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武侠剧尝试:武侠退潮时代的小惊喜
2023/09/25 | 作者 桑梓 | 编辑 陈祥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曾几何时,金庸小说引发了国人讨论武侠的热潮,武侠剧一度是大众热议的文化现象。金庸先生辞世后,武侠热也开始消退,即便有徐浩峰、凤歌、孙晓等中生代作家,武侠题材的声势也大不如前,武侠剧一度成了烂片的代名词。
在这层背景下,《莲花楼》堪称武侠退潮时代的小惊喜。与传统武侠剧相比,此剧的重点不再放在武功招式的奇绝,主角也不再是一身阳刚之气、顶天立地的“郭靖”式英雄。原著作者和编剧别出心裁,偏要让一个武功尽失、苍白体弱的无名小卒做主角,再通过倒叙、插叙等手法,令观众知道主角的前史,被他的仁义和执念所触动。
从徐浩峰追求“真刀真枪”的写实主义武侠,到《莲花楼》这样将推理和武侠进行类型融合的尝试,武侠创作者在后金庸时期仍在进行不同方式的突围。到如今,与其说武侠是一种题材,不如说它更像是一种方法、一套叙事方式和创作理念。昔日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今“武侠落入寻常百姓家”,但侠客的信念仍在,它代表不会被强权所驯服的仁义、率直、情谊和勇敢。
并非杰作,但贵在认真与扎实
《莲花楼》是2023年夏天的一匹黑马。此剧从制作经费到宣发上都不算突出,但在该剧播完后,超过40万用户在豆瓣为它打出了8.2的分数。自2017年蒋家骏导演版《射雕英雄传》后,少有国产武侠剧能达到这个口碑。此剧与2021年的《少年歌行》、2022年的《唐朝诡事录》有不谋而合之处,它们都将武侠与悬疑融合,以单元剧破案的形式,反映当代人关心的议题。观察这些剧目,有助于我们发现当下武侠题材的新趋势。
从古至今,观众都喜欢看好的探案题材,看的不只是坏人被绳之于法,还有法理与人情的取舍,普通人在现实中的无奈与渴望。《莲花楼》抓住的也是这种心态,主角虽身份有别,但都站在小人物的立场,为含冤者伸冤。李莲花与皇权的斗法,他自己对于功名利禄的放下、对情谊和正道的守护,传递出一种朴素而经久不衰的力量——一种对于民间公道的捍卫。
剧中的李莲花何许人也?他本名李相夷,乃是四顾门门主、天下第一剑客,多年前与金鸳盟盟主笛飞声殊死一战,李相夷沉入海中,虽被大师解救续得十年光阴,却因此武功损失大半、相貌大幅改变。李相夷从此化身游医李莲花,因一次医治与豪门少爷方多病重逢。后者年少时曾见过李相夷,视对方如师父,因师父感召,他发誓加入百川院成为刑探。孰料师父就在眼前,却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许多人会拿李莲花和《琅琊榜》的梅长苏做对比,他们都生逢厄运,化名求存,但二人又有明显的不同。梅长苏本名林殊,他虽逢厄运,志向不改,是儒家伦理中理想的君子,哪怕身体遭受严重摧残,也要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梅长苏放不下过去,李莲花却渴望新生,他不想再做那个天下第一剑客李相夷,而是要活下去做一个玩世不恭的李莲花。
《莲花楼》有一处情节:李莲花本有机会赎回门主令牌,但他选择了放弃,这标志着他想让过去那个李相夷彻底封存。李相夷的羁绊是一人羁绊,他要报的仇跟自己有关,而林殊不同,他身上担负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千千万万赤焰军的冤魂,有他放不下的家人,也有那些曾浴血奋战却遭遇辜负的火中男儿。大江东去,枯骨焚尽,心志却从未消退,那个在大梁国都运筹帷幄的江左盟盟主梅长苏,心底里装着的,终是领兵作战的赤焰军主帅林殊。
