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墓”千古谜案终被解
2023/10/05 | 作者 徐学勤 | 编辑 陈祥
曹操墓的真相,是一桩千古谜案。
自古以来,就有曹操“七十二疑冢”的说法。疑冢也就是假坟,历史上许多文人士大夫都对曹操疑冢言之凿凿。明代小说家罗贯中,更是通过《三国演义》,把疑冢之说传得人尽皆知。根据《三国演义》里的描述,曹操临终前,命人在彰德府(今河南安阳)讲武城外设“七十二疑冢”,用来隐藏自己的葬身之地,以防日后坟墓被人挖掘。
设置疑冢的做法,与曹操留给世人的“奸雄”印象完全契合。他生前杀伐决断,树敌无数,死后用这种方式防止仇家报复或盗墓,似乎很能说得通。因而,疑冢之说深入人心。也因此,曹操高陵究竟在何处,成为一桩千古谜案。
2009年底,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公布了一个重磅消息,说是在河南安阳县西高穴村发现了曹操高陵。媒体对此进行了广泛报道,但考古学界和公众的质疑不断。此后,经过多年的发掘和论证,考古学界基本认定,安阳西高穴墓就是曹操的高陵。2023年4月底,安阳的曹操高陵遗址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短短一个月,就有逾十万名游客前往一探究竟。
最近,著名考古学家、曾长期担任中国社科院考古所首席研究员、安阳考古队队长的唐际根教授,出版了一部《此处葬曹操》。作为曹操高陵发掘项目的见证者,他对高陵的发现、发掘和考据过程进行了细致还原,并用翔实的考古材料和文献证据,对社会上各种质疑一一回应。曹操墓的千古谜案,终于被破解。
“七十二疑冢”,而今安在哉?
当初,安阳西高穴墓被发掘后,立马就有人质疑,这座曹操墓是真的吗?它会不会只是“七十二疑冢”之一呢?曹操疑冢的说法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考古学家不得不正面回应。
唐际根教授对疑冢之说进行了详细考证。他发现,在明清两代,关于曹操疑冢的说法特别流行。这首先当然要归功于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的大力渲染,但是,罗贯中既不是疑冢说的原创者,也不是唯一对此事进行戏剧加工的人。
比如,清代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专门写了一篇《曹操冢》。在这位志怪小说家笔下,真实的曹操墓在“七十二疑冢”之外,它被埋藏在漳河的河床底下,要把河水全部抽干,才能发现。
又比如,元末明初文学家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提到:“曹操疑冢七十二,在漳河上。”南宋词人范成大和大学士程卓甚至表示,自己在出使金国期间,在讲武城外亲眼见到过曹操的“七十二疑冢”。范成大临冢感怀,还写下一首《七十二冢》诗:“一棺何用冢如林,谁复如公负此心。闻说北人为封土,世间随事有知音。”
从这些文献资料可见,至少在南宋以后,许多人都相信曹操设“七十二疑冢”的说法。不过,以上的这些材料都算不得正史,而是文人的诗歌、笔记、小说等文学作品。
那么,在正史当中,曹操墓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根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记载,曹操死于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正月,“二月丁卯,葬高陵”。他临终前留下《遗令》,表示要“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邺之西冈”也就是古邺城(包括今河南安阳县,河北临漳县、磁县)西边的高地,并且,陵墓要邻近标志性建筑西门豹祠。因为高陵位于城西,所以又被称为西陵。
曹操去世七十多年后,西晋文学家陆机偶然读到曹操的《遗令》,深受触动,提笔写下一篇《吊魏武帝文》(曹丕废汉称帝后,追尊父亲曹操为“武皇帝”)。文中说:“怨西陵之茫茫,登爵台而群悲。”爵台也就是曹操建的铜雀台,高陵在铜雀台以西,可见,当时曹操墓的位置很清楚。
到唐朝,依然如此。根据《资治通鉴》记载,公元645年,唐太宗在御驾亲征高句丽时,路过安阳,他亲自到邺西的曹操高陵祭奠,还写下一篇《祭魏武帝文》,对曹操的功绩给予高度评价。此外,唐朝的许多文人,比如刘禹锡、岑参、李邕、刘商等人,都留下了谈论高陵的诗作,对高陵位置没有任何疑义。
到北宋,政府非常重视对历代帝王陵墓的保护,通过禁止樵采、设置“守冢户”的方法,来防止帝王陵墓被破坏。而曹操的高陵,就是被重点保护的十大帝王陵墓之一。可见,在曹操去世后的将近一千年里,曹操墓从来不是什么谜案。
如此看来,“七十二疑冢”的说法,大概产生于两宋之交。那么,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据作者推测,最初的源头可能是宋朝名臣韩琦和王安石的两首诗。韩琦开了疑冢说之先河,他写道,“西山疑冢累累在,衰草寒烟几度秋。”这里的“疑冢”,其实是一种文学修辞手法,并非实指。
王安石则写下:“青山如浪入漳州,铜雀台西八九丘。”后人望文生义,穿凿附会,把“八九丘”和“疑冢”联系到一起,就成为“七十二疑冢”。当然,这个说法也只是作者的推断,但可信度颇高。
