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文艺复兴 从失声到呐喊
2023/10/05 | 作者 冯祎 | 编辑 孙杨
《漫长的季节》剧照
继《漫长的季节》创造了2023年国产剧豆瓣最高评分后,另一部同样聚焦“东北伤痕”时代的年代剧《父辈的荣耀》近日播出后再度收获口碑,豆瓣评分高达9.4分,而去年改编自梁晓声的《人世间》,也让从导演到主演一众主创拿奖拿到手软。
近年来,人们一提起东北的文化,总是感觉充满时代隐喻,尤其是在东北的喜剧已通过各种形式渗透到全国的当下,东北文化正在经历一场被误读、被消费,甚至被贬损的漫长过程。好在近些年来,以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为代表的东北籍作家出现在了大众面前,他们的许多作品正在被“转译”成影视作品,在严肃文学和大众领域掀起一股“东北文艺复兴”浪潮。
“东北文艺”的三重乡愁
上世纪90年代末,在东北才有的林海雪原里,生活着一群伐木工人,他们说着地道的乡音,饭桌上摆的是小鸡炖蘑菇、酸菜汆血肠,睡的是热烘烘的土炕,下雪天最舒服的事儿是钻进蒸腾着热气的澡堂子唠嗑……《父辈的荣耀》开篇的几个场景便把观众带入了那个特定年代的雪国里。
彼时整个国家的改革之风正由南向北刮起,而身处大山的林场工人显然还未做好准备,他们仅仅是感受到了“冰山一角”——几个月发不出工资,奖金再也买不起皮袄,托关系也求不来铁饭碗,孩子们的学费让整个家庭捉襟见肘,而当下岗潮真正来临时,他们甚至还来不及起身战斗,便被碾轧在时代的车轮下。
由郭涛、刘琳时隔9年二度搭档的《父辈的荣耀》一开播,就在央视创下了2.5%的高收视率。这也是继去年的年度大戏《人世间》后,又一部引起全民讨论的东北年代戏。
如果用乡愁解析荧屏上的东北故事,年代戏是最不能忽略的一重,从早期的《闯关东》《老酒馆》《年轮》《北风那个吹》,到近两年的《我们的日子》《青山不墨》《超越》,东北的年代戏从来不吝于自揭伤疤。
在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东北代表的都是科技、前沿,以及最强生产力,偌大的土地被众多工厂划分成了一个个独立的社会,每个“小社会”都有自己的道德准则、生存法规、人情世故和经济逻辑,在时代的重塑下,父权、集体、工业化,交融在一起。但随着时代的推进,新经济体系的诞生,原有的道德、规范、阶级被打破,向往自由、追逐权钱的欲望被释放出来,这片土地便开始不停上演“时间与人”的故事。
今年已播豆瓣评分最高的电视剧,恰巧也是以东北为背景——《漫长的季节》,9.4分。它也引出了东北乡愁的第二重:悬疑题材。
出生于吉林的导演辛爽曾是专业吉他手,影视作品不多,在《漫长的季节》之前,仅执导过一部长篇《隐秘的角落》。后者故事发生的背景虽然在某南方沿海小城,但主创班底都来自东北。到了《漫长的季节》里,“东北味儿”就更外露了,永远冒着浓烟的厂区、邻里之间没有隐私的家属楼、老式的电影院、艳俗却生意兴隆的娱乐城、奔驰的火车、高歌猛进的劳动号子、把厂子当成“家”的劳模……
东北最漫长的季节,原本应该是冬季,但辛爽把拍摄地迁至昆明,这才贡献了一个无论在大众,还是影视印象中,都极少见的明媚的东北。而视觉上的明媚,与原本故事的阴晦,形成了更惨烈的对比。
《漫长的季节》原著是于小千写的《凛冬之刃》,准确说来它是原创剧本,在电视剧上线之后,剧本才正式以小说形式出版。它比影视版更现实、更绝望、更彻底地揭露人性。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剧集,增加了对人物和时代的刻画,同时也削弱了悬疑感。
想起了同样在今年播出的另一部电视剧《平原上的摩西》,其原著作者双雪涛是沈阳人,影版的《平原上的火焰》也早已杀青,由周冬雨、刘昊然主演,这部电影还未公映,这两位演员主演的另一部作品《燃冬》却已经在近期上映,巧合的是,这依然是一个以东北为背景的故事。
双雪涛并没有将这本书归为悬疑作品,导演似乎也没有打算拍一部悬疑剧,但故事讲的是由一起出租车司机被杀案揭开的陈年往事,自然就被贴上了“东北悬疑”的标签,哪怕剧版已将故事从东北改到了内蒙古。
