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缝隙处窥见小人物的命运
2023/11/05 | 作者 孙杨 | 编辑 孙杨
2013年11月,收藏家刘涛带着来自港澳台的同学去上海文庙淘书,意外地买到了一沓装订好的书信。这些书信乃是一名普通女子素锦与其家人之间的通信,时间从1956年10月5日开始,到1976年12月12日结束,跨度长达二十年,总计四百八十二封,六十万字左右。
其中内容记录了素锦在香港二十年的日常生活,以及她与上海家人之间的悲欢离合,既是素锦的个人史,亦可谓是她的家族史的一部分,而其生活的背景,则折射出沪港两地二十年间的沧桑巨变,更与大时代的风云变幻密切相关,又称得上是一个特殊时期的地方史与民族史的片段。
2021年,刘涛与作家百合合作,对这些书信进行了细致的梳理,进而由百合执笔,尝试非虚构写作,并取名为《素锦的香港往事》。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流落在民间的这些书信,素锦的故事将无人可知,素锦的名字亦将湮没在历史深处,最终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书信,素锦,作为大历史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才有机会站立在我们面前,得以让我们在她的文字中了解她的身世,分享她的故事,感受她的喜怒哀乐。
与大人物的宏大叙事相比,小人物素锦固然如时代巨浪下的一片落叶,无所归依,彷徨无地,却也满怀不甘,努力与生活抗争。素锦与其家人的通信,所讲述的虽然只是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琐屑小事,有时甚至不免啰嗦、絮叨,却真实地反映出彼时的升斗小民对于生活和世事的态度,进而以个体的视角再现了沪港两地二十年间的习俗、风气与社会面貌,填补了被宏大叙事忽略或者淡忘的历史细节。
漫长的等待
在素锦的信件中,第一封并非写给家人,而是一份向上海市政府递交的赴港寻找丈夫的申请书。
通过这封没有落款和日期的、残缺不全的申请书,我们得以大体了解素锦的身世:曾经因“父亲去世甚早,母亲身弱,弟妹幼小,一家无依,为生活逼迫”成为舞女,后来遇到男子章文勋,愿意负担她一家生活,便与之同居,并育有子女三人。
然而章文勋于1950年携正室妻儿不告而别,赴香港定居,虽然他每月汇给素锦一定的家用,但自1953年起,汇款逐渐减少,且一再延期,素锦一家人的生活已经陷入借贷无门、入不敷出的境地。
为了解决三个子女的抚养和生活问题,素锦不得不申请赴港,踏上了去香港寻夫的道路。她只是没有料到,她原本打算将孩子暂时托付给妹妹照顾,她在香港找到章文勋后商定抚养办法,便迅速返回,谁知她这一去便与孩子们乖违隔离,直至十九年后才再度相见。
初到香港,素锦得到了亲戚们的热情接待。当她在香港第一次见到章文勋时,章文勋感到的却不是久别重逢的惊喜,而是猝不及防的惊吓。
原来章文勋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他们的谈判也时时陷入尴尬的气氛之中。章文勋明言他生活困难,暂时无法负担素锦和孩子的生活;素锦则回复自己不需要他负担,但三个小孩不能让他们饿肚皮。章文勋说手上的生意要等六个月才能看出好坏;素锦回答“那我等你六个月好了”。九天之后,章文勋飞去了美国,而素锦则由短期赴港,变成了漫长的等待。
等待是难熬的,尤其是借住在亲戚家中,素锦每天只能强颜欢笑,勉力度日。在那个年代的香港,男女不平等,乃是时代造成的悲剧,男女同工不同酬,让女性无法自立,她们除了依附男人之外,几乎别无出路。
所以,素锦在年轻时自立受挫,最终选择了退守家庭,她甘愿做一辈子怨偶,不屈不挠地追随章文勋,将自己和孩子的命运交给他,即便感情上不做奢望,也要尽量争取一些经济利益。如今面临危机,素锦“索性放平性子慢慢磨,和章文勋慢慢耗”,同样耗尽了她本人的年华和精力。
在香港隐忍的最初岁月
素锦的香港岁月就此拉开了帷幕。她开始做长期打算,不敢吃,不敢喝,不敢玩,接受人在台湾的弟弟的援助,在精打细算中度过每一天。然后便是想念孩子,素锦经常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写信成为她纾解想念的唯一方式。
在信中,她除了谈及自己的处境和对妹妹交待一些具体事务之外,便是对孩子们的谆谆叮咛:自己留心热冷,保护身体;听阿姨和姨夫的话,一定要懂规矩,懂礼貌,要乖巧,要节约;“不要约小朋友到家里玩,现在我们一点东西也买不起了”,“不要多用一个钱”,因为“我们不能和别人比,别人都有爸爸和妈妈在工作”……可谓叮咛了再叮咛,嘱咐了再嘱咐。
在亲戚家中借住的日子渐久,素锦敏感地察觉到人家的“势利与炎凉”,但她虽然体味到寄人篱下的难堪之苦,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迁延时日。直到两年之后,章文勋生意好转,素锦才得到了他提供的生活费用,并终于搬离亲戚家,租赁了一间小房子单住。
读这一时期素锦写给上海家人的书信,可以看出她时刻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尽管前景一片茫然,她却不能不在茫然中隐忍等待。她总是强打精神与人说笑,不敢露出一丝苦相给人看;她总是费尽心力地讨好所有人,以免引起他们的不快;她努力积攒下手上拥有的每一分钱,只是为了给上海的家人多寄一些;她刻意吃得很差,因为吃好一点就会想到孩子,心里充满负罪感……