而那些言之凿凿、声称自己亲眼见过疑冢的文人,大概是被北朝时期在古邺城、古相州一带形成的一大片贵族墓葬所误导。考古学家统计,那里共有一百多座北朝墓葬,远远望去,封土如林。加上这里与史书所说的高陵位置相近,一些不明真相的文人路过此地,便误以为那是曹操疑冢。如今,这片古墓群已被列为河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来自历史深处的重重误会,让曹操墓的真相被遮蔽遗忘。而“七十二疑冢”这样荒诞不经的说法,反而流传下来,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
此处葬曹操,盖棺难定论
当然,“七十二疑冢”不存在,并不就能说明西高穴墓是曹操高陵。
作为西高穴墓发掘过程的见证者,唐际根教授面对各界的质疑和观望,并没有犹豫,而是坚定地认为“此处葬曹操”。他在书中呈现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并对外界的质疑一一回应。他的考据和论证都十分严谨,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
首先,从墓葬的位置来看,西高穴墓的位置完全符合曹操《遗令》中的说法,也就是前面提到的“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今天发掘出来的古邺城遗址,在河北邯郸临漳县境内,而西高穴墓正好在它的西偏南13公里处。两地虽然横跨河北、河南两省,但在东汉时期,它们同属于邺城。另外,在西高穴墓东边不远处,也正好有古西门豹祠的遗迹。而且,墓所在的位置也正好是一片高地,比周围高出4米左右。
其次,从墓葬的构造和建筑材料来看,西高穴墓采用了四角攒尖顶,墓内分为前室与后室,有四室两厅,380平方米,高大宽敞。整个墓室都是用大型青砖砌成的,青砖质地紧密结实。而墓室所用的铺地石,全部是用坚硬的石灰岩凿成。大部分铺地石的尺寸,都是长0.95米、宽0.9米、厚0.2米,这是迄今发现的规格最高的铺地石。从墓室的结构特点和所用的建筑材料,都可以断定,这是东汉末期一座王侯级别的墓。
当然,这些都还不能证明墓主人就是曹操,只能初步判定墓的年代和等级。必须看出土文物,才能对墓主人的身份最终下判断。
墓中并没有出土曹操的印章或者手稿,这可能跟墓曾经被盗有关,能证明墓主人身份的最直接证据,是几块带字的石牌。石牌上清晰地写着“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魏武王常所用挌虎短矛”“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刀”等字样,说明这里有一整套兵器仪仗。曹操生前被汉献帝封为“魏王”,死后的谥号是“武王”,所以被称为“魏武王”。在历史上,被称为“魏武王”的只有曹操一个人。
除了石牌,墓内还有一些出土物,都能与曹操的身份特点一一对应。比如,随葬品中有香囊,而曹操生前有用香的习惯;随葬品中有“慰项石”,也就是用来理疗头部和颈部的石枕,而曹操生前恰恰有严重的头痛病;又比如,出土了写有“百辟刀”字样的石牌,而曹操曾下令铸造五把百辟刀,用来辟邪防身;此外,还出土了许多兵器,包括剑、弩、矛、戟、刀,还有铠甲等等,同时,还有石牌显示墓里面曾有书案和墨饼,这些东西表明墓主人生前能文能武,而曹操正是既能上马杀敌,又能横槊赋诗的一位豪杰。
还有一个关键依据,是对男性墓主人的头骨进行检测,检测结果表明此人年龄在六十岁以上,而曹操去世时的年纪是六十六岁,恰好吻合。
书中的论证非常翔实,针对外界的各种质疑,比如,“史上的魏武王并非只有曹操一人”,“那些‘魏武王常所用’兵器,可能是曹操赏赐给他人的”,“考古工作人员故意造假”等等,作者都作出了回应。在他看来,这些质疑,要么不符合历史事实,要么不符合考古学常识,要么不符合人之常情。
所以,他并没有暂缓下结论,而是坚定地认为,安阳西高穴墓就是曹操高陵。当然,这个观点也并非作者一人所持有。事实上,在陵墓发掘过程中,官方已组织过多次大型的专家研讨会,“此处葬曹操”是考古学界逐渐达成的共识。
曹操是中国历史上被争议最多的人物之一,他的是非功过、道德品行、人格特质都极其复杂。他既有阴险狡诈、猜忌多疑、心胸狭隘的一面,也有任人唯才、不计前嫌、胸怀天下的一面。他会因愤怒而屠城,也会因体恤百姓而禁断淫祀、置屯田令,还写过“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样怜恤天下苍生的诗句。
古人常说“盖棺定论”,那么,当曹操墓被打开,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怎样的曹操呢?这座陵墓的规格属于王侯级别,但陪葬品却很寒酸,既没有汉朝王陵常见的金缕玉衣,也没有大型的金银器、青铜器、玉器。除了曹操生前使用的一些旧物外,为陵墓特制的陪葬品,大多是简易而普通的陶器或铁器,而且器型都很小,没有大件的昂贵器物。我们可以说,曹操高陵是高规格的薄葬,高规格是身份的需要,薄葬则是曹操个人的选择。
东汉年间,因为宣扬忠孝文化,民间厚葬之风愈演愈烈,坟越修越大,随葬品越放越多。曹操体恤百姓生计不易,故大力提倡薄葬。他自己过得很俭朴,不崇尚华服,衣服被褥上常有补丁。他在遗言中交代,不要用金玉珍宝陪葬,让各房夫人和儿子把他的熏香和衣服分掉,还让文武百官在他下葬后立刻脱掉丧服,不要守制。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不再是杀伐决断的君王或豪情万丈的诗人,而是一个参破生死的垂危老人。
对于这样一个复杂的历史人物,盖棺也难定论。围绕在曹操身上的争议,未来仍将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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