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植物迁徙的“丝绸之路”
2023/09/15 | 作者 王淼 | 编辑 孙杨
在古代中国,有哪些植物是由域外传入的?它们是经由哪些渠道传入的?它们的前世今生是怎样的?它们对中国历史的进程起到了怎样的推动作用,进而又有着怎样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
所谓“文明你来我往,新鲜的血液相互交换”,植物传播的历史,其实正是东西方文明相互交流、彼此碰撞的历史,这既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又是一个充满了知识点的话题。
自由作家许晖的新著《植物在丝绸的路上穿行》,即是一部关注植物传入古代中国的历史,以及与之相关的东西方文明交流史的作品。丝绸之路,亦称丝路,乃是起自于汉唐古都长安,经过西域、中亚、小亚细亚、地中海西岸,沟通中国和欧洲、北非的重要通道。尽管先秦时期已经有了道路的雏形,但丝绸之路的真正开通,却以汉武帝时期张骞出使西域为标志,《史记》裴骃集解引述苏林之语曰:“凿,开;空,通也。骞开通西域道。”凿空云云,即有打破壁垒,畅通道路之意。
同样是从这一时期起,中国的丝绸等物品输出波斯和罗马,西方的植物和矿物等物品输入中国,世界从此进入了共享共生的时代,可以说没有东西方文明的相互交流与彼此碰撞,就没有今天的中国,也没有今天的世界。
由于张骞凿空这一事件具有历史进程的重大意义,后世因之出现“张骞狂”的现象,亦即将所有植物的输入归功于张骞一人,这显然并不符合历史事实。许晖的著作即有志于还原域外植物输入中国的真相,还原它们如何逐渐融入并改变中国人的日常生活。
小麦、葡萄、石榴与曼陀罗
对于中国古人来说,小麦,无疑是前丝路时代最为重要的一项输入。据当下的考古发现证明,小麦原产于西亚、北非地区的两河流域,那里曾经诞生了世界上最为古老的民族,而他们则以发明了啤酒和面包而闻名于世。
中国最早发现的小麦,出土于新疆塔里木盆地的小河墓地,意味着至少在四千多年前,小麦已经传入中国,并在中国古人的日常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周成王时期有一项“尝麦”的仪式,农人向周天子进献新麦,用以“祈祷于宗庙”,即充分证实了小麦之于周人生活的重要性。小麦亦因之成为遍布中国的作物,从而深刻影响了中华文明的进程。
葡萄和葡萄酒的输入同样被记在了张骞的功劳簿上。张骞或许见到过葡萄,甚至有可能品尝过葡萄酒,若说是张骞本人输入了葡萄和葡萄酒,却并无确凿的证据支持。
张骞“凿空”西域之后,葡萄与葡萄酒即先后传入了中国,但葡萄酒的酿造方法却并没有随之传入,这使得彼时的葡萄酒异常珍贵,以至东汉时期扶风郡的孟他,用一升葡萄酒贿赂大宦官张让,居然获得了凉州刺史的高官,葡萄酒的价值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直到唐朝初期,葡萄酒的酿造之法传入中土,《唐会要》中才有了如是记载:“(太宗)自损益造酒,酒成,凡有八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既颁赐群臣,京中始识其味。”
与葡萄相比,西晋文学家陆机明言,石榴是张骞带入中土的。这种原产于波斯及邻近国家的植物,在东地中海地区和近东有着很长的种植历史。
石榴传入中国之后,首先得到了文人的赞美,西晋文学家傅玄即写下“其在晨也,灼若旭日栖扶桑”的诗句,描写清晨日出,阳光照在石榴树上的美丽景象。唐代博物学家段成式则将石榴称作“丹若”,寓意着石榴花就像扶桑一样艳丽。石榴还被后世文人赋予了男欢女爱的象征,南朝梁何思澄所谓:“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即把石榴裙的意象留给后人,其流风余韵,绵延千载。
曼陀罗原产于阿拉伯地区,宋代之前经由波斯传入中国,其主要成分为莨菪碱、东莨菪碱及少量阿托品。因为曼陀罗有麻醉的作用,乃至催生了《水浒传》的作者对于“蒙汗药”的想象。而在莎士比亚的名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安东尼与埃及艳后陷入热恋,克莉奥佩特拉相思成疾,患上了失眠症,于是吩咐太监给她喝一些曼陀罗,让她昏睡过去,以打发掉见不到安东尼的日子。
欧洲人将曼陀罗当作爱情的添加剂,中国人却将它用作谋财害命的工具,由此却也不难窥见东西方文化的差异。
黄瓜、红蓝花、枣椰树与水仙
黄瓜,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极为常见的一种果菜,但最初也是经由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据劳费尔在《中国伊朗编》中考证,黄瓜“属于埃及西亚细亚栽种范围之内”,经由伊朗传入中国,取名胡瓜。后来改名为黄瓜,乃是隋炀帝所为,盖因隋朝王室有鲜卑血统,隋炀帝“讳胡”,便将所有涉胡的字词一律更改。
而按照五行之说,黄为土色,位在中央,遂易胡瓜为黄瓜,借以宣示隋王室统治的正统性,从中能够看出帝王心态的微妙之处。
红蓝花学名红花,又名燕支花。西晋学者崔豹在《古今注》中说:“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以染粉为面色,谓为燕支粉。”可知此花研磨为粉,被土人当作化妆品使用。