因为这个标签在最近几年很好用。除了《漫长的季节》外,让潘粤明“翻身”的《白夜追凶》豆瓣8.9,由秦昊主演的《无证之罪》也高达8分,欧豪、王砚辉主演的《胆小鬼》,范伟、余男主演的《立功·东北旧事》分别为7.7和7.4分,还有《双探》《和平饭店》,这些剧的故事背景均发生在大东北。如果扩大到电影圈就更多了,《白日焰火》《悬崖之上》《东北警察故事》《暴雪将至》《雪暴》等书写的也是东北往事。
东北的悬疑剧是大时代背景下的一个分支,如果说年代剧是东北人自我宽慰的精神原乡,那么,悬疑片则是情绪的宣泄口。
在《漫长的季节》中,范伟饰演的“王响”是见证了东北从重工业黄金时代到辉煌落幕全过程的东北工人的缩影。工业重镇、子承父职,以为日子就和铁饭碗一样,会一辈接一辈地传递下去。看看男主人公和他儿子的名字:王响,响亮的响,王阳,朝阳的阳。那时的火车是“钢铁巨兽”,那时的工厂是一个个“小家”的庇护所,但在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面前,全部不堪一击,尊严的打翻只在一瞬间,而维系家庭的天平,也出现了失衡。
双雪涛在接受采访时曾说,上世纪末,东北三省有上百万人下岗,其中多是青壮年,他们找不到地方挣钱,常有为了几十块钱就把人弄死的事儿出现。这些犯罪剧只是披着悬疑的外壳,表达人们对生活的控诉而已。
当整个暑期档被《长相思》和《莲花楼》抢占热搜时,或许很多人没有发现赵本山的《鹊刀门传奇》已经开播了,讲述的是小视角的邻家侠客与粉碎阴谋的故事,目前豆瓣评分高达8.1。如此高分,除了本山大叔的滤镜外,更因为这部剧将东北文化的嫁接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还有经典IP《乡村爱情》,已经播到第15季了,被网友戏称是中国人自己的“乡村版权力的游戏”。
东北喜剧的一家独大似乎不用赘言,从1980年代末至2010年前后,赵本山及其弟子的小品几乎独霸春晚。在影视圈,古早的有《东北一家人》《刘老根》《马大帅》,近年来也有《东北告别天团》《发财日记》《东北合伙人》《东北插班生》,以及开心麻花等等。哪怕本山大叔已处于半退休状态,《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笑傲江湖》《欢乐喜剧人》等喜剧类综艺,也几乎是东北演员的主场。更不用提现在崛起的短视频,搞笑类博主中很大比例也来自东北。
喜剧,既是东北人的乡愁,也是这片黑土地上的“白日梦”。
把笔对准时代之光照不到的人
“make东北great again,关于‘东北文艺复兴’这个口号,我特别当回事。”在2019年10月的一次媒体专访上,董宝石第一次提出了“东北文艺复兴”这个概念。对,就是那个唱“来,左边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画一道彩虹”一炮走红的东北饶舌歌手“宝石老舅”。
和他一起参加专访的,还有一位叫班宇的沈阳作家。2018年,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冬泳》一出版,便同时受到了严肃文学圈和大众市场的认可。在这次采访后的次年,他的第二本中短篇小说集《逍遥游》出版,一举令其斩获第四届“茅盾新人奖”。
Rapper和年轻作家,看似是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魔幻组合,但在东北的黑土地上却出奇的相得益彰。他们共同构建了两个维度的“东北文艺复兴”。
从接地气的角度,“老舅”董宝石、“摇滚教母”梁龙、“东北短视频博主”老四、脱口秀界的呼兰、王建国、李雪琴都是“东北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他们的“渗透”,在通俗文化的语境中,已经无孔不入。而真正将“东北文艺复兴”这个概念引入严肃文学领域的,则是以班宇、双雪涛、贾行家和郑执“四杰”为首的东北青年作家群体。“四杰”中年龄最大的贾行家1978年生人,最小的郑执赶上了80后的尾巴。
他们的作品,除了集结成册出版外,也开始被影视化,向大众层面过渡。
