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事变,对满清王朝的最后一击
2023/10/15 | 作者 王淼
对于那个世纪之交的满清政府来说,发生于1900年的庚子事变,乃是对这个老大帝国的最后一击。在此之前,大清帝国至少还维持着一个统一与集权的表象;在此之后,满清政府已经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开始分崩离析,进而在中国形成了一股崭新的政治气候,直接推进了清王朝的垮台,并决定了中国未来的历史走向。
历史学者谭木声的新著《太后西奔》,是一部关于庚子事变的历史通俗读物。在这部以通晓流畅的语言和细腻丰富的细节再现时代巨变的著作中,作者不仅钩沉与史实相关的各种史料,且充分运用了大量时人留下的笔记、日记、信件、回忆录、报刊时文,乃至各国外交文书等新材料,以多维的视角探寻历史表象下隐藏着的错综复杂的暗流,厘清千头万绪的派系关系和人事关系,并以之串联起清末的历史,以及近代中国的历史脉络。
《太后西奔》的副标题是“帝国晚期的仓皇与激荡”,其内容其实是以庚子事变为切入点,还原清朝最后二十年间的政治状况和人际关系。因为庚子事变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也决不仅仅与义和团相关,它实际上既包含着慈禧与光绪之间的关系、开明派与保守派之间的角力,同时也包含着义和团运动的缘起、清廷对义和团的打压和利用,乃至清廷与列强之间的交涉、列强与列强之间的纵横捭阖……只有从中理清这些纷繁的线索,才能拨开历史的迷雾,真正理解庚子事变之于近代中国的意义。
义和团运动是如何兴起的
庚子事变的发生首先与立储有关。戊戌变法之后,帝后两党完全破裂,慈禧以强硬的手段挟持光绪,试图将其废黜,另立新君。作为一个女强人,慈禧违背祖制,干犯名教,在大清帝国执掌权力四十余年,其政治智慧自然非常人可比。
然而,慈禧却没有料到,她的立储之议遭到了荣禄、李鸿章、李坤一等一干重臣的联合抵制。尽管慈禧最终实现了立储的计划,但废帝之计却不得不暂停,清廷亦因之陷入了危机四伏、暗流涌动的境地。
正当庙堂之上为废帝立储明争暗斗时,因为华北大旱,民不聊生,义和团竖起了“扶清灭洋”的大旗,扒铁路,毁电线,烧教堂,在山东和直隶一带呈愈演愈烈之势。义和团运动的兴起,原本与地方政治权力的争夺相关;义和团成员的构成,则大抵以贫困农民和无业游民为主;传说中的义和团的神通,一为请神,一为法术神功……
对于义和团的兴起,清廷最初抱持着强力镇压的态度,但其后不久,慈禧怀疑列强会对废帝立储进行干预,她尤其担心列强胁迫她退居二线,归政光绪。而反对废帝的大臣们,则极力渲染列强干预的程度,以是,慈禧对义和团的态度开始左右摇摆,联合义和团抗击列强,无形中成为慈禧心中的一个重要选项。
真正对局势起到推动作用的,一是英国传教士卜克斯被义和团杀害,引发在华各国的激烈反应;二是清廷派出考察义和团的大臣刚毅、赵舒翘等人对义和团神功的肯定,终于坚定了慈禧利用义和团对付列强的妄念。
于是,“太后怀疑洋人反对她换掉皇上,洋人怀疑太后有意利用义和拳排外,太后怀疑洋人真的能被义和拳的神通制住,义和拳民认为自己的神通真能制住洋人”,其间既充满了误解、利用与躁动,又穿插着宿怨、公义与私愿,如此种种的逻辑,最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朝廷立储废帝,华北拳民纷扰,外交使团业务生疏,看似互不相关的三件事,却互相纠缠、彼此推动,形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交织成庚子事变的发生。
至此,义和团奉命入卫京师,各色人等粉墨登场。慈禧“以为天降异人助中国也”,御史彭述认定“义和拳咒炮不燃,其术至神,无畏夷兵”,大学士徐桐则自信满满地宣称:“拳民神也,夷人鬼也。以神击鬼,何勿胜之有?”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
尽管清廷连续召开多次御前会议,讨论是否与洋人开战,主战派与主和派针锋相对,主和派的袁昶和许景澄等一些大臣冒死上谏,两江总督刘坤一和湖广总督张之洞则联名上奏,明言:“邪术不能御敌,乱民不能保国。”但慈禧的态度却明显倾向于主战派。1900年5月24日,清廷与列强撕破面皮,清军开始对东交民巷的各国使馆发起进攻,次日,清廷正式发布了对十一国的宣战诏书,一场惨烈而又荒唐的战争就此拉开了帷幕。
为了坚定信心,鼓舞士气,慈禧不惜斩杀了主和派的重要人物袁昶和许景澄等人,并将主战派的端王载漪和刚毅、徐桐等人引为肱股。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残酷。义和团虽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京城的第二权力中心,发号施令,生杀予夺,但事实证明,义和团只擅长掠夺,甚至造成了“京中显贵之家,人人自危”的局面。
而对于洋人的军队,义和团的神功不仅完全失效,刚一接战,各军即纷纷溃逃,势不可止,乃至“死者十之五六,潞水为之不流”。清军的总指挥李秉衡只好以死塞责。
