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一部精准的时代预言
2023/09/25 | 作者 王动 | 编辑 孙杨
《奥本海默》海报
在电影《奥本海默》的最后一个镜头,罗伯特·奥本海默窥见了一幅骇人的场景:原子弹引发的链式反应点燃了大气层,火焰向整个地球蔓延开来。
当然,这场天火在现实世界中并没有发生,它只是在奥本海默的内心世界熊熊燃烧。
研制原子弹是这位科学家一生最大的功业,也成为缠绕他的梦魇。奥本海默曾经引用《薄伽梵歌》的诗句为自己注解:“我现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这幅图景同样在导演诺兰的脑海中徘徊,成为了《奥本海默》的起源。在全球公映一个月以后,这部电影终于在中国内地院线与观众相见。
就在电影上映之前一周,日本政府正式开始向太平洋排放福岛核事故产生的核污染水。有观众称,被推迟上映的《奥本海默》反而成为了最应景的时代寓言:科学家们从潘多拉魔盒中释放出的东西——原子能,一旦失控,就将成为笼罩整个世界的阴影。
奥本海默担忧的天火降世没有成为现实,但排往海中的核废水,数百天内就可以随着洋流遍布世界,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诺兰,还是那个诺兰
7月13日,在电影的伦敦首映礼上,基里安·墨菲、马特·达蒙、小罗伯特·唐尼等一众明星当场离席,加入当天开始的美国演员大罢工。这场规模浩大的运动截至发稿时,依然没有完全平息。
罢工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奥本海默》的宣发完全成了诺兰一个人的舞台。在北京环球影城举办的首映礼上,这部众星云集的豪华巨制,最后只来了一个人走红毯,就是诺兰。不过,这其实也就够了——导演本人,才是电影内外最大的明星。在诺兰抵达前几个小时,举办首映礼的环球影城就已经排起了长龙,这些观众,都是冲着导演诺兰来的。
首映礼之所以选在环球影城,是因为这部影片的出品方正是环球影业。根据《好莱坞报道》,环球为延揽这位大导演,接受了苛刻的条件,包括但不限于:创作上的绝对话语权,1亿美元制作成本外加1亿美元营销成本,20%的先期票房分成及100天的院线独占期……
在当今时代,诺兰恐怕是唯一一个有底气对好莱坞大片厂如此讨价还价的导演了。
影片上映后的票房,证明环球赌对了。截至影片上映一个月,《奥本海默》的全球票房已经突破7.77亿美元,这一成绩不仅刷新了年度R级电影票房纪录、跻身影史R级电影票房纪录前五,同时也成为了影史票房最高的二战电影、影史票房第二高的传记电影。
这还是在中国内地还未开画的前提下取得的成绩。
除了票房,本片的口碑也相当喜人。在评分网站烂番茄上,《奥本海默》以93%的好评开分,在诺兰自己的作品中仅次于《蝙蝠侠黑暗骑士》与《记忆碎片》。
电影中的高潮戏份毫无疑问是“三位一体”核试验。对国内观众来说,等待《奥本海默》的过程正如影片中重点展现的“三位一体”核试验一般:爆发时光彩夺目,但是隔了许久之后,轰鸣的声浪才终于到达观测营地,令在场观众震撼不已。
对于《奥本海默》未能同步上映,坊间有诸多猜测。定档之后,观众最担心的,就是影片的完整性问题。环球方面已经给出了官方的回应:本片将以完整、未删减的3小时版本上映。友情提示:千万不要坐前三排,否则你将收获颈椎病与基里安·墨菲硕大的鼻孔。
“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影片的主旨非常清楚,开头就交代了:奥本海默是当代的普罗米修斯,他为人类盗取了天火,也因此永受折磨。
电影的原著是2005年出版的《奥本海默传·原子弹之父的胜利与悲剧》。为了撰写这部传记,两位作者前后花去了25年的光阴。原因无他:奥本海默这个人,实在太复杂了。
在1940年代,奥本海默一度被看做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与此同时他身边也围绕着无数争议与谜团,如一团电子云般难以索解。《奥本海默传》原书长达700页,几乎巨细靡遗地展示了传主的人生境遇与内心世界。
电影《奥本海默》继承了这种复杂性。影片大致可以分成三条时间线:一条是1954年针对奥本海默的闭门听证会;一条是1959年针对施特劳斯当选商务部长的听证会;另外一条主要的时间线,是奥本海默从欧洲求学一直到主持曼哈顿计划、成功研制原子弹的全过程。
三条时间线依然采取了交叉叙事的结构,但和诺兰过去的电影相比,《奥本海默》并没有刻意刁难观众。两条庭审线与主故事线之间,存在一种清晰的交错对应:庭审中的诘问与作证之后,影片常常会回到具体的事件中去,展示当时的前因后果。
20世纪30年代,核裂变的理论基础已经初现雏形,物理学家们意识到,中子轰击原子诱发的链式反应,能够释放出无比惊人的能量。如果将核裂变武器化,那人类历史上的一切战争兵器都将相形见绌。
而在这场竞赛中,纳粹已经抢跑。
