祖先旁边,汉族人总要花大价钱,并且克服巨大困难都要完成。”他既对这种风俗表示无法理解,继而又在后面的描述中作出这样的评价:“尊重祖先是很好的事情,然而,把它滥用为把整个家庭急需的绝大部分财富和去世的人一起埋葬,而且在葬礼中那些毫无意义的仪式上还要花费家里的积蓄就是可耻的愚蠢行为。”
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对他们沿途经过的村庄,以及热闹的西南边民生活,均有着详细的描述。在他们眼中,中国式村庄大都由一条铺着不规则鹅卵石的主干道贯穿其中,通常有两到三个驿站,街上大多是肉贩子和菜贩子的货摊,货摊靠油灯采光,在这里,聊天往往一直持续到深夜,每天的闲言碎语从这家传到另一家……
他们还常常兴致勃勃地参与到当地人的赶场中,对那种“东方式的吵闹和混乱”充满了特别的兴趣:卖肉的将切成长条的肉挂在一根木梁上,卖糖果的叫卖结成块状的、胆汁色的糖果,药店里卖的药每一样都具有非凡的魔力,旧货店里应有尽有,从大烟枪到旧军服的纽扣……仿佛《一千零一夜》里的商人,组成了这个东方市场热闹的贸易。
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同时还观察到,大烟和贫穷,乃是套在当时中国西南边民头上的两大魔咒。那里的百姓赋税繁重,只有靠无休止的劳作才能勉强度日;那里的很多男人都是瘾君子,他们的大部分血汗钱都随着“黑烟”烟消云散;那里的女人境况最为可怜,她们身处社会底层,一生要生育七八个孩子,却最多只有半数能够活下来,日常劳作全靠她们,生活对于她们就是一种旷日持久的折磨。
或许,小西奥多和克米特兄弟的观察,的确带有某种西方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但他们接近原生态的描述,却依然为我们研究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西南地区的人文和自然环境,提供了一些非常难得的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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