李莲花看重情谊多于名节,更在乎做这件事对于他人的影响。最能体现李莲花品性的,是他在剧中与大熙皇帝的博弈。在京都“极乐塔案”中,大熙皇帝已经怀疑李莲花是南胤皇室的后人,这让他万分惊惧,亦欲除之而后快。此时,李莲花为了避免方多病、四顾门、百川院、天机堂、金鸳盟卷入政治风暴,决定牺牲自我。他不惜将可以保全自我性命的“忘川花”交给大熙皇帝,用假死告别江湖,让大熙皇帝彻底安心,也使得方多病等人躲过浩劫。
坦率而言,本剧的问题也相当明显。举例来说,该剧开篇的两个案子过于追求进度,敷衍于现场推演,原著中探案的故事被简化,推理难度降低,这对于一部悬疑剧来说是减分项。
除了叙诡水平飘忽不定外,编剧在写一些对话时也显得想当然。比如皇宫戏中,众人初次面见皇帝,皇帝命匠人在宫中选择一块闲置地段造塔,李莲花竟公然反驳:“陛下,我看有一些不妥吧。”类似对话,在剧中不止一处,宫廷规矩向来森严,抢夺皇帝话语权乃是大忌,编剧这么写不能凸显李莲花的智慧,只会显得他有失考虑,否则以他足智多谋的人设,怎么不知道给皇帝难堪的坏处?这些对话,其实都可以改得更好。
金庸之后,武侠剧为何遇冷
无须讳言,《莲花楼》算不上杰作。武侠上,对比徐浩峰的作品,它实的地方不够实,细节上完全可以再打磨。推理上,无论是对比美剧经典《真探》,还是国产的《神探狄仁杰》《大宋提刑官》,它在叙事技巧上都存在明显差距。40集故事,完全可以删繁就简,压缩到25集以内。若说《莲花楼》是杰作,那王晶版《天下第一》放到现在,不知该要被吹到什么高度。只不过在武侠退潮时代,对手集体拉胯,放眼今年的武侠剧,最用心的的确是这一部。
《莲花楼》的成功,也暗合了武侠题材在后金庸时代的新趋势。要说明这一点,不妨先说清早些年内地武侠剧为何进入瓶颈期。近十年来武侠剧式微,跟审美疲劳有关。中国一度有武侠剧扎堆的时期,拍得多,精品却不多。观众看男的飞天遁地,看得多了也腻了。许多小说空有情节,没有内涵,主角像是工具人,来来去去也不过是炒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冷饭。
其次,公允地说,武侠热退潮,跟中国原创武侠小说质量下滑关系不大,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投资、制作和市场反馈上。武侠剧制作成本高昂,取景、武打、特效、演员,要做好一部武侠剧,每一个步骤都要烧钱。举例子,倘若要拍出《天龙八部》萧峰雁门关外面对大辽军队的气势,光是群演少说也得上千人,剧组还得量身制作宋辽两国的服装,各路英雄好汉的造型都要考虑。这些都是成本,远比制作一部都市恋爱剧费钱。
但是认真拍了,还不见得有好评。千禧年初张纪中拍金庸,骂声一片,是到后来同行衬托,张版金庸剧的口碑才逐渐好起来。张纪中老老实实取景尚且费力不讨好,焉论那些糊弄了事的武侠剧,大大败坏了观众对武侠的好感。
有趣的是,武侠剧低潮这十年,恰恰也是现实主义题材占据主流的十年。当下的、现实主义的,尤其是反映当今中国变革时深刻矛盾的作品,成就了一次次现象级的讨论,比如《人民的名义》《狂飙》《漫长的季节》。传统武侠在今天不讨喜的原因,在于它离当下太远了,它讲述的是中国古代的“超级英雄”,无法更直接地回应当下普通人的痛点。
正是有鉴于此,近十年武侠剧才做出自我更新,它最大的变化就是“下沉”。武侠剧告别超级英雄,走小人物路线,告别怪力乱神,以武侠为壳,反映的却是能激起普通人强烈共鸣的事情。
武侠变得更加世俗,回应当代人的生活痛点