在当时,欧洲大陆才是物理学的核心地带。提出质能方程的爱因斯坦、量子物理学的奠基人普朗克、哥本哈根学派的代表海森堡,以及玻恩、泡利、薛定谔……一连串如雷贯耳的名字,都先后在德国求学、任教。核裂变现象的发现者奥托·哈恩和弗里兹·施特拉斯曼,也都是德国人。
为了先纳粹一步研发出原子弹,奥本海默受命成为“曼哈顿计划”的负责人。
从科研的角度,奥本海默并不是当时最具声望的科学家,但负责选人的格罗夫斯上校力排众议,任命奥本海默担当曼哈顿计划的负责人。
这份事业最终落到奥本海默头上,一方面是他具备全面的科学视野,另一方面,也与他的野心不无关系。曼哈顿计划让科学家们得以走出书斋,成为了世界命运的决定者。
法国哲学家福柯称奥本海默这样的人“手中掌握着能够支持国家或者反对国家、滋养生命或者毁坏生命的权力”。但这种权力只是短暂地被科学家们掌握了一下,旋即被授予者收回。
在“三位一体”核试验成功后,军方派部队到洛斯阿拉莫斯拉走已经组装完成的“小男孩”和“胖子”,奥本海默还在喋喋不休地向对方交待空爆高度的问题,却只得到冷冰冰的回复:
“别说了,博士,现在已经由军方接管了”。
在《奥本海默》临近尾声的时候,诺兰安排了一场美国总统杜鲁门接见奥本海默的戏。
在原子弹轰炸广岛、长崎后,这位战时总统召见奥本海默,庆贺这次了不起的胜利。奥本海默此时已经对核武器展现出的破坏力忧心忡忡,抓住短暂的会面机会向杜鲁门阐述自己的立场:研发原子弹,让自己感觉双手沾满了鲜血。杜鲁门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情,掏出了自己胸口的手帕:那你就擦擦吧。随即提醒奥本海默,世人只会记得投下原子弹的人是我,不是你。
“世界毁灭者”的道德困境
早在曼哈顿计划一开始,奥本海默的好友拉比就意识到了原子弹存在的伦理困境,但奥本海默坚持:目前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抢在德国纳粹前造出原子弹。
但是,在“三位一体”核试验之前,纳粹就已经宣告投降。因此,原子弹从来没有被用于对抗纳粹,而是被用来对付日本,这是奥本海默没有想到的。
战后,研发核武器的科学家纷纷化身反核主义者,不止奥本海默一人。但是与爱因斯坦等人不同,奥本海默又从来没有公开为研发原子弹而后悔过。
在1965年的电视广播中,奥本海默对着镜头低声沉吟,念出了文章开头引用的《薄伽梵歌》:“我现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在电影《奥本海默》里,这段经由传主本人念出来的诗句被反复引用。对奥本海默来说,《薄伽梵歌》绝非只是一种道德上的自我谴责,而是反映了其更复杂的心境。
在印度神话中,般度族和俱卢族为争夺王位发动了俱卢之战。战前,般度族王子阿周那发现自己众多亲友位列敌阵之中,因而失去了战斗的勇气。大神毗湿奴化身黑天劝导阿周那,尽管战争将杀死我们不想杀死的人,但作为战士,阿周那依然要担起自己应负的责任。
其间,黑天向阿周那示现:“漫天奇光异彩,犹如圣灵逞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其争辉。”这幅场景如同对核爆的预言。对于奥本海默来说,主持曼哈顿计划、研制原子弹,如阿周那应战一般,是应尽职责,然而潘多拉魔盒,又的确是自己亲手打开的。他毕竟不是杜鲁门,无法忽视自己手上的鲜血。
战后,奥本海默迅速投入了反对氢弹研发、呼吁开展原子能国际合作的工作中去。这时,那个普罗米修斯的比喻再次生效:盗取天火之后,群鹰便来啄食他的肝脏。在1954年的闭门听证会上,这位为战争做出巨大贡献的科学家,因为同情左翼的往事,几乎被构陷为苏联间谍,最终黯然退出原子能事务。
在闭门听证会上,奥本海默亲手招募的爱德华·泰勒,为了自己主持的氢弹项目,做出了对奥本海默不利的证词。虽然《奥本海默》在结尾处像诺兰的大多数电影一样,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反转,但与历史相对照,这多少有点像一种虚假的安慰。
在真实世界,奥本海默一直到去世,都没能被公开恢复名誉。直到电影第一部预告片出炉之后的2022年12月16日,美国政府才正式宣布为奥本海默平反:“历史证据表明,审查奥本海默博士的许可的决定,与其说是出于对受限制数据安全的真正担忧,不如说是因为 AEC (原子能委员会)的政治领导层,希望在有关核武器政策的公开辩论中诋毁奥本海默博士。”
电影前半部分,还提到了一则关于苹果的往事。20年代,奥本海默在剑桥求学,师从帕特里克·布莱克特。由于和导师关系不睦,奥本海默一念之差,将剧毒的氰化物注射进了导师的苹果。所幸,在那颗苹果被吃下去之前,奥本海默一路狂奔到实验室,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如同原子弹的链式反应,许多事一旦开始便无法逆转,并不像那颗毒苹果一样,还有转圜的机会。这样的事情,我们都见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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