除了前文提到的同时被改编成电视剧和电影的《平原上的摩西》,双雪涛作品改编的电影《刺杀小说家》在2021年登陆春节档,由雷佳音、杨幂领衔主演,《我的朋友安德烈》《北方化为乌有》《光明堂》也将陆续被影视化。
班宇的《逍遥游》已被导演梁鸣改编成同名电影,并入围了今年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的“新导演竞赛单元”,《冬泳》也传出了影视化的消息。班宇还担任了《漫长的季节》剧组的文学策划,导演甚至借用了他同名小说的名字为这部剧命名。
生长在沈阳铁西区的郑执,有一篇小说叫《生吞》,去年被改编成电视剧《胆小鬼》,那个跨越了十载的沉郁青春往事一经翻起,就像东北的冬天一样冷峻刺骨。
这些贡献了众多大IP的东北作家大多为80后,他们曾见过父辈作为东北人的底气和自信,有收入颇丰的铁饭碗工作,有医院、学校、娱乐场所俱全的家属大院,有俱乐部、文工团丰富业余生活。极致的繁盛之后是衰颓,当时还在读小学和初中的他们,也目睹了生活的急转弯,眼睁睁看着父辈们成为时代阵痛的牺牲品。
因此,在“东北文学”这个词组之间,总是会加上“伤痕”二字,也让这些时代的绝唱和挽歌更具人文情怀与乡俗世情。
像常常出现在班宇作品里的“铁西区”,就是带着铁锈味儿的,啤酒屋起名叫做“穷鬼乐园”,只花几块钱就能从白天喝到黑夜;双雪涛的邻居是个修车师傅,话少手艺好,每天都穿着件破棉袄蹲坐路边等活儿,直到某天警察闯进他家将其逮捕,并在他家搜到了大量现钞,双雪涛才猛然知悉那个看着平平无奇的中年人竟然是沈阳“三八”大案作案团伙中的一员,那一年是1999年;郑执说小时候老人们吓唬孩子,都会说“刨锛儿队来抓人了”,“刨锛儿”就是“打头党”。
再加上“东北二王特大杀人案”、“刘勇案”、“三八大案”、“慕马案”等等,这些儿时笼罩在他们生活中的阴影,在他们长大后便成了灵感和素材。而这些具有画面感和故事性的作品,是极容易被影视业“转译”的。
原本是影视行业的导演和编剧,更是贡献了许多经典作品。
《钢的琴》讲述了一个普通的东北工人为实现女儿的音乐梦想,用工厂废料做了一架钢琴,原创剧本是导演张猛自己构思的,他的另一部作品《大耳朵有福》记录了一位东北铁路工人在退休后48小时内的生活,也是原创剧本;导演刁亦男自编自导的《白日焰火》是由一起发生在东北的碎尸案引起的救赎故事;《八月》借由一个小男孩的视角记录了工业化对社会及家庭带来的冲击,这也是导演张大磊自编自导的处女作;编剧孔祥照虽然是内蒙古赤峰人,但他的成名作是《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
有人说,东北是一种比喻。我喜欢这个说法。
“双雪涛们”正在把笔和镜头对准那个时代的阳光照不到的人,“和解”也成为了当代“东北文艺复兴”一直不变的母题。时至今日,东北的经济依然负重前行,所以东北文学,多见平民史诗,而南方文学,则充满励志传奇,但这并不妨碍人们自洽地生活在这片黑土地上。
《父辈的荣耀》剧照
《人世间》剧照
东北作家群 历史照进现实
“东北作家群”并非一个新名词。它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观照。
时间上的观照可以追溯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那是日军侵略中国东北的开端,一群从东北流亡到关内的文学青年在左翼文学运动推动下自发地开始文学创作,在文坛上被称为“东北作家群”。
哈尔滨人萧红被鲁迅先生誉为“东北文学创作的第一座高峰”,其直视女性在男权世界里艰难生存的《生死场》(1935年出版),自传体回忆式长篇小说《呼兰河传》(1940年首刊)一经出版,便震惊文坛。
出生在辽宁锦州的萧军,1932年起以“酡颜三郎”为笔名开始文学创作,他参照苏联著名作家法捷耶夫的《毁灭》,写就了展现东北人民革命军抗日斗争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还担任《文艺日报》《文艺月报》主编。
端木蕻良是辽宁省昌图县人,加入“左联”后,创作出了《母亲》《科尔沁旗草原》《大地的海》《遥远的风沙》等众多作品。