尤其让人感到痛心的是,为了省钱,素锦每次得病都靠自愈,而不是去看医生。在她的书信中,我们每每可以看到这样的记录:到香港不久,她罹患淋巴结病,没钱看,拖着,“时好时坏,迁延不愈”;忧患缠身,心火难消,她的淋巴结病日益严重,肿到了鸡蛋那么大,“随它去,有饭吃就不错了”;脸上生疹子,“不去管它,反正没钱看”;风湿病加重,不看,忍着,“没有这笔余钱”……完全依靠自己的忍耐,素锦度过了她在香港的最初岁月。
香港不相信眼泪
素锦的生活状况,其实是随着章文勋生意的好坏不断变化的,这使得她的香港岁月,伊始就带有一些赌博的成分——章文勋的生意好转,她的生活便会好转;章文勋的生意进入了低谷,她的生活同样会进入低谷。于是,当章文勋又一次做生意失败时,素锦的生活也再度陷入绝境。
面临生活无着的困境,素锦只能自谋生路,为了生存,同时也是为了摆脱对章文勋的依附,素锦曾经进入一家塑料花厂打工,随后又做过一份抄写的工作,后来成为一名高档餐厅的收银员。
素锦年龄偏大,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经验,能够在激烈竞争的用工市场上抢得一席本属不易,所以她非常珍惜这份餐厅收银员的职业,每天起早贪黑、风雨无阻不说,还要对老板夫妇唯唯诺诺,忍受着老板娘不公的待遇,因为一想到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就不断鼓励自己忍气吞声地做下去。
另外,支撑素锦的还有妹妹和妹夫对三个孩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她认为正是他们的激励,让她“有一股勇气”,使她“坚强和有目标的去做到想有一日成功”。
同样是为了生存,素锦甚至一度对曾经关照过她的张先生产生了好感,并产生了投奔张先生的念头。素锦长相漂亮,有品位,会打扮,虽然生活拮据,却不露窘相,而早年的欢场经历,更是让她练就了一身擅长察言观色、灵活机变的本领。当张先生三番五次地资助她时,她或许已经看出了对方对她的好感,心中便有了再找依靠的打算。
借爱谋生,在人情冷漠的香港找到依靠,本来无可厚非,但张先生既非富豪,也不足以接纳她全部的附加负担,双方基于各种现实的考量,使得这段中年人之间的感情最终无疾而终。
事实上,素锦与上海家人的关系也并非波澜不惊,亲人之间虽然有血缘亲情,却未免没有人性算计。比如,素锦常常抱怨妹妹不够节约,妹妹则满怀委屈地回复开支太多;因为上海房子的所有权,素锦姐弟三人曾经争吵不休;素锦怀疑三个孩子被妹妹和妹夫洗脑了,便向妹妹发出一连串诘问,造成姐妹不和……这种“恩中有怨,怨中有恩,恩恩怨怨交缠在一起”的亲情关系,其实正是人性的真实反映。
对于当事人来说,这种恩怨交缠更像是对痛苦人生的一种发泄,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偶尔的发泄,他们才能缓解各自的情绪,释放内心的压力,进而从沉重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
作为一个女人、一位母亲,素锦在香港没有消费,没有娱乐,含辛茹苦,拼命攒钱,乃至“每个钱抠出来都是带血的”,目的只是为了给上海的家人多汇一点生活费,多寄一些生活必需品。与之同时,素锦却也亲历了香港发生的诸多重大事件,亲眼见证了香港社会二十年间的沧桑变化。
1962年的“温黛小姐”飓风,让素锦夜不成寐,虽然她本人只是虚惊一场,但这场飓风却导致183人死亡,108人失踪,388人受伤,乃是香港历史上最令人恐惧的台风。
1973年的香港股灾,让素锦深陷其中,一时间她天天以泪洗面,夜夜无法入眠,甚至用拼命节流惩罚自己。
另外,像邮件限寄、限水、英镑对美元大贬值等等,均与素锦本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她或者得其利,或者受其害,素锦并不知道,彼时的自己正站在历史的节点上,她本人亦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对于素锦个人而言,她在香港生活的第二个十年明显是一路好转的。个中原因,章文勋的生意好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在章文勋走背运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外室弃他而去,使得章文勋可以专注于照顾素锦一家人。
素锦感叹章文勋“总算顾了我”,憋屈多年之后,她才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她说:“一个人在世上生活,尤似战士打仗,打了一仗又一仗,有时失败,有时成功。”这既是一个女人的心底之言,也是一个女人的血泪史。
沈从文先生评价普通人与历史的关系,曾经这样说道:“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
这句话好像是对素锦一生的量身定制。为了给孩子讨生活,她独自在香港艰难生存,拼尽全力,无怨无悔,耗上了一个女人全部的青春与尊严,虽然类如飘蓬,却又自强不息,让我们得以在历史的缝隙处窥见小人物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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