想当年,武侠一度是大众的精神鸦片,观众一说起武侠,就提到金庸。但金庸的武侠早年也备受质疑,其中最受争议的地方在于“侠近乎怪”。金庸武侠飞天遁地近乎玄幻,萧峰一掌能打死一个美国队长。当年哲学家邓晓芒就说过:“20世纪80-90年代,中国读书界几乎都是刚刚引进的港台武侠小说的天下。”那时候的武侠是怎样的呢?他解释道:“那些侠客和义士个个身怀绝技,敢作敢当,扶危救困,义薄云天,在江湖之上来去自由,恩仇必报。但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现实。武侠小说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武侠影视,凭借夸张、渲染、编造和特技,创造出来的是一个似幻似真的神话世界。中国古代神话不发达,且大都失传;而武侠小说就代替了神话的位置,成为了成人的童话。”
千禧年后,国内作者曾提倡“新派武侠”观念,徐浩峰是其中翘楚。他追求武打动作合理化,要求打得有理、打得漂亮,但不能怪力乱神。徐浩峰着力刻画在时代乱局中小心求生的任侠,尽量淡化成全集体牺牲个人的意识。以《师父》《入型入格》为代表,他要描绘的是拥有任侠精神的人如何周旋人情世故。在他的作品里,武侠都很平凡,都关心一般人关心的事情,而江湖也不是孤立的,江湖就在时代中,武侠也无法脱离时代。
《莲花楼》介乎于两者之间。其实这二者本非泾渭分明,金庸也写过《鹿鼎记》,风格已和早年大不同。金庸的早期作品多讲家国大义,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郭靖守襄阳,萧峰维护宋辽和平。《鹿鼎记》也有家国,但诙谐幽默的程度更多,韦小宝不是一个嘴上挂着家国大义的人,他滑头、市井、好色,洋溢着城市市民群体的底色,这个人物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不装,他俗得很真实。读者能看到,相比起萧峰、郭靖,韦小宝离普通人其实是更近的,他也许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侠,但代表了小市民的英雄梦想。
《莲花楼》在故事上跟《鹿鼎记》截然不同,但二者的故事气质都有诙谐、轻喜剧的一面。二者还有一点相似之处,他们的主角都解构了传统男性武侠气质。
传统男性武侠,是雄浑刚健,是硬桥硬马,譬如黄日华、胡军这样的演员,就很适合演传统武侠。他们散发的是一种“保护型气质”,是“我顶天立地,我保护你”。但是在女性消费更加在场的今天,男、女气质的二元对立早已被打破,什么是男性气质,什么是女性气质?这被解构主义者认为是一个伪命题,是被父权社会所定义的。
为了打破这种二元对立的气质划分法,男性荧幕形象被注入了更多女性的一面。正如同耽美剧的最大收视群体是女性,如果我们将荧幕形象作为一种欲望符号,那么当代武侠剧的改变,显然是和观众审美息息相关的。从有气无力的梅长苏,到武功废去的李莲花,他们都解构了传统的男性武侠气质。编剧突出的重点已不是“武力”,而是“智力”、“心性”、“共情能力”,这些更能被当代观众,尤其是厌倦了传统男性武侠表达的观众喜欢的特质。
李莲花毫无疑问是一个当代侠客,他是女性心目中的理想人格之一。他不想居庙堂之高也无意做青史留名的大英雄,他的心愿只是乘一叶扁舟,小桥流水人家度日。劫难之后,凡人如何面对余生?在价值破碎的年代,还有什么值得我们追寻?这是困扰着当代人的问题,而在入世而不合污、蒙难仍旧胸怀信义的李莲花身上,问题或许能找到一个善良的回答。这世上,还有很多像李莲花这样的人,他们会在短期内被黑暗遮蔽,他们也终有一天要逝去,但他们的人格仍会感召活下来的一代代人,在人世间的沟渠里,仰望一轮皎洁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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