舒群不仅是著名作家、革命活动家,还曾任东北电影制片厂(现长春电影制片厂前身)筹办者兼首任厂长。
还有骆宾基、杨晦、穆木天、罗烽、白朗、师田手、铁弦、李辉英、高兰、王相智……那时的东北作家们,站到了中国民族主义文学思潮的潮头,成为第一批以地域为界,寻找民族内核、国民性和复兴路径的群体。所以,为与1930年代的东北作家群区分,现在双雪涛、班宇等人也被称为“新东北作家群”。
空间上的观照,对应的则是以路遥、陈忠实为代表的陕西作家群。两个群体的崛起,分别是以传统的农耕文明和工业文明走入困境为时代背景的。
其实从纵向的时间维度来看,东北的文坛一直没有真正消失过:
在解放初期,东北作为中国工业发展的桥头堡,吸引了大批文学创作者聚焦这块土地,草明的《火车头》(1950),艾芜的《百炼成钢》,程树榛的《钢铁巨人》(1966)等小说便是在此时涌现的。而且基于经济的快速发展,东北地区的扫盲率全国最高,各种夜校、识字班、学习小组、文化站也涌现了出来,还诞生了一批诸如李云德、王维洲这样的工人出身的作家。
1980年代,梁晓声创作的“北大荒”系列,邓刚、程树榛等人撰写的改革小说,马原、洪峰带起的先锋小说也一直让东北文学在整个中国文学圈占有重要地位。当东北“工业老大哥”的光环渐渐褪去后,也诞生了一批关注工厂转制,以及下岗工人境遇的作品,如李铁《我们的负荷》《梦想工厂》,津子围《上班》等等,只是那时的东北文学与当地经济一样,正在走向边缘和迟暮,失去了在各自领域的话语权。
也是在这一时期,东北文化的传播彻底从“雅”走向“俗”,赵本山等东北喜剧人的小品,《马大帅》等东北农村题材电视剧,遍布东北大街小巷的二人转剧场,短视频里的插科打诨,迅速将“东北文艺”的概念市井化和娱乐化,野蛮生长、庸俗粗鲁成为了东北的新标签。
虽然这一时期也出现了像迟子建这样通过解析历史或描述自然,从而引出经济变化给东北带来阵痛的作家,但整个东北在严肃文学圈依然处于失声的状态,而大众对于东北文化,更是存在诸多误读。
直到“新东北作家群”的出现,除前文提到的双雪涛等人外,还有出生于吉林的刘庆,他在2018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唇典》,描写的是乌拉雅族人在动乱中挣扎求存的故事,曾获得第七届红楼梦奖首奖;大连人津子围创作的33万字的长篇小说《十月的土地》,以民国初年至抗战时期为历史背景,从微观的角度讲述了一个与土地不可分割的家族的故事;在张瑞的散文集《圣地工人村》里,是一个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物,以及他们正在经历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还有温恕的《工人村》、李铁的《锦绣》也是通过烟火气的底层人们的生活,展现东北的变革。
诚然,他们笔下的东北是真实的,但同时,当诸多作家将笔头一致对准上世纪90年代那个特殊时期时,依然生活在东北的普通人和这些文艺创作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将自己禁锢在了已经过去的20多年的伤疤阴霾里。他们经历过的走向无所适从和自我催眠像是一个轮回,被不断提及和强调,而这到底是关于文艺复兴的再造,还是想象,犹不可知。
东北和东北人真正需要的是向前进,华东师范大学文学评论家黄平说得很对,对东北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文艺复兴,也不是东北的经济复兴,最重要的是人的复兴,那些被遗忘的东北人,那些曾被时代痛击的东北人,需要重新被关注,被理解,找回新的价值,重树东北的文化自信。
东北除了冰冷的工厂、废弃的民房,东北精神和东北情怀也可以有更多元的表达,封禁与闯关东、抗联与谍战、异族与汉民、百姓与土匪、战争与和平、怀旧与改革、时代与命运,似乎都可以单独讲述一个个更吸引人的故事。这样才不会让“东北文艺复兴”变成一个伪命题。
《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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