负责固守京师的董福祥率军在广渠门外迎战洋人,同样一败涂地,纵兵大掠之后一路西逃。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便很难关上,溃退回京的义和团成员则失去控制,拔旗拆棚,一哄而散,逃遁得无影无踪。
听闻洋兵即将进城的慈禧惊慌失态,面对群臣痛哭曰:“余母子无类矣,宁不能相救耶?”而随着局势的进一步恶化,慈禧脆弱摇摆的心理终于彻底崩塌,她本来决心留守北京,却突然改变计划,仓皇离京,名曰“西狩”,实是逃亡,临行之际,尚没有忘记将光绪宠爱的珍妃推入井中溺死。
与京师危殆的局势相对应的,是南方各省的波澜不兴。清廷向十一国宣战不过五日,上海道台余联沅即在盛宣怀、刘坤一、张之洞等人的授意之下,与各国驻上海领事签订了《东南保护约款》九条和《保护上海城厢内外章程》十条,史称“东南互保”。
其背景是,盛宣怀有感于北方的局势日益严峻,势必波及南方各省,为了保护南方各通商口岸和侨商教士,并力保东南半壁江山无虞,他便主动联络各省督抚,促成了“东南互保”的形成。虽然约款生效的时间不长,却为安定东南各省免于兵燹,贡献甚大。
太后西奔与京师乱象
因为西逃仓促,事先并没有通知沿途的地方州县,所以,慈禧一行人逃遁伊始并没有受到像样的接待。据前来护驾的甘肃布政使岑春煊回忆,他在昌平南口镇见到慈禧时,慈禧身穿蓝布衫,以一条红棉带束发,时值盛暑,一路暴晒,蚊蝇猬集,汗流浃背的慈禧只是不停地挥手驱赶。岑春煊带人到处觅食,无奈附近民众被乱兵所扰,人早已逃亡殆尽,最后只找到百姓家所煮的小米粥,用土碗进献于上,慈禧痛哭之余,竟然不能下咽。
在昌平,慈禧和光绪仅各得一板凳,相与贴背共坐,将就着睡了一夜;在怀来,县令吴永献上了一锅绿豆小米粥,慈禧吃得津津有味,甘之如饴。直到进入山西地界,慈禧一行人得到了地方的卫护,才总算稳下神来。
慈禧仓皇西逃,留守在京师的清廷官员日子也不好过。且不说臣子以身殉国乃至阖家自尽者为数众多,被洋人抓进牢房的官员亦不可胜数。
八国联军进入北京,便开始了“劫掠的狂欢”,据说英国公使窦纳乐的夫人带人抢劫,抢来的财宝已经装满了八十七箱,她犹嫌不足,惊呼:“还没开始装箱呢!”趁火打劫的本地匪徒更是不计其数,另外,再加上漏网的溃兵和本地的地痞,他们或者肆无忌惮地恣意掳掠,或者与富家的男女奴役相互勾结,得到暗中指点后去抢劫这些奴役的主家,大发不义之财。
时年二十五岁的齐如山后来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外国人抢的不过十分之三,本国人抢的总有十分之七。最初是只抢商家,商家抢完,接着抢住户。”当然,更令人担忧的是个人安危,正所谓“人之性命全在呼吸之间,难卜存亡”,当此时,“京城文武百官,如变没头苍蝇;黎民百姓,如陷深水热火”,昔日繁华富庶的京城地覆天翻,瞬间变成了让人毛骨悚然的人间地狱。而如何放下身段与洋人妥协,如何收拾残局,已成为清廷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最终还是实力说了算
与洋人妥协,首先需要解决的,是由谁来忍辱负重、出面议和的问题,而深谙洋务的李鸿章,自然是第一人选。李鸿章其人,身上虽然被世人打上了“卖国者”的烙印,但他实为清末最清醒、最务实的大臣,诚如李鸿章的自我评价:“‘半生名节,被后生辈描画都尽’,环境所迫,无可如何。”李鸿章之所以受人诟病,只是因为形势强于人。
经李鸿章提议,清廷下诏以李鸿章和庆亲王奕劻、大学士荣禄,以及刘坤一、张之洞共同担任议和大臣之职,可以便宜行事,不为遥制。议和大臣则首先请出了有“中国通”之称的英人赫德作为中间人,居中调停。在彼此拉锯一般的谈判中,洋人同样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双方设置议题,控制节奏,各自争取掌握谈判的主动权。
谈判双方争议的焦点,一是清廷对战争的赔偿,二是战后对相关清廷官员的问责与惩罚。对于前者,清廷只能争一些边边角角的问题,无关大局,核心条款实际上是由各国彼此之间的利益分配所决定的,不管议和大臣们如何讨价还价,最终还是实力说了算。
对于清廷主战派官员的问责与惩罚,显然是慈禧最感头疼的问题。在洋人看来,庚子事变的首恶自然是端王、庄王这些皇亲国戚,英年、刚毅、赵舒翘之流虽然是帮凶,同样只有“重治方足蔽辜”;而在慈禧看来,这些主战派的大臣对她忠心耿耿,无疑都是值得她信赖的肱股之臣。
但事到如今,慈禧已经决定不了他们的命运,她能够做到的只是丢车保帅,以“皇亲近支免罪”之名保全端王和庄王,彼时刚毅已经适时病亡,至于英年和赵舒翘等人,慈禧亦已爱莫能助,只有听任洋人宰割了。
直到清廷颁发了第四道上谕,才终于达到了洋人的满意。在这道上谕中,英年、赵舒翘等人自然难逃必死的命运,端王和庄王也被流放到极边,永不释回。慈禧的底线是不能归政于光绪,只要不触及这个底线,慈禧已别无所求!
针对如是结局,谭木声这样总结道,从戊戌变法到庚子事变,短短几年间,政潮变幻,新旧易位。“戊戌年间推倒维新铲除少年的多是今日被遣戍、正法、赐死、革职和夺官的这些人”,清廷不得不在半遮半掩间接受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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