在今天的甘肃省山丹县东南,有一座焉支山,汉代为匈奴占据之地,此山盛产红蓝,此地的风俗是妇女以红蓝花研磨为粉敷面,匈奴人称妻子为“阏氏”,他们便将这种化妆品称作胭脂。正因如此,匈奴被霍去病击败,失去了祁连山和焉支山后,他们才会作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枣椰树,最早见于西晋学者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状》一书,《魏书》则将其称作“千年枣”,属波斯特产。
枣椰树自唐代传入中国,其果实即成为道家最向往的食物,但在西方,枣椰树象征着生命之树,不仅是因为它树性耐久,在早期基督徒心中,其实是将它与复生的凤凰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将枣椰树的果实命名为“凤凰枣”,正是因为它能够为人类提供食粮,从而将它神化为复活与拯救生命的神灵。
在古希腊神话中,水仙原本有顾影自怜、自我陶醉的寓意。水仙传入中国后,同样包含着中西神话的象征意义,北宋诗人黄庭坚将水仙称作“凌波仙子”,并赋诗曰:“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凌波仙子自此成为水仙的别名之一,其实更多地承载着幸福与幸运的象征,显示出中西花语的某种差异与相承。
命运迥异的甘蔗、烟草和大蒜
在通过丝路传入中国的植物中,有很多经过了从输入到反哺的转变过程,甘蔗就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植物之一。在甘蔗传入中国之前,中国古人主要以谷类植物做糖,而原产于印度的甘蔗经由东南亚传入中国之后,中国人在唐朝大历年间发明了“黄泥水淋脱色法”制作白糖,以甘蔗做糖之法始得以流传。
中国制造的白糖从明代开始大量出口,并输出到印度——中国先是从印度输入甘蔗,进而以自己独特的发明输出白糖,反哺印度,称得上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
如果说甘蔗的输入获得了一边倒的赞誉,那么音译为“淡巴菰”的烟草则毁誉参半。这种原产于南美的植物先是传入欧洲,进而在明代万历年间传入中国。中国人最初看重的是烟草的药用价值,但其对身体的危害亦随之被发现,于是,明末的崇祯皇帝颁布了中国最早的禁烟令,清代的康熙皇帝则“尤恶吃烟”,并“传旨禁天下吃烟”。
所以,尽管瘾君子给烟草取了许多美丽的别名,诸如金丝熏、忘忧草、返魂香等,但烟草依然难逃被官方穷追猛打的命运。
烟草命运多舛,同样具有药用价值的大蒜,命运却相对好了许多。明代名医李时珍说:“大蒜之种,自胡地移来,至汉始有。”言明大蒜的由来和时间。基督教医生伊本·巴特兰认为,大蒜可对抗寒毒和蝎子、毒蛇的刺伤,可杀死虫子;味道辛辣,适用于老人和寒性体质的人,适用于冬季、山区和北方地区,是为对大蒜效用比较客观的评价。
中国输出植物的趣闻轶事
桃,乃是土生土长的中国植物,是健康与长寿的象征。在古代中国,桃很早就具有辟邪驱鬼的功能,对此,宋代大型类书《太平御览》有着详细的记载:“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厌伏邪气者也。桃之精,生在鬼门,制百鬼。故令作桃梗人着门,以厌邪,此仙木也。”
桃由中国先后传入印度、伊朗和欧洲,在印度被称为“中国果”,在欧洲却被称为“波斯果”,因为桃先是传入伊朗,然后通过伊朗传入欧洲,以至欧洲人误以为桃的原产地就是伊朗,遂以“波斯果”命名,此属东西方物产交流史上经常发生的事例。
杏的情况也大抵如此,虽然同样原产于中国,却被称作“亚美尼亚李子”,因为杏由中国传至亚美尼亚之后便被广泛种植,欧洲人误以为杏的原产地就是亚美尼亚,所以才为杏取了这样一个有悖事实的名字。
实际上,在中国的文化谱系中,杏既是食用果实和药用果实,杏花,同时又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义,“一枝红杏出墙来”的诗句,甚至被引申为女人外遇的代名词。当杏传至亚美尼亚和邻近的弗里吉亚时,与之相关的象征意义竟也随之传入,或许仍不失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桩趣闻轶事。
芍药是最早传入古希腊的中国植物之一,在英语和其他欧洲语言中,芍药与牡丹是一个词,意味着二者并没有明确的区分。这与原产地中国的情形大抵相似,隋唐之前,牡丹以“木芍药”之名为人所知,直到唐朝,牡丹才与芍药分离,有了自己独立的名称,却后来居上,势头迅速压倒了芍药,被称作“花王”,而芍药则沦为“花相”。
深爱芍药的清初戏曲家李渔为之鸣不平,于是这样安慰芍药:“汝非相材也,前人无识,谬署此名,花神有灵,付之勿较,呼牛呼马,听之而已。”读来令人莞尔。
在原产于中国的植物中,桑树的栽培可谓源远流长。桑树既被称为“生命之树”,是故乡的符号和勤劳的标识,同时又可以用来辟邪,甚至是爱情的象征。
早在周代,采桑养蚕已是中国人常见的农活,当中国的丝绸传入西方国家时,他们尚不知丝绸是怎样做成的,直到中原地区的国君之女将桑蚕之子藏在帽絮中,偷偷带进了于阗国,蚕种、桑树以及丝绸的制作技术才渐次传入西域、印度和波斯……从而打破了波斯长期垄断的中国与东罗马帝国之间的丝绸贸易。而丝绸由中国传入西方各国的贸易通道,亦造就了我们今天所熟知的丝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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